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沈湄,我抬头望了望天色,不敢再作逗留,直奔国子监而去。

    夫子米符乃是许国有名的书法大师,其字纵逸,精通真、草、隶、篆、行等多种字体,尤善行草,皇城之内所有宫殿的匾额皆是出自他之手。非但如此,他还对字迹鉴定颇有研究。

    沈洛每日贴身保护我,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之所以让裴少卿拖住他,为的正是能脱身来国子监请米夫子比对字迹。

    国子监乃是皇城中庄严大气的建筑,踏入其中,仿若置身书海,淡淡的墨香扑鼻而来。

    我取出三张纸交给米夫子,一张是沈洛写给书蓉的《鹊桥仙》,一张是前几日在江南时沈洛为我整理誊写的地籍,还有一张是师父从前的字画,作玩笑状道:“夫子,学生想请您看看,这三份字迹是否出于同一人之手?”

    米夫子一眼便看到了师父的字画,道:“这不是姜相的遗迹吗?老夫记得,他作这幅画时,还特地来向老夫请教如何题字呢……旧时情景历历在目,如今却……唉!”言尽于此,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头仔细研究起来。

    “夫子说的不错。”我笑了笑,试探道:“不过学生要考考您,除去这幅字画不算,另外两份文书之中,还有一份是师父亲笔所写,不知您能不能分辨出来?”

    这番话说得坦然大方,可我的心里却早已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好在夫子并没有起疑,只是饶有兴致地捋了捋胡子,时而写写画画,时而重叠对照。

    良久之后,他对我笑眯眯道:“这你可考不倒老夫,老夫研究字迹鉴定三十载,就算模仿得再怎么像,老夫也能一眼分辨出来。”说着,他指了指那份地籍,胸有成竹道:“老夫肯定,这份地籍是出自姜相之手。”

    犹如寒冬腊月里被人用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我顿觉心头一窒,浑身冰冷。

    “您……能肯定吗?”话说出口,带了几分连我自己都不曾觉察的颤抖。

    米夫子点了点头,解释道:“不难看出,姜相是在刻意模仿这份《鹊桥仙》的字迹。老夫曾为姜相誊抄奏折,发现他总是习惯在收笔时略作停顿,而《鹊桥仙》的执笔者则没有这个习惯。你仔细看这份地籍,是不是能发现明显的停顿痕迹?”

    我依他所说,将三份的字迹再三比对,果然发现,师父写字时会不经意地停顿,而这样的停顿竟也能在那份地籍上找到相对痕迹!

    饶是如此,我仍然难以置信,又问道:“人的相貌会有相似,会不会是字迹也有相似?”

    “不会,笔迹就像是一个人的官籍,世上绝没有两份完全相同的笔迹。”

    世上绝没有两份完全相同的笔迹……

    绝没有两份完全相同的笔迹……

    无需多言,一切已是雪光惊电般的透彻。

    难怪……

    难怪他非要留在相府贴身保护我,难怪他对沈湄漠不关心、对书蓉形同路人,难怪他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愧疚和怜惜……

    这份怀疑萦绕心头多日,如今终于得到证实,可我却不知自己究竟是何种心情。

    是庆幸吗?

    庆幸自己终是没有失去他,庆幸他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我身边,庆幸他依然像从前那般庇佑我、照顾我,与我朝夕相对。

    是怨恨吗?

    怨恨他让我无端地承受死别之痛,怨恨他长时间将我蒙在鼓里,怨恨他眼睁睁地看着我伤心流泪,对却不对我坦白。

    究竟是庆幸还是怨恨?我不知道。

    然而,这是为什么?

    我明明亲眼看着他断气,亲手为他整理遗容,亲手为他封棺……

    为什么?他为什么没死?为什么要扮作沈洛?为什么要这般苦苦隐瞒?

    还有太多太多的为什么,我不知道,我统统不知道。

    脑中轰乱作响,心里混乱如麻,我连自己是怎么样走出国子监的都不知道。我捏着那三张纸,浑浑噩噩地在皇宫里游荡,仿若被人抽去灵魂,整个人变作了一具行尸走肉。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一座陌生的宫殿外。此处僻静冷清,几名宫人正扫洒庭除。

    遗珠殿?

    我几乎是在皇宫里长大的,却从未听任提起过过这样一座宫殿。瞧模样,大约空置了不少年头,四周有些荒芜。但仔细看,却不难看出曾经的金碧辉煌。院墙外,几株桂花树枝繁叶茂,桂枝伸进院子里,清风过时,仿佛竟能闻到清甜的香味。

    我正疑惑,忽然听见那扫洒庭除的小宫女说道:“昨日我听内侍局那边的公公说,今年正好是先帝驾崩的第五个年头,皇上打算重修遗珠殿,在此祭奠先帝呢。若是我们能借此机会好好表现,说不定能得到贵人们的青睐,到时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另一人说:“你想得倒挺美,太后命我们在此为先帝和元妃娘娘守灵,你还妄想出去?”

