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该起身了。”春阳挨着床边,俯身去唤魏北悠。
魏北悠揉揉眼睛迷迷瞪瞪地看她,一边不乐意地嗫嚅着：“这才什么时辰？天还未亮……春阳姑姑让悠悠再睡会儿……”
春阳噗嗤一笑。
等了一会儿,魏北悠猛地坐了起来，眼睛速地眨了几下,惊讶道：“哎？春阳姑姑你怎么这里？”
春阳早就被她还给她娘亲了呀？平日叫她晨起不都变成水桃了么？
春阳笑得欢。
魏北悠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冬年、水桃、秋叶，全都挤眉弄眼地看着她，扑哧扑哧地笑得前仰后合,简直些微把持不住就要摔过去。
魏北悠这才想起来今日是什么日子。
忍不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踩着软软鞋子下了床，那脸上绯红色一直就没有褪下去。
听见水桃秋叶还笑,魏北悠就不依了,正好越氏进来，魏北悠就凑过去扒住了越氏衣服，撅着嘴巴道：“娘，你看她们都笑话我！”
越氏没有帮忙，反而好笑地看着魏北悠，点了下她鼻子，道：“今儿就嫁人了，还跟娘撒娇，怪不得她们要笑你！”
魏北悠耸耸鼻子，吐着舌头笑了。
大婚。
如果不是今世亲手缝制嫁衣，还有那火红盖头，她一定也如前世一般，陶醉一种虚幻欢乐里。而如今，被衣杆儿撑开锦绣青鸾喜服摆眼前，身后有母亲亲手替她挽发，丫鬟们站身边替她衣，整理衣摆，她身边围着很多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谨慎和小心，细细地摆动着哪怕是一个轻微褶皱。
原来这般庄重肃穆，才是大婚。魏北悠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嫁入将军府，嫁给那个人，原来是一件很多人都关注着意着事情，而不是如前世那样，仅仅为着一个人，就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
点朱唇，描眉眼，两弯月牙儿分浅浅。桃红腮，芙蓉面，一抹羞笑晃人眼。
内穿红袄外翟衣，蜀绣华纹双锦鸡。足登绣履腰流苏，绣花彩裙飘带趋。绒球明珠玉石坠，连缀玉成凤冠配。凤舞云翔成双对，一带流光霞帔被。
“宝儿，娘没给你生个兄长，如今你婚嫁也少不得要让二房哥哥背你出去……”越氏说着，略现了愧疚和担忧。
魏北悠眸光一闪。前世今生，背她出门竟都是魏于灏。
笑了一下，魏北悠拍了拍越氏手臂，摇头道：“娘——这怎么能怪您，若是您早给女儿生了兄长，女儿说不准就投生到别人家去了。这可不行，还是娘您好，别谁女儿也不要。”
越氏眼中莹光闪烁，却强忍了魏北悠眉心点了一下道：“你这丫头惯会讨好人。”
魏北悠无辜地道：“有么？”又看春阳，“我有么？”又看冬年，“我有么？”
那副样子可又把越氏给逗笑了。春阳和冬年一边笑，一面看着魏北悠，“逗笑我们，小姐可不能笑，若是散了妆，重来一遍小姐可受得起？”
魏北悠连忙拉下嘴角做严肃状。
正这时，秋叶喘着粗气急匆匆地跑进门来，呼扇着手散热，一边着急道：“夫人，花轿，花轿来了！”
“这么？！”夫人惊讶。
魏北悠心口一颤，越氏一直是盼着这一天，盼着女儿出了这魏府，盼着女儿嫁了知心人。然而真正到了这个时候，她却惊呼，这么。
为人女，她做够么？
魏北悠细细反思着这十数年，然后默然。
“娘，您别伤心。”魏北悠由春阳一左一右地扶着站起身来，握着越氏手目光柔软，“论及来去，总是女儿亏欠娘多些。女儿也非一嫁不回头，云家不乎那些规矩礼节，女儿得空了便拉着云驿回来看娘和弟弟们，可好？”
“好好好。”越氏眼泪终于绷不住流下来，盼了十几年，就盼着这一天，然而把自己心头珍宝送出去，谁又舍得？
“夫人，今天可是小姐好日子，您可别哭了，要笑着送小姐出门才吉利。”冬年劝着，那声音里分明带着一丝颤抖。
“哎哎，是娘不对。”越氏慌忙擦泪，却是越擦越多，停不下来。
“什么，你要去送那个丧门星？不，我不许！”梁云秀看着自己面无表情儿子，怒气上了头。
魏于灏坐着喝茶，并不回话。
梁云秀一拍桌子，茶盏翻了一地，噼里啪啦全碎了。魏于灏抬头看着梁云秀，目光清冷。
“你那样看着我干什么？！你是我儿子！不是那贱人越静萱儿子！平时长房什么时候给过我们二房好脸色？嗯？她越静萱当家尚不知吞了多少红头，何曾舍给我们些许？你当时上赶着爬到人家那里贴人家冷屁股，人家把你当人看了吗？！就是你大伯魏以廉，他正眼看过你吗？有了那两个小东西以后，还管过你吗？！
“她魏北悠，刚刚及笄就不甘寂寞要嫁人。你呢，你今天都二十了，娘盼着你长大盼得眼睛都瞎了，就指着你光宗耀祖，繁衍子嗣，壮大我二房。这下可好了，她封了公主，压了你一头，非要等到她成婚，你才能娶媳妇，天底下哪有这样道理？！那定规矩老东西们死了，倒要我们来受活罪！你还想送她出嫁？我告诉你，没门儿！”
梁云秀说话倒也不十分错。
魏于灏这一年已经整整二十岁了。底下又添了两个同胞妹妹和一个妾室所出弟弟。他这样年纪搁别人家都好几个娃排成队承欢膝下了，然而他却连个正妻也没有。
魏于灏皱了皱眉头，有些嫌恶地看着面容扭曲梁云秀，出口声音温和溽润却透着嘲讽：“你何曾盼着我长大过？不过是盼着我夺了魏家家产而已。大夫人如今不是把家交给你了么？你可贪了不少吧。”
“什么？你竟然这么跟你娘说话？！你个没良心，睁开眼睛看清楚了，我可是你亲娘！你要是吃里扒外，可别怪娘不认你！”梁云秀暴跳如雷，指着魏于灏声音近乎凄厉。
魏于灏喝了一口茶，皱了皱眉。茶水凉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魏于灏站起身来，月牙白衣衫轻轻荡了一下，如玉面孔儒雅俊秀。二十年了，他人人都不曾注意到地方悄悄成长到了如今这副模样。
不管前世今生，魏家嫡小姐都吸引了外界全部目光。而他，魏家二房嫡子，魏老夫人嫡长孙，一直不曾冒出头来。要是说起来，整个京城未必有几个人听说过他名字。借着魏北悠光，他像影子一样迅速地变化着，悄无声息。
然而偶尔，影子也会渴望光。
“我走了。”魏于灏话音一落，几步走出了门。
“你敢！”梁云秀追了几步，却见魏于灏步履如风，转瞬已经出了院门，走远了。
梁云秀心头又急又恨，终于忍不住郁结于胸，捂着脸尖叫一声，气息一瞬供不上来，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悠悠。”
魏北悠刚刚戴上红盖头，门就被打开。魏北悠眼前一片红色，却能从盖头下看见一双金缕丝线玄青靴子停身前，那熟悉嗓音里温润如玉呼唤，一如从前。
这个人，与青岚仍是不同。
青岚对人温柔时候，嘴角温柔，眼神温柔，心却未必也是温柔。而魏于灏，他不仅仅言语神态透着宠溺疼惜，他连心眼儿里都是柔软。他首先骗得了自己，再骗别人。
温情，于他而言是厚实可靠伪装。
“灏哥。”盖头下淡然声音传出来，“多谢灏哥了。”
那厢却不曾回答，只是转过身去，她身前蹲下，轻道：“悠悠趴上来。”
冬年春阳一人扶了一边，把魏北悠安稳地置于魏于灏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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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灏哥，我累了，我不想走了。”小姑娘一屁股坐地上，撅着嘴望着前方少年，很是不高兴样子。
少年无奈地看她一眼，走回来，蹲她面前，柔声道：“诺，哥哥背这儿了，任你处置。”
小姑娘便嘿嘿一笑，展颜笑开，狂呼一声重重扑少年背上。
少年被撞得往前趔趄了一下，但还是很站住了，忍不住歪歪头好笑，“这下有精神了？”
小姑娘就笑了，装傻卖乖，“灏哥哥好了！”
少年噗嗤一乐，突然脚下跑了起来，笑着高声道：“飞喽，飞喽——”
小姑娘吓得赶紧牢牢抓住少年臂膀，呀呀啊啊地胡乱叫着，“哥哥，慢点儿！灏哥！”
突然少年脚下一滑，小姑娘尖叫着摔了下来，少年速度很地双手护住她，两人一起撞地上。
“灏哥！灏哥！”小姑娘龇牙咧嘴地摸着胳膊肘，再看少年，眼睛闭着，不省人事。
听小姑娘声音渐渐带了哭腔，少年慢慢地咧开了嘴角，坐起身来抱住了她，“悠悠，哥哥好好。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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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北悠闭了一下眼睛，脸上带了一丝苦楚。
那时候他明明摔得头破血流，鲜血流过左眼，他紧紧闭上了眼睛。然而那温柔神色，自始至终也不曾改过。
是这个人演太好了么？还是……这个人一直都有着那么一份温情，当为诱人利益出现，他才选择了抛弃前者？
“悠悠……你想什么？”魏于灏背着她走过红毯。周围有很多人，包括三姐儿魏雨琴也回来了。魏以廉、魏老夫人站前面，脸上带着勉强笑。刘紫环、魏北泠她们站得很远，满脸嫉恨。不见他娘梁云秀，他爹却还是，满面精光，又不知想算计什么。
不过他谁也不想看见。脚下红毯恍惚一变，仍是那条有些陡峭山道。悠悠仍是他宠疼惜当做眼珠儿一般护住宝贝妹妹，他呢，仍是悠悠心中亲昵喜欢信任那个灏哥哥。眼前红毯就是通往山顶那条落满火红枫叶小道，四周喧闹声就是山林里鸟雀鸣叫声和树叶晃动声。他们就那么一直走啊一直走啊，他背着她，她他背上欢乐地唱着歌。若是很远很远地方看，便是一抹极渺小极渺小影子，相互依偎着，不可分割。
就像是那时候那样，魏于灏笑听着魏北悠浅浅呼吸声，半晌好奇地微微侧头，问道：
“悠悠……你想什么？”
“灏哥，”明明那鞭炮声是那么响，周围人说话声笑闹声那么吵，她却听见了他低低询问，“谢谢你。”
悠悠回答一如当日。
小姑娘趴少年背上，头一点一点犯困，听见少年说话，小姑娘蓦地惊醒，想了想捏着少年耳朵，大声道：“灏哥，谢谢你。”
“娘子上花轿喽！”喜娘喜庆声音传了过来。
又是一波鞭炮声此起彼伏。
魏北悠被小心地放进花轿里。
“悠悠，哥哥走了。”
午后厨下小院里，空旷场地上，一个高大身影挥舞着斧子，重重劈开放置桩子上柴火。
水桃靠着墙壁蹲着，远远地注视着他。
“小姐她就要结婚了，明天这时候花轿都到了云府了。哥，你再不跟小姐说你心意，就来不及了，你甘心吗？”水桃神情有些焦灼。
那个宽阔背影没有丝毫反应，好像根本没听到一般，沉默地劈开一根柴火，然后把落地上散柴抱起来，放东墙根下。
“没错，是我一直搞破坏。你每次话到嘴边，我总是小姐身边。还有上一回，你把四皇子拦后门外，也是我去告密。你不喜欢我，你厌恶我没关系，但这是后机会了，你……”水桃抱着双腿蜷墙边，声音越来越低，满脸是矛盾痛苦，却又忽然大声道，“我替你去说，哥！我替你去说，好不好？！”
