深夜的梦让魏北悠总有些心有余悸,清早决定跟着云驿去镇东军看南桥。

    因为镇东军算是燕朝对敌的最后一张王牌,所以皇帝总舍不得把镇东军放在西疆那不入流的小战役上。然而随着西疆动乱越闹越大,皇帝却不得不重视起原本视为蝼蚁的西镜和阿石密这样两个既小且穷的国家来。

    奇怪的是,尽管朝臣纷纷上谏要求皇帝派镇东军去镇压西北边境,皇帝却总是把折子压下来,一本也不批复。皇上的态度很暧昧,那副按兵不动任你折腾的架势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那么,皇上在等待着什么呢?

    南桥一直待在魏家,到军营没有几天,一定会不习惯吧。

    魏北悠跟云驿提出来的时候,云驿端着粥碗的手一顿,默默地紧了一下,才生硬地点了点头。魏北悠已经搁下饭碗准备带些糕点过去,自然没注意到。

    对这个救命恩人,魏北悠的心绪总是很复杂的。如果她还活在前世,或许可以直接跟南桥道谢。但是她重生了,她曾经经历的一切都像是梦一场,这样的情谊她却难以处理。

    她想尽可能地对他好一点儿,把他拉进她的世界里,就像是那个雪夜她冲他说的话一样,跟我回去,一切都会不一样。而不是她站在光明里对暗影里的他说,谢谢你。那是不公平的。

    特意换了一身利落的装束,跟在云驿身后走进军营的时候,还是被不少调皮的士兵偷偷地看。不少人是认识她的,那场流民乱加上那场婚礼,足以让她们对这个新嫂子留下深刻的印象。

    魏北悠也不想给云驿的下属留个不好的印象,所以嘴角一直挂着一抹浅浅的微笑,谁看过来就点头示意。简洁的装束挡不住那秀美的面容,很多士兵都不自觉地红了脸。

    “三皇子?青岚公子?”云驿看见两个人的身影,瞳仁细微地缩了一下,下一刻又恢复正常,冷淡地道,“不知二位来镇东军有何指教?”

    魏北悠望过去,青岚的目光正好投过来。魏北悠一瞬间几乎就要否认眼前的人是陆青岚。他瘦削的不成样子,原本的脸是一抹不正常的白,如今却是蜡黄。那身青衣他原本穿来自有一番脱俗雅致,如今却空落落地挂在身上,显得身子瘦的不成人形。

    从那样的梦里挣脱出来,魏北悠对眼前的人总归还是抱了一丝歉意。误会在她心中根深蒂固,生生地把这一世主动靠近的他再一次狠狠地推远。无论如何,是他们有缘无分。然而看到这样子的陆青岚,魏北悠还是忍不住咬住下唇,克制不住手的颤抖。

    三皇子长曜的眼神玩味地在魏北悠身上转了一圈,斜睨了一眼云驿,捏着下巴道:“唔,看到悠悠对青岚哥哥还是旧情未了啊哈哈,这也难怪,青岚毕竟……”

    长曜猛然睁大了眼睛。

    他颊边的一丝鬓发还在飘动着。

    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云驿的拳头从他的脸边挥了过去。

    那样的风声,听着他心有余悸。

    云驿的眼神透出的刺骨的杀机完全慑住了长曜,那浑身浓郁的危险气息让长曜觉得自己仿佛光溜溜的站在大街上。

    长曜这才想起来,云驿早已不是那个许多年前聚会上闷不吭声,锋芒不显但总还带着些许轻狂的少年。他在战场上过过刀头舔血的日子,每天都在目睹前一刻还一起喝酒吃肉谈女人的兄弟在身前被身首异处,他的沉默往往带着一丝看不出的温和,但与这温和相对的,那重重的嗜血的人性则被深深埋了起来。

    他有幸触到了这个人的底线。

    长曜垂下了眼睛,嘴边却挑起笑意。

    这个女人,可真是有意思。

    曾经恶名远扬,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朝倒变成了香馍馍,谁也来抢。他那个病痨鬼四弟长幸,眼前的这个名冠天下的云家虎子云驿,还有他身后的这个,京城第一公子,陆青岚。

    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包括生死也不能让他丝毫动容的这个男人,却偏偏会为了这样一个女人,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是很可笑么?

    在他看来,这女人不过皮相好些,却还算不得绝色,并无什么特别的吸引人的特质。能让这一个两个迷得头晕脑胀的,这女人,怕是有点儿手段是真的。

    “云将军何必激动?我不过是为了训练父皇赐予我的亲兵,才来镇东军观摩观摩。这么大火气可不好,小心伤了身子。”长曜哗地展开了扇子,皮笑肉不笑地上演客套的戏码。

    可惜云驿对魏北悠以外的人并没有太好的耐性,云驿手一伸,道:“这么有兴趣的话,三皇子不若和我营中的兵士比试比试?二柱,你功夫最弱,和三皇子试试,可别伤了皇子,若是少了一根毫毛,我就捏断你的后颈。”

    边上一个十五六岁大的浓眉大眼的小兵一听就搓着手跳了出来,笑呵呵地抱拳高声道:“得令!三皇子,小的会手下留情的。”

    说着,拳头就朝着摇着扇子咬牙切齿的长曜揍了过去。

    长曜又惊又怒,惊的是这镇东军里一个小小他抬手就能捏死的芝麻粒儿大的士兵竟然就敢冲上来揍皇子,怒的是云驿一本正经表面关切实则嘲讽的话语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驳。

    这还是朝廷的镇东军吗?这简直就是云家军!