    原来,这便是先帝元妃的寝殿——遗珠殿。

    此事我曾听师父提过,元妃乃是燕国大公主,当今燕国王的亲姑姑。当年燕国王为巩固两国邦交,将最心爱的女儿嫁给先帝。大公主入宫不久后,无意间得罪了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王雅意,被先帝打入冷宫。后来,她在冷宫中诞下大皇子裴少桓,怎料母子二人却双双在一场离奇的大火中丧生。

    说来也蹊跷,先帝驾崩之前,也曾命人重修遗珠殿。他御驾亲征,身受重伤,危在旦夕之际,却不知为何,心心念念要回遗珠殿看看。

    彼时师父初任丞相,便由他带领文武百官在此接驾。先帝临终前,召见的最后一个大臣是师父。我记得,王国师几次三番旁敲侧击,试探师父手中是否握有先帝未公开的遗诏,大约也是因此缘故。

    先前说话的那宫女神神秘秘地凑过去,耳语道:“我听说……前任丞……姜誉……先帝遗诏……元妃死……太后……”

    忽然起了一阵风,将她的话语吹得支离破碎,传到我耳中时,便只剩下这几个零星的词句。

    我不由扯了扯嘴角,哪有什么未公开的先帝遗诏?一切都是师父为了钳制外戚党而刻意编造的流言,好教他们以为师父手中尚有筹码,不至于太过横行霸道。这也是为何外戚党一直处心积虑要置我师徒二人于死地的原因。那些所谓的宫闱秘闻,大约也只能骗骗这些涉世未深的小宫女了。

    ***

    江南六府知府陆续抵京,裴少卿将他们一一传入宫中,名为召见,实为审讯。面对天子君威,涉案之人不敢再有丝毫隐瞒,遂诚惶诚恐将地一切和盘托出,我和裴少卿都不曾想到牵连竟会如此之广。原来,此番在江南查出的只是冰山一角,外戚党在全国十余府侵吞土地超过万亩,所窃赋税更是难以计算。

    眼下铁证如山,裴少卿认为时机已到,遂命我整理知府们所述证词和证据,准备发难。

    对此,我早已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遂进言道:“皇上,此案牵连极广,倘若一次便惩办所有涉案官员,无异于将朝堂进行一次大清洗,恐将出现权力断层,不利于朝政稳定。所谓擒贼擒王,此案主谋乃是王氏,只要严惩他们便足够了,且能一举两得。一来,可彰显皇上君心坦荡、大公无私,惩犯不避亲;二来,也可杀鸡儆猴,教那些从犯改过自新,往后怀着感恩的心为国效忠。”

    裴少卿紧拧了眉间,轻声叹息道:“小嫣,你可知道,自从朕登基那一日起,便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从外戚党手中夺回权力,彼时朕羽翼未满,只得忍耐,一忍便是六年。如今夙愿终于达成,不知为何,真的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其实王氏也为许国做了不少实事,若不是他们如此嚣张妄为,朕也不至于……”

    我知道他心有不忍,他这人总是太多情,太念旧情。殊不知身为帝王,最不需要的便是情。

    “皇上,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舍不下王氏,他便收不回权力,便要一辈子做个受人摆布、看人眼色的傀儡皇帝,骄傲如他,怕是怎么也受不了的吧。

    沉默良久,他说:“你说的对,就依你所言办吧。”

    “皇上,北境一直由镇国将军王始安镇守,遥辇国表面示好,暗地里小动作不断。您若打算收他的兵权,定要选好接替之人。”

    “他在北境八年,与帝都王氏来往不多,此次审讯也为有涉及他的罪证。如果王氏之罪昭告天下之后,他没有异动,便继续由他镇守北境。如果他胆敢怀有异心,朕的人便会即刻取其项上人头。”

    我暗吃一惊,原来裴少卿早已安排了人潜伏在镇国将军身边,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从前倒是我小看了他。我压下心头思虑,垂眸道:“皇上说的是。”

    ***

    午后,我坐在花架下品茶小憩。院中紫藤花已谢,碧绿的花叶青葱蓊郁。初夏的阳光分外明媚,阳光透过叶子的间隙照射下来,洒落一地细碎斑驳的光影。

    我端起茶盅,不动声色地瞥了“沈洛”一眼,道:“上次南下赈灾,李斐听闻师父尤爱品茶,特意送了五斤的明前龙井,可惜尚未来得及喝完,他老人家便走了。如此好茶落到我这个不懂品赏的人手上,大概也是暴殄天物。沈洛,你尝尝吧。”

    只见他神色如常,小嘬一口,淡淡道:“确是好茶。”

    “后天便是皇上二十一岁的寿辰,按本朝礼制,凡四品以上官员都要进献贺礼以慰君心,你说,我送皇上什么好呢?”

    “皇上爱瓷,投其所好。”

    “这个你能想到,别的大臣也能想到。况且,皇上每年过寿都有一大堆人送瓷,我再送瓷,肯定会被他批不动脑筋,没有新意的。”稍顿,我微微一笑,状似无意道:“不知道我答应皇上的那个提议,算不算是寿礼呢?”

    “沈洛”似是一怔,抬眸望着我道:“什么提议?”

    “皇上说要立我为后,若我答应,他便在朝中设立内阁,将相权一分为二,是为左右二相。左相理军政要务,右相理民生大计,左右二相并为内阁总管。即便我不当丞相,也可以入内阁议事,照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说,我该不该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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