那沉闷身影侧头看她一眼，又转了回去。“她知道。”
水桃急匆匆想要辩白话被他四个淡漠字眼一股脑儿堵回了嗓子眼里，一股深深悲哀撞了上来，看着那高大人影脸上毫无表情却仍旧透出一分脆弱黯然，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流出来，“哥，我们回去吧，回西鼓，我们去找堂犹他们，过我们自己生活……好不好？”
南桥沉默，许久才道。
“回不去了。”
水桃越哭越急，“为什么？哥，为什么我们回不去了？忽明那个皇帝位置本来是你不是吗？你都是西鼓皇帝了，为什么还回不去？谁能不让我们回去？”
“回去，就不再是兄弟。”
南桥垂下了头，那挺直背一瞬间像是弯了下去，又像是失去了什么支柱一般，垮了。
水桃捂着眼睛痛哭出声。这大户府中待久了，她多少看透了一些东西，兼幼时丧了父母，是早熟。南桥这番话一出来，她哪里还听不懂？
就算是亲兄弟，牵扯到皇位，谁又能拱手相让？
就算忽明曾经那样钦慕他大哥，就算堂犹、誉反那般喜欢他们大哥，但世事变迁，情谊渐散。重逢喜悦后，如何安置岂不又生枝节？
西鼓外患，南桥又怎可能回去再添内忧？
当初一个“离开”，便注定了他“永不回来”。
“那我们……我们去江南，去扬州，去看瘦西湖……去看南桥和水桃，好不好？”
南桥依旧沉默。
“你还是想守着她对不对？！你还是忘不了她对不对？！”水桃红着眼睛责问，“那好，都留下！我可以随小姐去云府做陪嫁丫鬟，你呢？你怎么办？留这没有她魏府里整日劈柴赶马？”
南桥把后一捆柴放好，走过来站水桃身前，眉眼坚毅，后背挺直，声音沉闷如常，“你照顾好她。我去参镇东军。”
说完，转身开门离开。
水桃眼中泪水扑簌簌落下来。
镇东军？云将军镇东军？
你果然还是想找个离她近地方，守护着她，对不对？
你这傻瓜，傻瓜啊。
云府来花轿果真是八抬凤轿。
轿身红幔翠盖，上面插龙凤呈祥，四角挂着丝穗。轿子各脚又有大红铃铛飘荡，一动一晃间铃声清脆响亮，添一番喜庆。
魏北悠坐轿中，盖着盖头，拿着苹果，自然看不到热热闹闹前面高头大马上坐着那如意郎君。
云驿长年征战西南，肤色黑些，穿着文士衣服总是略显违和，然而穿着铠甲或是玄色衣服，却是硬朗英气中透出一分难以言说温文。此刻身穿大红蟒袍，腰间彩线玉带，头上红绳束发，倒也剑眉星目，添了殷殷正气。神色间淡然不惊，眉宇间却添愉悦。唇角微翘，浓眉细展，正是说不风流，道不俊朗。
看着大红喜轿锣鼓唢呐声中抬起，云驿一拉马缰，神色为和缓。花轿启程，舞狮队全程相伴。喜娘手脚地给轿夫们塞了红包，轿子走得又平又稳。
迎亲一贯是不走回头路，像云家原本住城东，从城东往魏家是比较近。而返程却要绕行大半个都城，这路走下来，魏北悠轿子里都要睡着了。
因为知道前面有那个人，所以心头安定，魏北悠才放任自己松懈下来。
到了黄昏时分，突然一阵鞭炮响，轿子一停，魏北悠差点撞轿门上，连忙揉揉眼睛，做正襟危坐状。苹果早滚落地上，魏北悠赶紧俯身拿起，重又坐好。
轿子稳稳搁了地上。
鞭炮声不绝于耳，还有那起哄、叫嚷，都掺杂其中，让魏北悠莫名地紧张起来。
突然轿门一响，魏北悠抬眼一看，见三只箭镞牢牢钉轿门上，箭雨还微微晃动着，心头一跳。想想幸好云驿是有功夫，不然这箭稍稍射偏一点……
不想不想，太不吉利。
正懊恼间，一只手伸了进来，那带着厚厚硬茧手对魏北悠来说是那样熟悉。就放她眼前，等待她握住。
魏北悠微微一笑，把手放那只手上。
“悠悠——”那人轻轻唤道，声音里带着浓浓喜悦。
魏北悠抿嘴笑了，却不吭声。
云驿牵着魏北悠出了轿子，踩着大红喜毯站住了。
独独一个儿子，云夫人那冰雪美人早装不下去，也不坐堂上等着，反而和一帮下人一起，跑到门口凑热闹。看见自己黑不溜秋儿子很自觉地去牵儿媳妇，两人红妆相映，云夫人笑得花枝乱颤，把一众下人都吓得够呛。
云镇还想装一装威严公公，一放下茶杯，却发现正堂上空无一人，连伺候茶小厮都被云夫人一并带走看媳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厅上独饮。越想越不得劲儿，云镇咳嗽一声，左右看了一眼，也起身往门外走。
总不至于下人都可以看热闹，他不能去看吧？
何况还是混小子结婚。
按礼，该是喜娘带着魏北悠过火盆，跨马鞍。只是喜娘要伸手时，云驿一个冷眼过去，喜娘也就只好往后缩一缩了。
“娘子跨火盆，日子越过越红火！”喜娘笑着高声道。
“好！”周围人大声起哄叫好。
“娘子跨马鞍，人婚后阖家平安！”喜娘又撒了一把糖，高声道。
“好！”
魏北悠默默地跟着云驿步子。红绸那一端她看不见，但那绸子却会不时地拉紧，牵引着她往前走。
似乎过了一个四季轮转那么久，魏北悠终于被云驿带进了正堂。
“爷，外面有人求见。”香瑶敲门进来，见长幸正执笔画着一副美人图。心下泛起酸楚，却并不细看，只是将手中纸条交给长幸。
长幸把纸展开来，目光微微一闪，“把他请进来吧。”
“是。”香瑶退了下去。
片刻后，一个人走了进来，青衣晃动间带着一股幽兰香。
长幸客套地一笑，略带了些意外，“你对我府上来说可是稀客，下人说不见轿子小厮，难不成，你是走过来？”
“轿子停得远了些。”
“坐吧。”长幸看着他，自己也坐了下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和青岚面对面地坐着。细细看那人眉眼，果不愧被许多闺中小姐奉为“长安第一公子”。便是那坐下一刹那优雅，也是长幸看过许多公子哥学个千儿百八年也及不上。
“四皇子没去云家热闹热闹？”青岚笑眼莹莹。
“青岚公子不是也未去吗？”长幸嘴角挑起笑意，意味深长地道。
两人一般心思，相视默然。
“四皇子京城动作青岚可略有耳闻。”青岚眼眸温和，说话间却锋芒暗藏。
“青岚公子西疆作为长幸也稍见端倪。”长幸水一样太极退还过去，眉间仍是一抹笑。
香瑶提了滚烫热水进来，要给青岚泡茶。
长幸却摇头，“今儿是好日子，青岚公子来到，府里蓬荜生辉。你我不若以酒佐言？”
青岚点头。
香瑶不乐意，想要提醒长幸注意身子，余光却瞄到桌上那一副未干墨迹，当即目光一敛，头一低，道：“是。”转身便往窖房去了。这样日子，就让爷喝一次吧。兴许喝了酒，醉了，就不会心痛了。明日一早醒来，便忘了。这才好。
酒送了上来。
“你这丫头倒也有趣，竟送了这物件来。”青岚摩挲着摆面前海碗，不由好笑。
长幸也不说话，兀自倒酒。
“我还以为，永远不会有和青岚公子把盏机会。”长幸笑。
酒过三巡，两只青年都有些上头。
“听，城东炮竹声响了。”青岚指着外头，如月面孔上染了微醺粉色。嘴边一抹笑意，飘忽地几乎捉不住。
“我听见了，我耳朵又不聋。”对比青岚，长幸是不善饮酒，此刻几碗下去，脸整个儿涨红了，指着青岚嘲笑道。
“她嫁了。”青岚意识迷离开来。
“嫁就嫁！反正嫁不是你！”长幸歪歪倒倒地站起来笑着指指青岚，又皱起眉头来，指指自己，“哦——嫁也不是我！她嫁了谁？”
“告诉我，她嫁了谁？”长幸眯着眼睛揪着青岚衣裳，一声声地问着。
青岚一碗酒灌下去，泼了大半衣襟上，浑身酒气冲天，他皱眉，挥开长幸手，“你管她嫁了谁？她喜欢谁便嫁谁！”
“她嫁了喜欢人？”长幸满眼迷惑，孩子气地坐地上，手拍着地面，“她也说过喜欢我，怎么不嫁给我？”
青岚仰倒小榻上，酒坛子被双手捧空中，忽然双手一翻，汩汩酒水泼洒而下，统统冲青岚脸上。三千青丝被冲散开，青色衣襟泡成了深色。
云家布置地很规矩。
院中甚至沿用了前代婚礼规制，放置了天地桌。桌上放着大斗、尺子、剪子、镜子、算盘和秤，称为“六证”。意思是：可知家里粮食有多少、布有多少、衣服好坏、容颜怎样、帐目清否、东西轻重等。这便是常说三媒六证中“六证”。
这样布置绝不是云夫人这样性子和云镇这样大老粗完成，而是越氏给了详详细细计划，两人召集了许多人按部就班完成。越氏自有私心，希望女儿婚礼办得盛大。云夫人却觉得还不够，总是要添点什么东西才好。
当年她嫁进云府就是简陋得很，她差点转身抬脚走人。若不是云镇强拉着她，她造成了别家媳妇儿。
云夫人一边想着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一对璧人站她和云镇面前，张嘴就要说话。司仪赶紧阻止，“夫人，还没拜天地呢。”
云夫人一愣，“是哦。那那，拜吧，拜吧。”
魏北悠无语。
“一拜天地——”
红绸轻轻晃动了一下，喜娘搀扶着魏北悠转身。那红绸晃动却仿佛是云驿强烈心跳声传过来，一声一声敲打着魏北悠心房，让她一时有些恍惚。
是真嫁给了那呆木头？
有一股冲动，让她想要立刻摘下头上那片红布，去寻找那双熟悉眼眸。
这样场景何等熟悉。
那些和呆木头相处真不是一场梦？
如今她梦醒了，睁开眼，又和青岚婚礼上受着这些人摆布？
这一迟疑，让堂内热闹气氛突然僵了一下。越家兄弟、媳妇儿们面面相觑，都有些疑惑。
突然手上覆了一层暖意。
那粗糙手掌上磨不动硬茧与回忆里那个呆子手严丝合缝地重合了，拥有这样一只手人，绝不可能是青岚。只会是云驿，只会是那个望着她，望着她，一直望着她呆木头。
十指相扣，魏北悠心都要跳出来，手掌很被那双大手握温热汗湿。
“悠悠——”那人声音传过来，一如平时厚重，却又带了一丝恳切。
魏北悠身子一颤，宽大衣摆下默默地用手指抠了一下云驿掌心，感觉那人紧了紧手指，将她牢牢紧握，忍不住露出笑意，顺从地低下头去，行叩拜礼。
“好！”来参加云驿婚礼，不少都是武将，还有几个干脆就是镇东军副将，此刻见娘子行了礼，忍不住喝彩起哄活跃气氛。
粗汉子喊声立刻感染了现场，越家几个也都露了笑意。
“二拜高堂——”
云驿带着魏北悠转身，两只手又牢牢扣一起，下跪，行礼。
云夫人早湿了眼眶，谁家娘亲不盼着这一天呢。儿子长大成人，娶了媳妇，生儿育女。
云镇面色镇定，只有些别扭地轻咳一声。云夫人却看了直笑，明明手抓着椅子扶手都抓出了痕迹，还装那副正经样儿。媳妇儿可聪明，看你个老家伙能装几天。不过倒也没有拆穿云镇，毕竟下属都。
“夫妻对拜——”
两人相对而站，云驿却故意往前挪了一步，俯身时，两人头轻轻撞一起。魏北悠呼痛，云驿却笑了一声。魏北悠一时恼怒，伸脚立踹，踹完才发现这还是喜堂，多少人看着呢，不由得臊红了面皮，幸好有盖头罩着，旁人倒是看不见。
“好！！！”一众当兵大声狂嚎。
可不是？
平时只有云驿冷着脸丢他们吆喝，稍有个训练不到位就能被训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如今看见云驿被踹了，还是被小娘子，可不正对了他们心意？
心里默念：这嫂子可太上道了！
正堂屋顶都要叫这帮孙子给掀翻喽！
云驿一个冷眼过去，人人肃脸噤声。
瞧见他们这幅样子，越家众位倒是笑了开来，其它过来宾客也都笑作一团。
陆府。
“老夫人，如今魏北悠没有嫁给青岚，反嫁了云驿，这可怎么办？当初爷临走前可是交代了，必须叫公子娶了魏北悠。”陆夫人陶惜文忧心地看着陆老夫人。