    长曜闪过二柱的第三次攻击才觉得危险,这小子的招数怎么看怎么邪门儿,每一招每一式都不合常理,身体甚至能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躲过他的杀招,尤其他还直逼他的命门,没有一点儿把他当作皇子的意思,完全就像是面对敌人似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青岚远远地站着,冷眼看着他。

    长曜撞上他的目光,心头一激灵。他一个皇子竟然在军营里跟一个奶娃娃兵动起手脚来,还落于下风。这事情传到老头子耳朵里,又会被做什么样的文章?!

    看青岚眼里的讽刺,长曜直觉耳朵发烫。是他激进了!

    脚下连退两三步,长曜一展扇子笑道:“云家军果真厉害,我领教了。”

    二柱打的正在兴头上,哪想长曜已然收手,甚是不高兴地嘟囔了几句,走进了军营里,跟队友们散播三皇子是个胆小鬼去了。

    魏北悠知道长曜话里那三个字的轻重。

    云家军。

    如果把朝廷负责招募、训练的镇东军一旦规制到一个姓氏之下,代表着这支军队从此就是云家的亲卫军。一个三品将军,几万的亲卫军,那下一步会做什么呢?

    居心叵测。

    魏北悠死死盯着长曜。

    云驿却侧跨一步,把魏北悠挡在了身后。冰冷的眼神射出去,肃寒的言语间都在掉着冰碴子,“三皇子既不想比试了,那请好走,恕云某不远送了。”

    长曜挑着一抹笑意看着云驿,道:“云将军倒是个急性子。”

    云驿点头,“三皇子既是不打算走,镇东军里还有好多新人等着练手。三皇子不介意的话,挨个儿来?”

    长曜的脸色一瞬间铁青的难看,扇子打着也收了个半拉。

    魏北悠噗嗤一声笑出来。

    云驿……这个呆呆的木头,原来毒舌起来,字字见血。

    还有底下那群熊兵,居然真的跃跃欲试,一个挤一个地争先恐后地要冲过来。

    长曜的脸色如同锅底灰一般,黑了个彻底。

    青岚注意力早就不在长曜身上,此时远远的注视着魏北悠,见她似乎还丰盈了一些,那眼角眉梢都是灵动,心头一松,嘴里却是发苦。

    没有我,你可以过的这么幸福。

    我之痛,我之幸。

    最后再看一眼魏北悠,青岚心中忽然有一丝丝的甜意。就像是堆满了乌云的月光,忽然刮来一阵不大的风,乌云被吹走了一半,已经足够舒朗。

    青岚转身离开。宽大的袍子在风中被吹起,整个人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吹走。

    长曜眼睛暗了暗,也不再与云驿多纠缠,跟上了那抹身影。

    魏北悠久久地注视着,忽然皱起眉头。长曜对青岚的那抹神情太熟悉,熟悉到她觉得害怕。难道长曜对青岚……被这样的念头吓到,魏北悠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悠悠?”云驿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魏北悠被吓了一跳,连忙拉起云驿的手臂往军营了继续走,“我们去看南桥,南桥……”

    如果真如她想的那样,那青岚……会不会……会不会什么?

    魏北悠心绪不定。

    终于见到了南桥,云驿回头看了一眼魂不守舍的魏北悠,然后转身离开。

    魏北悠往远处走了一会儿,南桥沉默而贪婪地看着那抹身影,静悄悄地跟在她身后。

    坐下来。

    南桥却依旧站着。

    魏北悠指指身边的包裹,“诺,这是我做的糕点,你可以分一点儿给他们,但也要自己私藏一点儿听见没?我见过他们吃饭,跟饿死鬼一样,牛嚼牡丹!”

    她不满的时候会耸耸鼻子,不耐烦的样子。

    “哎,你在这里怎么样?他们欺负你吗?”魏北悠回头看他。头发被风吹起来,在晌午的光线中闪亮。

    南桥沉默。

    “哎,我一定是多想了,你这么强壮,谁会欺负你呢?”魏北悠呵呵笑了,仿佛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望着远方广阔的草地笑得格外灿烂。

    “嗯,南桥……我一直在想……”魏北悠抱着小腿,昂着头,温柔美好的侧脸沐浴在七彩的光线里。

    “我得谢谢你。”魏北悠的声音清晰地传进南桥的耳朵里。

    南桥身子一震。

    “谢谢你在我那些年少无知的岁月一直默默地守护着我,谢谢你始终用眼睛注视着我,那些年我没有崩溃,一直傻里傻气地坚持了下来,现在想想,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我兴许早就……”女子的声音软软的,并没有哀伤,只有温暖,“死了。死在某一天的夜半。那一天一定是漫天大雪,我穿着粉色的小袄,笑眯眯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走来走去,最后终于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抱着自己的身体瑟瑟发抖,直到死去。”

    南桥脸上的冷漠仿佛被冲淡一点,他似乎长久没有说过话里,开口声音沙哑地难听。“你知道了。”

    魏北悠毫不意外似的,淡淡的笑。

    “嗯,”魏北悠觉得身体很暖,心也很暖,“所以谢谢你。”

    她的笑容美得惊心动魄。是那个男人给她的。

    “但是,”魏北悠站起身朝他走过来,踮起脚尖似乎对自己的身高很懊恼,努力踮了好几次,终于够到了南桥的肩膀,于是她重重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郑重道,“这样是不行的。光我一个人幸福是不行的,南桥。”

    在这双琉璃一般澄澈的眼睛面前,南桥第一次觉得无处遁形。

    沉默了许久,仿佛停用了很久的机器重新启动起来,南桥启唇都有一种嘎吱嘎吱地乱响,”我会尽量。"所以,魏北悠眯起了眼睛笑,结果比预想的好,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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