“哎，皇上圣旨我们总对抗不得。”陆老夫人神色怏怏，也是忧心忡忡样子，“如今他话成不了了，兴许我陆家……”
“老夫人，媳妇问了几次，您总不肯告诉媳妇儿，如今都这般田地，您还不愿意跟媳妇儿说说？”陶惜文哀怨地看着陆老夫人，又慎重道，“为什么公子非要娶魏家那个恶女？”
陆老夫人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具体我也不清楚。只是他曾经跟我说过，祖上留下一本书里写着，若是某一日夜观星象，发现一颗天空从未出现过极亮极亮星星，是为上古时期坠落天逆星，若能得天逆星归顺，则大事可成。照他走前吩咐来看，魏北悠很可能就是天逆星。”
陶惜文哑然，半晌才道，“这也太玄乎了吧？星象什么，还能当真？就魏北悠那样，还天逆星？还大事可成？”
陆老夫人斜她一眼，“天命难违，你道什么？”
陶惜文沉默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不论如何，魏北悠已经嫁了云驿。云家兵强力壮，公子若不防范，可真是难免落下乘。”
陆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礼刚行完，云夫人和云镇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云驿一把拉起魏北悠就往后面走。云镇后面怒骂，惹得堂上再次笑成一片。
被云驿一路拉着进了房里，魏北悠有些不好意思。她自然还是记得规矩，行礼后还要听公公婆婆训教，哪家媳妇不是如此？
偏偏这个云驿，非要出挑些，急什么似，弄得她也跟着臊得慌。
不能明着收拾他，只好暗暗掐那呆子掌心，却任她怎么用力也撼动不了。只好被他牵着走到床前，床沿上坐下。
水桃、秋叶都跟着笑，喜娘倒是敬业，此刻只顾着细细查看盘子上物件，少了一件也要麻烦。
“郎官秤杆挑盖头，称心如意！”
魏北悠身子一颤，陡然又开始紧张起来。
云驿脸色红润，眼中泄了一丝温柔，从盘子上取过秤杆子挑起了那方大红盖头。
魏北悠想起了羞涩这种东西，脸上飞着红晕，头低到胸口去。
喜娘掩唇轻笑。
云驿突然魏北悠身前蹲下，缩着头看她脸。这下倒是能看见了，丫头们都笑个不住。
魏北悠气急，瞪了云驿一眼，转过头去。
云驿跟着原地挪动步子，跟个磨盘一样画了个弧形，始终和魏北悠脸保持正对。
魏北悠斜了他一下。
“好看。”云驿倏然闷声道。
魏北悠一顿，转过去看她。见他蹲地上，大红衣角铺开，脸上红倒似醉意，煞是粉嫩，忍不住轻啐一口，笑了。
“你蹲着做什么？像什么样子，起来！”
他蹲极低，整个身子蜷成一团，眼睛向上看着她，倒有些难得可爱。
“悠悠，你嫁给我了。”云驿伸出手去握住魏北悠手，眼睛认真地看着她。他蹲着，她坐着。两人目光一交汇，魏北悠就觉得心口全是软软湿滑。
庆幸，喜悦，珍惜。
“木头。”魏北悠拉了他，云驿顺势站起来，坐魏北悠身侧。
喜娘拿了剪刀剪去两人鬓发，系一起，“夫妻结发，白头偕老。”
魏北悠目光柔，回握云驿手，被他紧地抓住。
当此时，正堂酒席却是热热闹闹，云驿没有兄弟，云镇倒是能喝醉，干脆替了云驿，开始军人作风，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吹牛。
只可惜得意忘形某人没有看见云夫人青黑脸色。
“哎，等会儿去不去闹洞房？”几个小将鬼头鬼脑地凑到一起，叽叽咕咕。
“去吧去吧，将军洞房一辈子只见一次，不去没机会了。”一个十五六少年眼睛贼亮。
“屁！谁都只是一次！”那大些皱眉看他。
那十五六便低头反思，过一会又道：“我瞧着嫂子是个厉害，就算将军要罚，嫂子也会拦着。”
“屁！将军现不罚，回营了呢？将军折磨人手段你还没领教够？”
“那……我们让将军给嫂子作保证！”
“嗯哼！”几人正讨论热烈，不防一道黑影已经靠近，森冷杀机从那双眼睛里窜了出来，浑身冒火云夫人眯着眼危险地看着他们，咬着牙道，“谁想去搅和我儿子洞房？！”
“不，不不，不是我！”惨叫声声。
云镇摇着头，怜悯地看着他们。
水桃和秋叶提了两个篮子过来，喜娘便从里面一把一把地抓出来，散两人头上和身后大红被褥上。
魏北悠侧目去看，都是大枣、花生、桂圆、莲子之类，想想也是寓意着“早生贵子”，脸色便红润了一番。再看云驿，脸黑红润也看不明显，便有些羡慕。
看了一会儿，又觉得好笑。这样地方，竟还能想到脸黑脸白问题，天下便只有她一个了吧。
然而那种滚动心底幸福，却永远是相同。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之前还有一些章节，都写好了。想想还是去掉了，所以只好现码稿了~~~╮╭
大婚啊大婚啊，好星湖……
本来这章还有个，内容吗，咳咳……
但怕罚了小黄牌，大家一个字也看不到，干脆放到下章，于是……
大家再等等吧~~等了这么久，也不怕再等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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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该起身了。”春阳挨着床边，俯身去唤魏北悠。
魏北悠揉揉眼睛迷迷瞪瞪地看她，一边不乐意地嗫嚅着：“这才什么时辰？天还未亮……春阳姑姑让悠悠再睡会儿……”
春阳噗嗤一笑。
等了一会儿，魏北悠猛地坐了起来，眼睛速地眨了几下，惊讶道：“哎？春阳姑姑你怎么这里？”
春阳早就被她还给她娘亲了呀？平日叫她晨起不都变成水桃了么？
春阳笑得欢。
魏北悠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冬年、水桃、秋叶，全都挤眉弄眼地看着她，扑哧扑哧地笑得前仰后合，简直些微把持不住就要摔过去。
魏北悠这才想起来今日是什么日子。
忍不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踩着软软鞋子下了床，那脸上绯红色一直就没有褪下去。
听见水桃秋叶还笑，魏北悠就不依了，正好越氏进来，魏北悠就凑过去扒住了越氏衣服，撅着嘴巴道：“娘，你看她们都笑话我！”
越氏没有帮忙，反而好笑地看着魏北悠，点了下她鼻子，道：“今儿就嫁人了，还跟娘撒娇，怪不得她们要笑你！”
魏北悠耸耸鼻子，吐着舌头笑了。
大婚。
如果不是今世亲手缝制嫁衣，还有那火红盖头，她一定也如前世一般，陶醉一种虚幻欢乐里。而如今，被衣杆儿撑开锦绣青鸾喜服摆眼前，身后有母亲亲手替她挽发，丫鬟们站身边替她衣，整理衣摆，她身边围着很多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谨慎和小心，细细地摆动着哪怕是一个轻微褶皱。
原来这般庄重肃穆，才是大婚。魏北悠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嫁入将军府，嫁给那个人，原来是一件很多人都关注着意着事情，而不是如前世那样，仅仅为着一个人，就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
点朱唇，描眉眼，两弯月牙儿分浅浅。桃红腮，芙蓉面，一抹羞笑晃人眼。
内穿红袄外翟衣，蜀绣华纹双锦鸡。足登绣履腰流苏，绣花彩裙飘带趋。绒球明珠玉石坠，连缀玉成凤冠配。凤舞云翔成双对，一带流光霞帔被。
“宝儿，娘没给你生个兄长，如今你婚嫁也少不得要让二房哥哥背你出去……”越氏说着，略现了愧疚和担忧。
魏北悠眸光一闪。前世今生，背她出门竟都是魏于灏。
笑了一下，魏北悠拍了拍越氏手臂，摇头道：“娘——这怎么能怪您，若是您早给女儿生了兄长，女儿说不准就投生到别人家去了。这可不行，还是娘您好，别谁女儿也不要。”
越氏眼中莹光闪烁，却强忍了魏北悠眉心点了一下道：“你这丫头惯会讨好人。”
魏北悠无辜地道：“有么？”又看春阳，“我有么？”又看冬年，“我有么？”
那副样子可又把越氏给逗笑了。春阳和冬年一边笑，一面看着魏北悠，“逗笑我们，小姐可不能笑，若是散了妆，重来一遍小姐可受得起？”
魏北悠连忙拉下嘴角做严肃状。
正这时，秋叶喘着粗气急匆匆地跑进门来，呼扇着手散热，一边着急道：“夫人，花轿，花轿来了！”
“这么？！”夫人惊讶。
魏北悠心口一颤，越氏一直是盼着这一天，盼着女儿出了这魏府，盼着女儿嫁了知心人。然而真正到了这个时候，她却惊呼，这么。
为人女，她做够么？
魏北悠细细反思着这十数年，然后默然。
“娘，您别伤心。”魏北悠由春阳一左一右地扶着站起身来，握着越氏手目光柔软，“论及来去，总是女儿亏欠娘多些。女儿也非一嫁不回头，云家不乎那些规矩礼节，女儿得空了便拉着云驿回来看娘和弟弟们，可好？”
“好好好。”越氏眼泪终于绷不住流下来，盼了十几年，就盼着这一天，然而把自己心头珍宝送出去，谁又舍得？
“夫人，今天可是小姐好日子，您可别哭了，要笑着送小姐出门才吉利。”冬年劝着，那声音里分明带着一丝颤抖。
“哎哎，是娘不对。”越氏慌忙擦泪，却是越擦越多，停不下来。
“什么，你要去送那个丧门星？不，我不许！”梁云秀看着自己面无表情儿子，怒气上了头。
魏于灏坐着喝茶，并不回话。
梁云秀一拍桌子，茶盏翻了一地，噼里啪啦全碎了。魏于灏抬头看着梁云秀，目光清冷。
“你那样看着我干什么？！你是我儿子！不是那贱人越静萱儿子！平时长房什么时候给过我们二房好脸色？嗯？她越静萱当家尚不知吞了多少红头，何曾舍给我们些许？你当时上赶着爬到人家那里贴人家冷屁股，人家把你当人看了吗？！就是你大伯魏以廉，他正眼看过你吗？有了那两个小东西以后，还管过你吗？！
“她魏北悠，刚刚及笄就不甘寂寞要嫁人。你呢，你今天都二十了，娘盼着你长大盼得眼睛都瞎了，就指着你光宗耀祖，繁衍子嗣，壮大我二房。这下可好了，她封了公主，压了你一头，非要等到她成婚，你才能娶媳妇，天底下哪有这样道理？！那定规矩老东西们死了，倒要我们来受活罪！你还想送她出嫁？我告诉你，没门儿！”
梁云秀说话倒也不十分错。
魏于灏这一年已经整整二十岁了。底下又添了两个同胞妹妹和一个妾室所出弟弟。他这样年纪搁别人家都好几个娃排成队承欢膝下了，然而他却连个正妻也没有。
魏于灏皱了皱眉头，有些嫌恶地看着面容扭曲梁云秀，出口声音温和溽润却透着嘲讽：“你何曾盼着我长大过？不过是盼着我夺了魏家家产而已。大夫人如今不是把家交给你了么？你可贪了不少吧。”
“什么？你竟然这么跟你娘说话？！你个没良心，睁开眼睛看清楚了，我可是你亲娘！你要是吃里扒外，可别怪娘不认你！”梁云秀暴跳如雷，指着魏于灏声音近乎凄厉。
魏于灏喝了一口茶，皱了皱眉。茶水凉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魏于灏站起身来，月牙白衣衫轻轻荡了一下，如玉面孔儒雅俊秀。二十年了，他人人都不曾注意到地方悄悄成长到了如今这副模样。
不管前世今生，魏家嫡小姐都吸引了外界全部目光。而他，魏家二房嫡子，魏老夫人嫡长孙，一直不曾冒出头来。要是说起来，整个京城未必有几个人听说过他名字。借着魏北悠光，他像影子一样迅速地变化着，悄无声息。
然而偶尔，影子也会渴望光。
“我走了。”魏于灏话音一落，几步走出了门。
“你敢！”梁云秀追了几步，却见魏于灏步履如风，转瞬已经出了院门，走远了。
梁云秀心头又急又恨，终于忍不住郁结于胸，捂着脸尖叫一声，气息一瞬供不上来，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悠悠。”
魏北悠刚刚戴上红盖头，门就被打开。魏北悠眼前一片红色，却能从盖头下看见一双金缕丝线玄青靴子停身前，那熟悉嗓音里温润如玉呼唤，一如从前。
这个人，与青岚仍是不同。
青岚对人温柔时候，嘴角温柔，眼神温柔，心却未必也是温柔。而魏于灏，他不仅仅言语神态透着宠溺疼惜，他连心眼儿里都是柔软。他首先骗得了自己，再骗别人。
温情，于他而言是厚实可靠伪装。
“灏哥。”盖头下淡然声音传出来，“多谢灏哥了。”
那厢却不曾回答，只是转过身去，她身前蹲下，轻道：“悠悠趴上来。”
冬年春阳一人扶了一边，把魏北悠安稳地置于魏于灏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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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灏哥，我累了，我不想走了。”小姑娘一屁股坐地上，撅着嘴望着前方少年，很是不高兴样子。
少年无奈地看她一眼，走回来，蹲她面前，柔声道：“诺，哥哥背这儿了，任你处置。”
小姑娘便嘿嘿一笑，展颜笑开，狂呼一声重重扑少年背上。
少年被撞得往前趔趄了一下，但还是很站住了，忍不住歪歪头好笑，“这下有精神了？”
小姑娘就笑了，装傻卖乖，“灏哥哥好了！”
少年噗嗤一乐，突然脚下跑了起来，笑着高声道：“飞喽，飞喽——”
小姑娘吓得赶紧牢牢抓住少年臂膀，呀呀啊啊地胡乱叫着，“哥哥，慢点儿！灏哥！”
突然少年脚下一滑，小姑娘尖叫着摔了下来，少年速度很地双手护住她，两人一起撞地上。
“灏哥！灏哥！”小姑娘龇牙咧嘴地摸着胳膊肘，再看少年，眼睛闭着，不省人事。
听小姑娘声音渐渐带了哭腔，少年慢慢地咧开了嘴角，坐起身来抱住了她，“悠悠，哥哥好好。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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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北悠闭了一下眼睛，脸上带了一丝苦楚。
那时候他明明摔得头破血流，鲜血流过左眼，他紧紧闭上了眼睛。然而那温柔神色，自始至终也不曾改过。
是这个人演太好了么？还是……这个人一直都有着那么一份温情，当为诱人利益出现，他才选择了抛弃前者？
“悠悠……你想什么？”魏于灏背着她走过红毯。周围有很多人，包括三姐儿魏雨琴也回来了。魏以廉、魏老夫人站前面，脸上带着勉强笑。刘紫环、魏北泠她们站得很远，满脸嫉恨。不见他娘梁云秀，他爹却还是，满面精光，又不知想算计什么。
不过他谁也不想看见。脚下红毯恍惚一变，仍是那条有些陡峭山道。悠悠仍是他宠疼惜当做眼珠儿一般护住宝贝妹妹，他呢，仍是悠悠心中亲昵喜欢信任那个灏哥哥。眼前红毯就是通往山顶那条落满火红枫叶小道，四周喧闹声就是山林里鸟雀鸣叫声和树叶晃动声。他们就那么一直走啊一直走啊，他背着她，她他背上欢乐地唱着歌。若是很远很远地方看，便是一抹极渺小极渺小影子，相互依偎着，不可分割。
就像是那时候那样，魏于灏笑听着魏北悠浅浅呼吸声，半晌好奇地微微侧头，问道：
“悠悠……你想什么？”
“灏哥，”明明那鞭炮声是那么响，周围人说话声笑闹声那么吵，她却听见了他低低询问，“谢谢你。”
悠悠回答一如当日。
小姑娘趴少年背上，头一点一点犯困，听见少年说话，小姑娘蓦地惊醒，想了想捏着少年耳朵，大声道：“灏哥，谢谢你。”
“娘子上花轿喽！”喜娘喜庆声音传了过来。
又是一波鞭炮声此起彼伏。
魏北悠被小心地放进花轿里。
“悠悠，哥哥走了。”
午后厨下小院里，空旷场地上，一个高大身影挥舞着斧子，重重劈开放置桩子上柴火。
水桃靠着墙壁蹲着，远远地注视着他。
“小姐她就要结婚了，明天这时候花轿都到了云府了。哥，你再不跟小姐说你心意，就来不及了，你甘心吗？”水桃神情有些焦灼。
那个宽阔背影没有丝毫反应，好像根本没听到一般，沉默地劈开一根柴火，然后把落地上散柴抱起来，放东墙根下。
“没错，是我一直搞破坏。你每次话到嘴边，我总是小姐身边。还有上一回，你把四皇子拦后门外，也是我去告密。你不喜欢我，你厌恶我没关系，但这是后机会了，你……”水桃抱着双腿蜷墙边，声音越来越低，满脸是矛盾痛苦，却又忽然大声道，“我替你去说，哥！我替你去说，好不好？！”
那沉闷身影侧头看她一眼，又转了回去。“她知道。”
水桃急匆匆想要辩白话被他四个淡漠字眼一股脑儿堵回了嗓子眼里，一股深深悲哀撞了上来，看着那高大人影脸上毫无表情却仍旧透出一分脆弱黯然，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流出来，“哥，我们回去吧，回西鼓，我们去找堂犹他们，过我们自己生活……好不好？”
南桥沉默，许久才道。
“回不去了。”
水桃越哭越急，“为什么？哥，为什么我们回不去了？忽明那个皇帝位置本来是你不是吗？你都是西鼓皇帝了，为什么还回不去？谁能不让我们回去？”
“回去，就不再是兄弟。”
南桥垂下了头，那挺直背一瞬间像是弯了下去，又像是失去了什么支柱一般，垮了。
水桃捂着眼睛痛哭出声。这大户府中待久了，她多少看透了一些东西，兼幼时丧了父母，是早熟。南桥这番话一出来，她哪里还听不懂？
就算是亲兄弟，牵扯到皇位，谁又能拱手相让？
就算忽明曾经那样钦慕他大哥，就算堂犹、誉反那般喜欢他们大哥，但世事变迁，情谊渐散。重逢喜悦后，如何安置岂不又生枝节？
西鼓外患，南桥又怎可能回去再添内忧？
当初一个“离开”，便注定了他“永不回来”。
“那我们……我们去江南，去扬州，去看瘦西湖……去看南桥和水桃，好不好？”
南桥依旧沉默。
“你还是想守着她对不对？！你还是忘不了她对不对？！”水桃红着眼睛责问，“那好，都留下！我可以随小姐去云府做陪嫁丫鬟，你呢？你怎么办？留这没有她魏府里整日劈柴赶马？”
南桥把后一捆柴放好，走过来站水桃身前，眉眼坚毅，后背挺直，声音沉闷如常，“你照顾好她。我去参镇东军。”
说完，转身开门离开。
水桃眼中泪水扑簌簌落下来。
镇东军？云将军镇东军？
你果然还是想找个离她近地方，守护着她，对不对？
你这傻瓜，傻瓜啊。
云府来花轿果真是八抬凤轿。
轿身红幔翠盖，上面插龙凤呈祥，四角挂着丝穗。轿子各脚又有大红铃铛飘荡，一动一晃间铃声清脆响亮，添一番喜庆。
魏北悠坐轿中，盖着盖头，拿着苹果，自然看不到热热闹闹前面高头大马上坐着那如意郎君。
云驿长年征战西南，肤色黑些，穿着文士衣服总是略显违和，然而穿着铠甲或是玄色衣服，却是硬朗英气中透出一分难以言说温文。此刻身穿大红蟒袍，腰间彩线玉带，头上红绳束发，倒也剑眉星目，添了殷殷正气。神色间淡然不惊，眉宇间却添愉悦。唇角微翘，浓眉细展，正是说不风流，道不俊朗。
看着大红喜轿锣鼓唢呐声中抬起，云驿一拉马缰，神色为和缓。花轿启程，舞狮队全程相伴。喜娘手脚地给轿夫们塞了红包，轿子走得又平又稳。
迎亲一贯是不走回头路，像云家原本住城东，从城东往魏家是比较近。而返程却要绕行大半个都城，这路走下来，魏北悠轿子里都要睡着了。
因为知道前面有那个人，所以心头安定，魏北悠才放任自己松懈下来。
到了黄昏时分，突然一阵鞭炮响，轿子一停，魏北悠差点撞轿门上，连忙揉揉眼睛，做正襟危坐状。苹果早滚落地上，魏北悠赶紧俯身拿起，重又坐好。
轿子稳稳搁了地上。
鞭炮声不绝于耳，还有那起哄、叫嚷，都掺杂其中，让魏北悠莫名地紧张起来。
突然轿门一响，魏北悠抬眼一看，见三只箭镞牢牢钉轿门上，箭雨还微微晃动着，心头一跳。想想幸好云驿是有功夫，不然这箭稍稍射偏一点……
不想不想，太不吉利。
正懊恼间，一只手伸了进来，那带着厚厚硬茧手对魏北悠来说是那样熟悉。就放她眼前，等待她握住。
魏北悠微微一笑，把手放那只手上。
“悠悠——”那人轻轻唤道，声音里带着浓浓喜悦。
魏北悠抿嘴笑了，却不吭声。
云驿牵着魏北悠出了轿子，踩着大红喜毯站住了。
独独一个儿子，云夫人那冰雪美人早装不下去，也不坐堂上等着，反而和一帮下人一起，跑到门口凑热闹。看见自己黑不溜秋儿子很自觉地去牵儿媳妇，两人红妆相映，云夫人笑得花枝乱颤，把一众下人都吓得够呛。
云镇还想装一装威严公公，一放下茶杯，却发现正堂上空无一人，连伺候茶小厮都被云夫人一并带走看媳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厅上独饮。越想越不得劲儿，云镇咳嗽一声，左右看了一眼，也起身往门外走。
总不至于下人都可以看热闹，他不能去看吧？
何况还是混小子结婚。
按礼，该是喜娘带着魏北悠过火盆，跨马鞍。只是喜娘要伸手时，云驿一个冷眼过去，喜娘也就只好往后缩一缩了。
“娘子跨火盆，日子越过越红火！”喜娘笑着高声道。
“好！”周围人大声起哄叫好。
“娘子跨马鞍，人婚后阖家平安！”喜娘又撒了一把糖，高声道。
“好！”
魏北悠默默地跟着云驿步子。红绸那一端她看不见，但那绸子却会不时地拉紧，牵引着她往前走。
似乎过了一个四季轮转那么久，魏北悠终于被云驿带进了正堂。
“爷，外面有人求见。”香瑶敲门进来，见长幸正执笔画着一副美人图。心下泛起酸楚，却并不细看，只是将手中纸条交给长幸。
长幸把纸展开来，目光微微一闪，“把他请进来吧。”
“是。”香瑶退了下去。
片刻后，一个人走了进来，青衣晃动间带着一股幽兰香。
长幸客套地一笑，略带了些意外，“你对我府上来说可是稀客，下人说不见轿子小厮，难不成，你是走过来？”
“轿子停得远了些。”
“坐吧。”长幸看着他，自己也坐了下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和青岚面对面地坐着。细细看那人眉眼，果不愧被许多闺中小姐奉为“长安第一公子”。便是那坐下一刹那优雅，也是长幸看过许多公子哥学个千儿百八年也及不上。
“四皇子没去云家热闹热闹？”青岚笑眼莹莹。
“青岚公子不是也未去吗？”长幸嘴角挑起笑意，意味深长地道。
两人一般心思，相视默然。
“四皇子京城动作青岚可略有耳闻。”青岚眼眸温和，说话间却锋芒暗藏。
“青岚公子西疆作为长幸也稍见端倪。”长幸水一样太极退还过去，眉间仍是一抹笑。
香瑶提了滚烫热水进来，要给青岚泡茶。
长幸却摇头，“今儿是好日子，青岚公子来到，府里蓬荜生辉。你我不若以酒佐言？”
青岚点头。
香瑶
魏北悠揉揉眼睛迷迷瞪瞪地看她,一边不乐意地嗫嚅着：“这才什么时辰？天还未亮……春阳姑姑让悠悠再睡会儿……”
春阳噗嗤一笑。
等了一会儿,魏北悠猛地坐了起来，眼睛速地眨了几下,惊讶道：“哎？春阳姑姑你怎么这里？”
春阳早就被她还给她娘亲了呀？平日叫她晨起不都变成水桃了么？
春阳笑得欢。
魏北悠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冬年、水桃、秋叶，全都挤眉弄眼地看着她，扑哧扑哧地笑得前仰后合,简直些微把持不住就要摔过去。
魏北悠这才想起来今日是什么日子。
忍不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踩着软软鞋子下了床，那脸上绯红色一直就没有褪下去。
听见水桃秋叶还笑,魏北悠就不依了,正好越氏进来，魏北悠就凑过去扒住了越氏衣服，撅着嘴巴道：“娘，你看她们都笑话我！”
越氏没有帮忙，反而好笑地看着魏北悠，点了下她鼻子，道：“今儿就嫁人了，还跟娘撒娇，怪不得她们要笑你！”
魏北悠耸耸鼻子，吐着舌头笑了。
大婚。
如果不是今世亲手缝制嫁衣，还有那火红盖头，她一定也如前世一般，陶醉一种虚幻欢乐里。而如今，被衣杆儿撑开锦绣青鸾喜服摆眼前，身后有母亲亲手替她挽发，丫鬟们站身边替她衣，整理衣摆，她身边围着很多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谨慎和小心，细细地摆动着哪怕是一个轻微褶皱。
原来这般庄重肃穆，才是大婚。魏北悠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嫁入将军府，嫁给那个人，原来是一件很多人都关注着意着事情，而不是如前世那样，仅仅为着一个人，就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
点朱唇，描眉眼，两弯月牙儿分浅浅。桃红腮，芙蓉面，一抹羞笑晃人眼。
内穿红袄外翟衣，蜀绣华纹双锦鸡。足登绣履腰流苏，绣花彩裙飘带趋。绒球明珠玉石坠，连缀玉成凤冠配。凤舞云翔成双对，一带流光霞帔被。
“宝儿，娘没给你生个兄长，如今你婚嫁也少不得要让二房哥哥背你出去……”越氏说着，略现了愧疚和担忧。
魏北悠眸光一闪。前世今生，背她出门竟都是魏于灏。
笑了一下，魏北悠拍了拍越氏手臂，摇头道：“娘——这怎么能怪您，若是您早给女儿生了兄长，女儿说不准就投生到别人家去了。这可不行，还是娘您好，别谁女儿也不要。”
越氏眼中莹光闪烁，却强忍了魏北悠眉心点了一下道：“你这丫头惯会讨好人。”
魏北悠无辜地道：“有么？”又看春阳，“我有么？”又看冬年，“我有么？”
那副样子可又把越氏给逗笑了。春阳和冬年一边笑，一面看着魏北悠，“逗笑我们，小姐可不能笑，若是散了妆，重来一遍小姐可受得起？”
魏北悠连忙拉下嘴角做严肃状。
正这时，秋叶喘着粗气急匆匆地跑进门来，呼扇着手散热，一边着急道：“夫人，花轿，花轿来了！”
“这么？！”夫人惊讶。
魏北悠心口一颤，越氏一直是盼着这一天，盼着女儿出了这魏府，盼着女儿嫁了知心人。然而真正到了这个时候，她却惊呼，这么。
为人女，她做够么？
魏北悠细细反思着这十数年，然后默然。
“娘，您别伤心。”魏北悠由春阳一左一右地扶着站起身来，握着越氏手目光柔软，“论及来去，总是女儿亏欠娘多些。女儿也非一嫁不回头，云家不乎那些规矩礼节，女儿得空了便拉着云驿回来看娘和弟弟们，可好？”
“好好好。”越氏眼泪终于绷不住流下来，盼了十几年，就盼着这一天，然而把自己心头珍宝送出去，谁又舍得？
“夫人，今天可是小姐好日子，您可别哭了，要笑着送小姐出门才吉利。”冬年劝着，那声音里分明带着一丝颤抖。
“哎哎，是娘不对。”越氏慌忙擦泪，却是越擦越多，停不下来。
“什么，你要去送那个丧门星？不，我不许！”梁云秀看着自己面无表情儿子，怒气上了头。
魏于灏坐着喝茶，并不回话。
梁云秀一拍桌子，茶盏翻了一地，噼里啪啦全碎了。魏于灏抬头看着梁云秀，目光清冷。
“你那样看着我干什么？！你是我儿子！不是那贱人越静萱儿子！平时长房什么时候给过我们二房好脸色？嗯？她越静萱当家尚不知吞了多少红头，何曾舍给我们些许？你当时上赶着爬到人家那里贴人家冷屁股，人家把你当人看了吗？！就是你大伯魏以廉，他正眼看过你吗？有了那两个小东西以后，还管过你吗？！
“她魏北悠，刚刚及笄就不甘寂寞要嫁人。你呢，你今天都二十了，娘盼着你长大盼得眼睛都瞎了，就指着你光宗耀祖，繁衍子嗣，壮大我二房。这下可好了，她封了公主，压了你一头，非要等到她成婚，你才能娶媳妇，天底下哪有这样道理？！那定规矩老东西们死了，倒要我们来受活罪！你还想送她出嫁？我告诉你，没门儿！”
梁云秀说话倒也不十分错。
魏于灏这一年已经整整二十岁了。底下又添了两个同胞妹妹和一个妾室所出弟弟。他这样年纪搁别人家都好几个娃排成队承欢膝下了，然而他却连个正妻也没有。
魏于灏皱了皱眉头，有些嫌恶地看着面容扭曲梁云秀，出口声音温和溽润却透着嘲讽：“你何曾盼着我长大过？不过是盼着我夺了魏家家产而已。大夫人如今不是把家交给你了么？你可贪了不少吧。”
“什么？你竟然这么跟你娘说话？！你个没良心，睁开眼睛看清楚了，我可是你亲娘！你要是吃里扒外，可别怪娘不认你！”梁云秀暴跳如雷，指着魏于灏声音近乎凄厉。
魏于灏喝了一口茶，皱了皱眉。茶水凉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魏于灏站起身来，月牙白衣衫轻轻荡了一下，如玉面孔儒雅俊秀。二十年了，他人人都不曾注意到地方悄悄成长到了如今这副模样。
不管前世今生，魏家嫡小姐都吸引了外界全部目光。而他，魏家二房嫡子，魏老夫人嫡长孙，一直不曾冒出头来。要是说起来，整个京城未必有几个人听说过他名字。借着魏北悠光，他像影子一样迅速地变化着，悄无声息。
然而偶尔，影子也会渴望光。
“我走了。”魏于灏话音一落，几步走出了门。
“你敢！”梁云秀追了几步，却见魏于灏步履如风，转瞬已经出了院门，走远了。
梁云秀心头又急又恨，终于忍不住郁结于胸，捂着脸尖叫一声，气息一瞬供不上来，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悠悠。”
魏北悠刚刚戴上红盖头，门就被打开。魏北悠眼前一片红色，却能从盖头下看见一双金缕丝线玄青靴子停身前，那熟悉嗓音里温润如玉呼唤，一如从前。
这个人，与青岚仍是不同。
青岚对人温柔时候，嘴角温柔，眼神温柔，心却未必也是温柔。而魏于灏，他不仅仅言语神态透着宠溺疼惜，他连心眼儿里都是柔软。他首先骗得了自己，再骗别人。
温情，于他而言是厚实可靠伪装。
“灏哥。”盖头下淡然声音传出来，“多谢灏哥了。”
那厢却不曾回答，只是转过身去，她身前蹲下，轻道：“悠悠趴上来。”
冬年春阳一人扶了一边，把魏北悠安稳地置于魏于灏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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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灏哥，我累了，我不想走了。”小姑娘一屁股坐地上，撅着嘴望着前方少年，很是不高兴样子。
少年无奈地看她一眼，走回来，蹲她面前，柔声道：“诺，哥哥背这儿了，任你处置。”
小姑娘便嘿嘿一笑，展颜笑开，狂呼一声重重扑少年背上。
少年被撞得往前趔趄了一下，但还是很站住了，忍不住歪歪头好笑，“这下有精神了？”
小姑娘就笑了，装傻卖乖，“灏哥哥好了！”
少年噗嗤一乐，突然脚下跑了起来，笑着高声道：“飞喽，飞喽——”
小姑娘吓得赶紧牢牢抓住少年臂膀，呀呀啊啊地胡乱叫着，“哥哥，慢点儿！灏哥！”
突然少年脚下一滑，小姑娘尖叫着摔了下来，少年速度很地双手护住她，两人一起撞地上。
“灏哥！灏哥！”小姑娘龇牙咧嘴地摸着胳膊肘，再看少年，眼睛闭着，不省人事。
听小姑娘声音渐渐带了哭腔，少年慢慢地咧开了嘴角，坐起身来抱住了她，“悠悠，哥哥好好。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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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北悠闭了一下眼睛，脸上带了一丝苦楚。
那时候他明明摔得头破血流，鲜血流过左眼，他紧紧闭上了眼睛。然而那温柔神色，自始至终也不曾改过。
是这个人演太好了么？还是……这个人一直都有着那么一份温情，当为诱人利益出现，他才选择了抛弃前者？
“悠悠……你想什么？”魏于灏背着她走过红毯。周围有很多人，包括三姐儿魏雨琴也回来了。魏以廉、魏老夫人站前面，脸上带着勉强笑。刘紫环、魏北泠她们站得很远，满脸嫉恨。不见他娘梁云秀，他爹却还是，满面精光，又不知想算计什么。
不过他谁也不想看见。脚下红毯恍惚一变，仍是那条有些陡峭山道。悠悠仍是他宠疼惜当做眼珠儿一般护住宝贝妹妹，他呢，仍是悠悠心中亲昵喜欢信任那个灏哥哥。眼前红毯就是通往山顶那条落满火红枫叶小道，四周喧闹声就是山林里鸟雀鸣叫声和树叶晃动声。他们就那么一直走啊一直走啊，他背着她，她他背上欢乐地唱着歌。若是很远很远地方看，便是一抹极渺小极渺小影子，相互依偎着，不可分割。
就像是那时候那样，魏于灏笑听着魏北悠浅浅呼吸声，半晌好奇地微微侧头，问道：
“悠悠……你想什么？”
“灏哥，”明明那鞭炮声是那么响，周围人说话声笑闹声那么吵，她却听见了他低低询问，“谢谢你。”
悠悠回答一如当日。
小姑娘趴少年背上，头一点一点犯困，听见少年说话，小姑娘蓦地惊醒，想了想捏着少年耳朵，大声道：“灏哥，谢谢你。”
“娘子上花轿喽！”喜娘喜庆声音传了过来。
又是一波鞭炮声此起彼伏。
魏北悠被小心地放进花轿里。
“悠悠，哥哥走了。”
午后厨下小院里，空旷场地上，一个高大身影挥舞着斧子，重重劈开放置桩子上柴火。
水桃靠着墙壁蹲着，远远地注视着他。
“小姐她就要结婚了，明天这时候花轿都到了云府了。哥，你再不跟小姐说你心意，就来不及了，你甘心吗？”水桃神情有些焦灼。
那个宽阔背影没有丝毫反应，好像根本没听到一般，沉默地劈开一根柴火，然后把落地上散柴抱起来，放东墙根下。
“没错，是我一直搞破坏。你每次话到嘴边，我总是小姐身边。还有上一回，你把四皇子拦后门外，也是我去告密。你不喜欢我，你厌恶我没关系，但这是后机会了，你……”水桃抱着双腿蜷墙边，声音越来越低，满脸是矛盾痛苦，却又忽然大声道，“我替你去说，哥！我替你去说，好不好？！”
那沉闷身影侧头看她一眼，又转了回去。“她知道。”
水桃急匆匆想要辩白话被他四个淡漠字眼一股脑儿堵回了嗓子眼里，一股深深悲哀撞了上来，看着那高大人影脸上毫无表情却仍旧透出一分脆弱黯然，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流出来，“哥，我们回去吧，回西鼓，我们去找堂犹他们，过我们自己生活……好不好？”
南桥沉默，许久才道。
“回不去了。”
水桃越哭越急，“为什么？哥，为什么我们回不去了？忽明那个皇帝位置本来是你不是吗？你都是西鼓皇帝了，为什么还回不去？谁能不让我们回去？”
“回去，就不再是兄弟。”
南桥垂下了头，那挺直背一瞬间像是弯了下去，又像是失去了什么支柱一般，垮了。
水桃捂着眼睛痛哭出声。这大户府中待久了，她多少看透了一些东西，兼幼时丧了父母，是早熟。南桥这番话一出来，她哪里还听不懂？
就算是亲兄弟，牵扯到皇位，谁又能拱手相让？
就算忽明曾经那样钦慕他大哥，就算堂犹、誉反那般喜欢他们大哥，但世事变迁，情谊渐散。重逢喜悦后，如何安置岂不又生枝节？
西鼓外患，南桥又怎可能回去再添内忧？
当初一个“离开”，便注定了他“永不回来”。
“那我们……我们去江南，去扬州，去看瘦西湖……去看南桥和水桃，好不好？”
南桥依旧沉默。
“你还是想守着她对不对？！你还是忘不了她对不对？！”水桃红着眼睛责问，“那好，都留下！我可以随小姐去云府做陪嫁丫鬟，你呢？你怎么办？留这没有她魏府里整日劈柴赶马？”
南桥把后一捆柴放好，走过来站水桃身前，眉眼坚毅，后背挺直，声音沉闷如常，“你照顾好她。我去参镇东军。”
说完，转身开门离开。
水桃眼中泪水扑簌簌落下来。
镇东军？云将军镇东军？
你果然还是想找个离她近地方，守护着她，对不对？
你这傻瓜，傻瓜啊。
云府来花轿果真是八抬凤轿。
轿身红幔翠盖，上面插龙凤呈祥，四角挂着丝穗。轿子各脚又有大红铃铛飘荡，一动一晃间铃声清脆响亮，添一番喜庆。
魏北悠坐轿中，盖着盖头，拿着苹果，自然看不到热热闹闹前面高头大马上坐着那如意郎君。
云驿长年征战西南，肤色黑些，穿着文士衣服总是略显违和，然而穿着铠甲或是玄色衣服，却是硬朗英气中透出一分难以言说温文。此刻身穿大红蟒袍，腰间彩线玉带，头上红绳束发，倒也剑眉星目，添了殷殷正气。神色间淡然不惊，眉宇间却添愉悦。唇角微翘，浓眉细展，正是说不风流，道不俊朗。
看着大红喜轿锣鼓唢呐声中抬起，云驿一拉马缰，神色为和缓。花轿启程，舞狮队全程相伴。喜娘手脚地给轿夫们塞了红包，轿子走得又平又稳。
迎亲一贯是不走回头路，像云家原本住城东，从城东往魏家是比较近。而返程却要绕行大半个都城，这路走下来，魏北悠轿子里都要睡着了。
因为知道前面有那个人，所以心头安定，魏北悠才放任自己松懈下来。
到了黄昏时分，突然一阵鞭炮响，轿子一停，魏北悠差点撞轿门上，连忙揉揉眼睛，做正襟危坐状。苹果早滚落地上，魏北悠赶紧俯身拿起，重又坐好。
轿子稳稳搁了地上。
鞭炮声不绝于耳，还有那起哄、叫嚷，都掺杂其中，让魏北悠莫名地紧张起来。
突然轿门一响，魏北悠抬眼一看，见三只箭镞牢牢钉轿门上，箭雨还微微晃动着，心头一跳。想想幸好云驿是有功夫，不然这箭稍稍射偏一点……
不想不想，太不吉利。
正懊恼间，一只手伸了进来，那带着厚厚硬茧手对魏北悠来说是那样熟悉。就放她眼前，等待她握住。
魏北悠微微一笑，把手放那只手上。
“悠悠——”那人轻轻唤道，声音里带着浓浓喜悦。
魏北悠抿嘴笑了，却不吭声。
云驿牵着魏北悠出了轿子，踩着大红喜毯站住了。
独独一个儿子，云夫人那冰雪美人早装不下去，也不坐堂上等着，反而和一帮下人一起，跑到门口凑热闹。看见自己黑不溜秋儿子很自觉地去牵儿媳妇，两人红妆相映，云夫人笑得花枝乱颤，把一众下人都吓得够呛。
云镇还想装一装威严公公，一放下茶杯，却发现正堂上空无一人，连伺候茶小厮都被云夫人一并带走看媳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厅上独饮。越想越不得劲儿，云镇咳嗽一声，左右看了一眼，也起身往门外走。
总不至于下人都可以看热闹，他不能去看吧？
何况还是混小子结婚。
按礼，该是喜娘带着魏北悠过火盆，跨马鞍。只是喜娘要伸手时，云驿一个冷眼过去，喜娘也就只好往后缩一缩了。
“娘子跨火盆，日子越过越红火！”喜娘笑着高声道。
“好！”周围人大声起哄叫好。
“娘子跨马鞍，人婚后阖家平安！”喜娘又撒了一把糖，高声道。
“好！”
魏北悠默默地跟着云驿步子。红绸那一端她看不见，但那绸子却会不时地拉紧，牵引着她往前走。
似乎过了一个四季轮转那么久，魏北悠终于被云驿带进了正堂。
“爷，外面有人求见。”香瑶敲门进来，见长幸正执笔画着一副美人图。心下泛起酸楚，却并不细看，只是将手中纸条交给长幸。
长幸把纸展开来，目光微微一闪，“把他请进来吧。”
“是。”香瑶退了下去。
片刻后，一个人走了进来，青衣晃动间带着一股幽兰香。
长幸客套地一笑，略带了些意外，“你对我府上来说可是稀客，下人说不见轿子小厮，难不成，你是走过来？”
“轿子停得远了些。”
“坐吧。”长幸看着他，自己也坐了下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和青岚面对面地坐着。细细看那人眉眼，果不愧被许多闺中小姐奉为“长安第一公子”。便是那坐下一刹那优雅，也是长幸看过许多公子哥学个千儿百八年也及不上。
“四皇子没去云家热闹热闹？”青岚笑眼莹莹。
“青岚公子不是也未去吗？”长幸嘴角挑起笑意，意味深长地道。
两人一般心思，相视默然。
“四皇子京城动作青岚可略有耳闻。”青岚眼眸温和，说话间却锋芒暗藏。
“青岚公子西疆作为长幸也稍见端倪。”长幸水一样太极退还过去，眉间仍是一抹笑。
香瑶提了滚烫热水进来，要给青岚泡茶。
长幸却摇头，“今儿是好日子，青岚公子来到，府里蓬荜生辉。你我不若以酒佐言？”
青岚点头。
香瑶不乐意，想要提醒长幸注意身子，余光却瞄到桌上那一副未干墨迹，当即目光一敛，头一低，道：“是。”转身便往窖房去了。这样日子，就让爷喝一次吧。兴许喝了酒，醉了，就不会心痛了。明日一早醒来，便忘了。这才好。
酒送了上来。
“你这丫头倒也有趣，竟送了这物件来。”青岚摩挲着摆面前海碗，不由好笑。
长幸也不说话，兀自倒酒。
“我还以为，永远不会有和青岚公子把盏机会。”长幸笑。
酒过三巡，两只青年都有些上头。
“听，城东炮竹声响了。”青岚指着外头，如月面孔上染了微醺粉色。嘴边一抹笑意，飘忽地几乎捉不住。
“我听见了，我耳朵又不聋。”对比青岚，长幸是不善饮酒，此刻几碗下去，脸整个儿涨红了，指着青岚嘲笑道。
“她嫁了。”青岚意识迷离开来。
“嫁就嫁！反正嫁不是你！”长幸歪歪倒倒地站起来笑着指指青岚，又皱起眉头来，指指自己，“哦——嫁也不是我！她嫁了谁？”
“告诉我，她嫁了谁？”长幸眯着眼睛揪着青岚衣裳，一声声地问着。
青岚一碗酒灌下去，泼了大半衣襟上，浑身酒气冲天，他皱眉，挥开长幸手，“你管她嫁了谁？她喜欢谁便嫁谁！”
“她嫁了喜欢人？”长幸满眼迷惑，孩子气地坐地上，手拍着地面，“她也说过喜欢我，怎么不嫁给我？”
青岚仰倒小榻上，酒坛子被双手捧空中，忽然双手一翻，汩汩酒水泼洒而下，统统冲青岚脸上。三千青丝被冲散开，青色衣襟泡成了深色。
云家布置地很规矩。
院中甚至沿用了前代婚礼规制，放置了天地桌。桌上放着大斗、尺子、剪子、镜子、算盘和秤，称为“六证”。意思是：可知家里粮食有多少、布有多少、衣服好坏、容颜怎样、帐目清否、东西轻重等。这便是常说三媒六证中“六证”。
这样布置绝不是云夫人这样性子和云镇这样大老粗完成，而是越氏给了详详细细计划，两人召集了许多人按部就班完成。越氏自有私心，希望女儿婚礼办得盛大。云夫人却觉得还不够，总是要添点什么东西才好。
当年她嫁进云府就是简陋得很，她差点转身抬脚走人。若不是云镇强拉着她，她造成了别家媳妇儿。
云夫人一边想着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一对璧人站她和云镇面前，张嘴就要说话。司仪赶紧阻止，“夫人，还没拜天地呢。”
云夫人一愣，“是哦。那那，拜吧，拜吧。”
魏北悠无语。
“一拜天地——”
红绸轻轻晃动了一下，喜娘搀扶着魏北悠转身。那红绸晃动却仿佛是云驿强烈心跳声传过来，一声一声敲打着魏北悠心房，让她一时有些恍惚。
是真嫁给了那呆木头？
有一股冲动，让她想要立刻摘下头上那片红布，去寻找那双熟悉眼眸。
这样场景何等熟悉。
那些和呆木头相处真不是一场梦？
如今她梦醒了，睁开眼，又和青岚婚礼上受着这些人摆布？
这一迟疑，让堂内热闹气氛突然僵了一下。越家兄弟、媳妇儿们面面相觑，都有些疑惑。
突然手上覆了一层暖意。
那粗糙手掌上磨不动硬茧与回忆里那个呆子手严丝合缝地重合了，拥有这样一只手人，绝不可能是青岚。只会是云驿，只会是那个望着她，望着她，一直望着她呆木头。
十指相扣，魏北悠心都要跳出来，手掌很被那双大手握温热汗湿。
“悠悠——”那人声音传过来，一如平时厚重，却又带了一丝恳切。
魏北悠身子一颤，宽大衣摆下默默地用手指抠了一下云驿掌心，感觉那人紧了紧手指，将她牢牢紧握，忍不住露出笑意，顺从地低下头去，行叩拜礼。
“好！”来参加云驿婚礼，不少都是武将，还有几个干脆就是镇东军副将，此刻见娘子行了礼，忍不住喝彩起哄活跃气氛。
粗汉子喊声立刻感染了现场，越家几个也都露了笑意。
“二拜高堂——”
云驿带着魏北悠转身，两只手又牢牢扣一起，下跪，行礼。
云夫人早湿了眼眶，谁家娘亲不盼着这一天呢。儿子长大成人，娶了媳妇，生儿育女。
云镇面色镇定，只有些别扭地轻咳一声。云夫人却看了直笑，明明手抓着椅子扶手都抓出了痕迹，还装那副正经样儿。媳妇儿可聪明，看你个老家伙能装几天。不过倒也没有拆穿云镇，毕竟下属都。
“夫妻对拜——”
两人相对而站，云驿却故意往前挪了一步，俯身时，两人头轻轻撞一起。魏北悠呼痛，云驿却笑了一声。魏北悠一时恼怒，伸脚立踹，踹完才发现这还是喜堂，多少人看着呢，不由得臊红了面皮，幸好有盖头罩着，旁人倒是看不见。
“好！！！”一众当兵大声狂嚎。
可不是？
平时只有云驿冷着脸丢他们吆喝，稍有个训练不到位就能被训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如今看见云驿被踹了，还是被小娘子，可不正对了他们心意？
心里默念：这嫂子可太上道了！
正堂屋顶都要叫这帮孙子给掀翻喽！
云驿一个冷眼过去，人人肃脸噤声。
瞧见他们这幅样子，越家众位倒是笑了开来，其它过来宾客也都笑作一团。
陆府。
“老夫人，如今魏北悠没有嫁给青岚，反嫁了云驿，这可怎么办？当初爷临走前可是交代了，必须叫公子娶了魏北悠。”陆夫人陶惜文忧心地看着陆老夫人。
“哎，皇上圣旨我们总对抗不得。”陆老夫人神色怏怏，也是忧心忡忡样子，“如今他话成不了了，兴许我陆家……”
“老夫人，媳妇问了几次，您总不肯告诉媳妇儿，如今都这般田地，您还不愿意跟媳妇儿说说？”陶惜文哀怨地看着陆老夫人，又慎重道，“为什么公子非要娶魏家那个恶女？”
陆老夫人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具体我也不清楚。只是他曾经跟我说过，祖上留下一本书里写着，若是某一日夜观星象，发现一颗天空从未出现过极亮极亮星星，是为上古时期坠落天逆星，若能得天逆星归顺，则大事可成。照他走前吩咐来看，魏北悠很可能就是天逆星。”
陶惜文哑然，半晌才道，“这也太玄乎了吧？星象什么，还能当真？就魏北悠那样，还天逆星？还大事可成？”
陆老夫人斜她一眼，“天命难违，你道什么？”
陶惜文沉默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不论如何，魏北悠已经嫁了云驿。云家兵强力壮，公子若不防范，可真是难免落下乘。”
陆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礼刚行完，云夫人和云镇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云驿一把拉起魏北悠就往后面走。云镇后面怒骂，惹得堂上再次笑成一片。
被云驿一路拉着进了房里，魏北悠有些不好意思。她自然还是记得规矩，行礼后还要听公公婆婆训教，哪家媳妇不是如此？
偏偏这个云驿，非要出挑些，急什么似，弄得她也跟着臊得慌。
不能明着收拾他，只好暗暗掐那呆子掌心，却任她怎么用力也撼动不了。只好被他牵着走到床前，床沿上坐下。
水桃、秋叶都跟着笑，喜娘倒是敬业，此刻只顾着细细查看盘子上物件，少了一件也要麻烦。
“郎官秤杆挑盖头，称心如意！”
魏北悠身子一颤，陡然又开始紧张起来。
云驿脸色红润，眼中泄了一丝温柔，从盘子上取过秤杆子挑起了那方大红盖头。
魏北悠想起了羞涩这种东西，脸上飞着红晕，头低到胸口去。
喜娘掩唇轻笑。
云驿突然魏北悠身前蹲下，缩着头看她脸。这下倒是能看见了，丫头们都笑个不住。
魏北悠气急，瞪了云驿一眼，转过头去。
云驿跟着原地挪动步子，跟个磨盘一样画了个弧形，始终和魏北悠脸保持正对。
魏北悠斜了他一下。
“好看。”云驿倏然闷声道。
魏北悠一顿，转过去看她。见他蹲地上，大红衣角铺开，脸上红倒似醉意，煞是粉嫩，忍不住轻啐一口，笑了。
“你蹲着做什么？像什么样子，起来！”
他蹲极低，整个身子蜷成一团，眼睛向上看着她，倒有些难得可爱。
“悠悠，你嫁给我了。”云驿伸出手去握住魏北悠手，眼睛认真地看着她。他蹲着，她坐着。两人目光一交汇，魏北悠就觉得心口全是软软湿滑。
庆幸，喜悦，珍惜。
“木头。”魏北悠拉了他，云驿顺势站起来，坐魏北悠身侧。
喜娘拿了剪刀剪去两人鬓发，系一起，“夫妻结发，白头偕老。”
魏北悠目光柔，回握云驿手，被他紧地抓住。
当此时，正堂酒席却是热热闹闹，云驿没有兄弟，云镇倒是能喝醉，干脆替了云驿，开始军人作风，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吹牛。
只可惜得意忘形某人没有看见云夫人青黑脸色。
“哎，等会儿去不去闹洞房？”几个小将鬼头鬼脑地凑到一起，叽叽咕咕。
“去吧去吧，将军洞房一辈子只见一次，不去没机会了。”一个十五六少年眼睛贼亮。
“屁！谁都只是一次！”那大些皱眉看他。
那十五六便低头反思，过一会又道：“我瞧着嫂子是个厉害，就算将军要罚，嫂子也会拦着。”
“屁！将军现不罚，回营了呢？将军折磨人手段你还没领教够？”
“那……我们让将军给嫂子作保证！”
“嗯哼！”几人正讨论热烈，不防一道黑影已经靠近，森冷杀机从那双眼睛里窜了出来，浑身冒火云夫人眯着眼危险地看着他们，咬着牙道，“谁想去搅和我儿子洞房？！”
“不，不不，不是我！”惨叫声声。
云镇摇着头，怜悯地看着他们。
水桃和秋叶提了两个篮子过来，喜娘便从里面一把一把地抓出来，散两人头上和身后大红被褥上。
魏北悠侧目去看，都是大枣、花生、桂圆、莲子之类，想想也是寓意着“早生贵子”，脸色便红润了一番。再看云驿，脸黑红润也看不明显，便有些羡慕。
看了一会儿，又觉得好笑。这样地方，竟还能想到脸黑脸白问题，天下便只有她一个了吧。
然而那种滚动心底幸福，却永远是相同。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之前还有一些章节，都写好了。想想还是去掉了，所以只好现码稿了~~~╮╭
大婚啊大婚啊，好星湖……
本来这章还有个，内容吗，咳咳……
但怕罚了小黄牌，大家一个字也看不到，干脆放到下章，于是……
大家再等等吧~~等了这么久，也不怕再等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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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该起身了。”春阳挨着床边，俯身去唤魏北悠。
魏北悠揉揉眼睛迷迷瞪瞪地看她，一边不乐意地嗫嚅着：“这才什么时辰？天还未亮……春阳姑姑让悠悠再睡会儿……”
春阳噗嗤一笑。
等了一会儿，魏北悠猛地坐了起来，眼睛速地眨了几下，惊讶道：“哎？春阳姑姑你怎么这里？”
春阳早就被她还给她娘亲了呀？平日叫她晨起不都变成水桃了么？
春阳笑得欢。
魏北悠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冬年、水桃、秋叶，全都挤眉弄眼地看着她，扑哧扑哧地笑得前仰后合，简直些微把持不住就要摔过去。
魏北悠这才想起来今日是什么日子。
忍不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踩着软软鞋子下了床，那脸上绯红色一直就没有褪下去。
听见水桃秋叶还笑，魏北悠就不依了，正好越氏进来，魏北悠就凑过去扒住了越氏衣服，撅着嘴巴道：“娘，你看她们都笑话我！”
越氏没有帮忙，反而好笑地看着魏北悠，点了下她鼻子，道：“今儿就嫁人了，还跟娘撒娇，怪不得她们要笑你！”
魏北悠耸耸鼻子，吐着舌头笑了。
大婚。
如果不是今世亲手缝制嫁衣，还有那火红盖头，她一定也如前世一般，陶醉一种虚幻欢乐里。而如今，被衣杆儿撑开锦绣青鸾喜服摆眼前，身后有母亲亲手替她挽发，丫鬟们站身边替她衣，整理衣摆，她身边围着很多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谨慎和小心，细细地摆动着哪怕是一个轻微褶皱。
原来这般庄重肃穆，才是大婚。魏北悠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嫁入将军府，嫁给那个人，原来是一件很多人都关注着意着事情，而不是如前世那样，仅仅为着一个人，就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
点朱唇，描眉眼，两弯月牙儿分浅浅。桃红腮，芙蓉面，一抹羞笑晃人眼。
内穿红袄外翟衣，蜀绣华纹双锦鸡。足登绣履腰流苏，绣花彩裙飘带趋。绒球明珠玉石坠，连缀玉成凤冠配。凤舞云翔成双对，一带流光霞帔被。
“宝儿，娘没给你生个兄长，如今你婚嫁也少不得要让二房哥哥背你出去……”越氏说着，略现了愧疚和担忧。
魏北悠眸光一闪。前世今生，背她出门竟都是魏于灏。
笑了一下，魏北悠拍了拍越氏手臂，摇头道：“娘——这怎么能怪您，若是您早给女儿生了兄长，女儿说不准就投生到别人家去了。这可不行，还是娘您好，别谁女儿也不要。”
越氏眼中莹光闪烁，却强忍了魏北悠眉心点了一下道：“你这丫头惯会讨好人。”
魏北悠无辜地道：“有么？”又看春阳，“我有么？”又看冬年，“我有么？”
那副样子可又把越氏给逗笑了。春阳和冬年一边笑，一面看着魏北悠，“逗笑我们，小姐可不能笑，若是散了妆，重来一遍小姐可受得起？”
魏北悠连忙拉下嘴角做严肃状。
正这时，秋叶喘着粗气急匆匆地跑进门来，呼扇着手散热，一边着急道：“夫人，花轿，花轿来了！”
“这么？！”夫人惊讶。
魏北悠心口一颤，越氏一直是盼着这一天，盼着女儿出了这魏府，盼着女儿嫁了知心人。然而真正到了这个时候，她却惊呼，这么。
为人女，她做够么？
魏北悠细细反思着这十数年，然后默然。
“娘，您别伤心。”魏北悠由春阳一左一右地扶着站起身来，握着越氏手目光柔软，“论及来去，总是女儿亏欠娘多些。女儿也非一嫁不回头，云家不乎那些规矩礼节，女儿得空了便拉着云驿回来看娘和弟弟们，可好？”
“好好好。”越氏眼泪终于绷不住流下来，盼了十几年，就盼着这一天，然而把自己心头珍宝送出去，谁又舍得？
“夫人，今天可是小姐好日子，您可别哭了，要笑着送小姐出门才吉利。”冬年劝着，那声音里分明带着一丝颤抖。
“哎哎，是娘不对。”越氏慌忙擦泪，却是越擦越多，停不下来。
“什么，你要去送那个丧门星？不，我不许！”梁云秀看着自己面无表情儿子，怒气上了头。
魏于灏坐着喝茶，并不回话。
梁云秀一拍桌子，茶盏翻了一地，噼里啪啦全碎了。魏于灏抬头看着梁云秀，目光清冷。
“你那样看着我干什么？！你是我儿子！不是那贱人越静萱儿子！平时长房什么时候给过我们二房好脸色？嗯？她越静萱当家尚不知吞了多少红头，何曾舍给我们些许？你当时上赶着爬到人家那里贴人家冷屁股，人家把你当人看了吗？！就是你大伯魏以廉，他正眼看过你吗？有了那两个小东西以后，还管过你吗？！
“她魏北悠，刚刚及笄就不甘寂寞要嫁人。你呢，你今天都二十了，娘盼着你长大盼得眼睛都瞎了，就指着你光宗耀祖，繁衍子嗣，壮大我二房。这下可好了，她封了公主，压了你一头，非要等到她成婚，你才能娶媳妇，天底下哪有这样道理？！那定规矩老东西们死了，倒要我们来受活罪！你还想送她出嫁？我告诉你，没门儿！”
梁云秀说话倒也不十分错。
魏于灏这一年已经整整二十岁了。底下又添了两个同胞妹妹和一个妾室所出弟弟。他这样年纪搁别人家都好几个娃排成队承欢膝下了，然而他却连个正妻也没有。
魏于灏皱了皱眉头，有些嫌恶地看着面容扭曲梁云秀，出口声音温和溽润却透着嘲讽：“你何曾盼着我长大过？不过是盼着我夺了魏家家产而已。大夫人如今不是把家交给你了么？你可贪了不少吧。”
“什么？你竟然这么跟你娘说话？！你个没良心，睁开眼睛看清楚了，我可是你亲娘！你要是吃里扒外，可别怪娘不认你！”梁云秀暴跳如雷，指着魏于灏声音近乎凄厉。
魏于灏喝了一口茶，皱了皱眉。茶水凉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魏于灏站起身来，月牙白衣衫轻轻荡了一下，如玉面孔儒雅俊秀。二十年了，他人人都不曾注意到地方悄悄成长到了如今这副模样。
不管前世今生，魏家嫡小姐都吸引了外界全部目光。而他，魏家二房嫡子，魏老夫人嫡长孙，一直不曾冒出头来。要是说起来，整个京城未必有几个人听说过他名字。借着魏北悠光，他像影子一样迅速地变化着，悄无声息。
然而偶尔，影子也会渴望光。
“我走了。”魏于灏话音一落，几步走出了门。
“你敢！”梁云秀追了几步，却见魏于灏步履如风，转瞬已经出了院门，走远了。
梁云秀心头又急又恨，终于忍不住郁结于胸，捂着脸尖叫一声，气息一瞬供不上来，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悠悠。”
魏北悠刚刚戴上红盖头，门就被打开。魏北悠眼前一片红色，却能从盖头下看见一双金缕丝线玄青靴子停身前，那熟悉嗓音里温润如玉呼唤，一如从前。
这个人，与青岚仍是不同。
青岚对人温柔时候，嘴角温柔，眼神温柔，心却未必也是温柔。而魏于灏，他不仅仅言语神态透着宠溺疼惜，他连心眼儿里都是柔软。他首先骗得了自己，再骗别人。
温情，于他而言是厚实可靠伪装。
“灏哥。”盖头下淡然声音传出来，“多谢灏哥了。”
那厢却不曾回答，只是转过身去，她身前蹲下，轻道：“悠悠趴上来。”
冬年春阳一人扶了一边，把魏北悠安稳地置于魏于灏背上。
————————————————
“灏哥，我累了，我不想走了。”小姑娘一屁股坐地上，撅着嘴望着前方少年，很是不高兴样子。
少年无奈地看她一眼，走回来，蹲她面前，柔声道：“诺，哥哥背这儿了，任你处置。”
小姑娘便嘿嘿一笑，展颜笑开，狂呼一声重重扑少年背上。
少年被撞得往前趔趄了一下，但还是很站住了，忍不住歪歪头好笑，“这下有精神了？”
小姑娘就笑了，装傻卖乖，“灏哥哥好了！”
少年噗嗤一乐，突然脚下跑了起来，笑着高声道：“飞喽，飞喽——”
小姑娘吓得赶紧牢牢抓住少年臂膀，呀呀啊啊地胡乱叫着，“哥哥，慢点儿！灏哥！”
突然少年脚下一滑，小姑娘尖叫着摔了下来，少年速度很地双手护住她，两人一起撞地上。
“灏哥！灏哥！”小姑娘龇牙咧嘴地摸着胳膊肘，再看少年，眼睛闭着，不省人事。
听小姑娘声音渐渐带了哭腔，少年慢慢地咧开了嘴角，坐起身来抱住了她，“悠悠，哥哥好好。你看？”
————————————————
魏北悠闭了一下眼睛，脸上带了一丝苦楚。
那时候他明明摔得头破血流，鲜血流过左眼，他紧紧闭上了眼睛。然而那温柔神色，自始至终也不曾改过。
是这个人演太好了么？还是……这个人一直都有着那么一份温情，当为诱人利益出现，他才选择了抛弃前者？
“悠悠……你想什么？”魏于灏背着她走过红毯。周围有很多人，包括三姐儿魏雨琴也回来了。魏以廉、魏老夫人站前面，脸上带着勉强笑。刘紫环、魏北泠她们站得很远，满脸嫉恨。不见他娘梁云秀，他爹却还是，满面精光，又不知想算计什么。
不过他谁也不想看见。脚下红毯恍惚一变，仍是那条有些陡峭山道。悠悠仍是他宠疼惜当做眼珠儿一般护住宝贝妹妹，他呢，仍是悠悠心中亲昵喜欢信任那个灏哥哥。眼前红毯就是通往山顶那条落满火红枫叶小道，四周喧闹声就是山林里鸟雀鸣叫声和树叶晃动声。他们就那么一直走啊一直走啊，他背着她，她他背上欢乐地唱着歌。若是很远很远地方看，便是一抹极渺小极渺小影子，相互依偎着，不可分割。
就像是那时候那样，魏于灏笑听着魏北悠浅浅呼吸声，半晌好奇地微微侧头，问道：
“悠悠……你想什么？”
“灏哥，”明明那鞭炮声是那么响，周围人说话声笑闹声那么吵，她却听见了他低低询问，“谢谢你。”
悠悠回答一如当日。
小姑娘趴少年背上，头一点一点犯困，听见少年说话，小姑娘蓦地惊醒，想了想捏着少年耳朵，大声道：“灏哥，谢谢你。”
“娘子上花轿喽！”喜娘喜庆声音传了过来。
又是一波鞭炮声此起彼伏。
魏北悠被小心地放进花轿里。
“悠悠，哥哥走了。”
午后厨下小院里，空旷场地上，一个高大身影挥舞着斧子，重重劈开放置桩子上柴火。
水桃靠着墙壁蹲着，远远地注视着他。
“小姐她就要结婚了，明天这时候花轿都到了云府了。哥，你再不跟小姐说你心意，就来不及了，你甘心吗？”水桃神情有些焦灼。
那个宽阔背影没有丝毫反应，好像根本没听到一般，沉默地劈开一根柴火，然后把落地上散柴抱起来，放东墙根下。
“没错，是我一直搞破坏。你每次话到嘴边，我总是小姐身边。还有上一回，你把四皇子拦后门外，也是我去告密。你不喜欢我，你厌恶我没关系，但这是后机会了，你……”水桃抱着双腿蜷墙边，声音越来越低，满脸是矛盾痛苦，却又忽然大声道，“我替你去说，哥！我替你去说，好不好？！”
那沉闷身影侧头看她一眼，又转了回去。“她知道。”
水桃急匆匆想要辩白话被他四个淡漠字眼一股脑儿堵回了嗓子眼里，一股深深悲哀撞了上来，看着那高大人影脸上毫无表情却仍旧透出一分脆弱黯然，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流出来，“哥，我们回去吧，回西鼓，我们去找堂犹他们，过我们自己生活……好不好？”
南桥沉默，许久才道。
“回不去了。”
水桃越哭越急，“为什么？哥，为什么我们回不去了？忽明那个皇帝位置本来是你不是吗？你都是西鼓皇帝了，为什么还回不去？谁能不让我们回去？”
“回去，就不再是兄弟。”
南桥垂下了头，那挺直背一瞬间像是弯了下去，又像是失去了什么支柱一般，垮了。
水桃捂着眼睛痛哭出声。这大户府中待久了，她多少看透了一些东西，兼幼时丧了父母，是早熟。南桥这番话一出来，她哪里还听不懂？
就算是亲兄弟，牵扯到皇位，谁又能拱手相让？
就算忽明曾经那样钦慕他大哥，就算堂犹、誉反那般喜欢他们大哥，但世事变迁，情谊渐散。重逢喜悦后，如何安置岂不又生枝节？
西鼓外患，南桥又怎可能回去再添内忧？
当初一个“离开”，便注定了他“永不回来”。
“那我们……我们去江南，去扬州，去看瘦西湖……去看南桥和水桃，好不好？”
南桥依旧沉默。
“你还是想守着她对不对？！你还是忘不了她对不对？！”水桃红着眼睛责问，“那好，都留下！我可以随小姐去云府做陪嫁丫鬟，你呢？你怎么办？留这没有她魏府里整日劈柴赶马？”
南桥把后一捆柴放好，走过来站水桃身前，眉眼坚毅，后背挺直，声音沉闷如常，“你照顾好她。我去参镇东军。”
说完，转身开门离开。
水桃眼中泪水扑簌簌落下来。
镇东军？云将军镇东军？
你果然还是想找个离她近地方，守护着她，对不对？
你这傻瓜，傻瓜啊。
云府来花轿果真是八抬凤轿。
轿身红幔翠盖，上面插龙凤呈祥，四角挂着丝穗。轿子各脚又有大红铃铛飘荡，一动一晃间铃声清脆响亮，添一番喜庆。
魏北悠坐轿中，盖着盖头，拿着苹果，自然看不到热热闹闹前面高头大马上坐着那如意郎君。
云驿长年征战西南，肤色黑些，穿着文士衣服总是略显违和，然而穿着铠甲或是玄色衣服，却是硬朗英气中透出一分难以言说温文。此刻身穿大红蟒袍，腰间彩线玉带，头上红绳束发，倒也剑眉星目，添了殷殷正气。神色间淡然不惊，眉宇间却添愉悦。唇角微翘，浓眉细展，正是说不风流，道不俊朗。
看着大红喜轿锣鼓唢呐声中抬起，云驿一拉马缰，神色为和缓。花轿启程，舞狮队全程相伴。喜娘手脚地给轿夫们塞了红包，轿子走得又平又稳。
迎亲一贯是不走回头路，像云家原本住城东，从城东往魏家是比较近。而返程却要绕行大半个都城，这路走下来，魏北悠轿子里都要睡着了。
因为知道前面有那个人，所以心头安定，魏北悠才放任自己松懈下来。
到了黄昏时分，突然一阵鞭炮响，轿子一停，魏北悠差点撞轿门上，连忙揉揉眼睛，做正襟危坐状。苹果早滚落地上，魏北悠赶紧俯身拿起，重又坐好。
轿子稳稳搁了地上。
鞭炮声不绝于耳，还有那起哄、叫嚷，都掺杂其中，让魏北悠莫名地紧张起来。
突然轿门一响，魏北悠抬眼一看，见三只箭镞牢牢钉轿门上，箭雨还微微晃动着，心头一跳。想想幸好云驿是有功夫，不然这箭稍稍射偏一点……
不想不想，太不吉利。
正懊恼间，一只手伸了进来，那带着厚厚硬茧手对魏北悠来说是那样熟悉。就放她眼前，等待她握住。
魏北悠微微一笑，把手放那只手上。
“悠悠——”那人轻轻唤道，声音里带着浓浓喜悦。
魏北悠抿嘴笑了，却不吭声。
云驿牵着魏北悠出了轿子，踩着大红喜毯站住了。
独独一个儿子，云夫人那冰雪美人早装不下去，也不坐堂上等着，反而和一帮下人一起，跑到门口凑热闹。看见自己黑不溜秋儿子很自觉地去牵儿媳妇，两人红妆相映，云夫人笑得花枝乱颤，把一众下人都吓得够呛。
云镇还想装一装威严公公，一放下茶杯，却发现正堂上空无一人，连伺候茶小厮都被云夫人一并带走看媳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厅上独饮。越想越不得劲儿，云镇咳嗽一声，左右看了一眼，也起身往门外走。
总不至于下人都可以看热闹，他不能去看吧？
何况还是混小子结婚。
按礼，该是喜娘带着魏北悠过火盆，跨马鞍。只是喜娘要伸手时，云驿一个冷眼过去，喜娘也就只好往后缩一缩了。
“娘子跨火盆，日子越过越红火！”喜娘笑着高声道。
“好！”周围人大声起哄叫好。
“娘子跨马鞍，人婚后阖家平安！”喜娘又撒了一把糖，高声道。
“好！”
魏北悠默默地跟着云驿步子。红绸那一端她看不见，但那绸子却会不时地拉紧，牵引着她往前走。
似乎过了一个四季轮转那么久，魏北悠终于被云驿带进了正堂。
“爷，外面有人求见。”香瑶敲门进来，见长幸正执笔画着一副美人图。心下泛起酸楚，却并不细看，只是将手中纸条交给长幸。
长幸把纸展开来，目光微微一闪，“把他请进来吧。”
“是。”香瑶退了下去。
片刻后，一个人走了进来，青衣晃动间带着一股幽兰香。
长幸客套地一笑，略带了些意外，“你对我府上来说可是稀客，下人说不见轿子小厮，难不成，你是走过来？”
“轿子停得远了些。”
“坐吧。”长幸看着他，自己也坐了下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和青岚面对面地坐着。细细看那人眉眼，果不愧被许多闺中小姐奉为“长安第一公子”。便是那坐下一刹那优雅，也是长幸看过许多公子哥学个千儿百八年也及不上。
“四皇子没去云家热闹热闹？”青岚笑眼莹莹。
“青岚公子不是也未去吗？”长幸嘴角挑起笑意，意味深长地道。
两人一般心思，相视默然。
“四皇子京城动作青岚可略有耳闻。”青岚眼眸温和，说话间却锋芒暗藏。
“青岚公子西疆作为长幸也稍见端倪。”长幸水一样太极退还过去，眉间仍是一抹笑。
香瑶提了滚烫热水进来，要给青岚泡茶。
长幸却摇头，“今儿是好日子，青岚公子来到，府里蓬荜生辉。你我不若以酒佐言？”
青岚点头。
香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