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后,我并没有乘坐马车,而是徒步走出皇城,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兴言书斋外。自从师父受伤之后,书斋便一直无人打理,早已关闭多时。

    我正欲推门而入,霍然间,一道凛冽的寒芒从门内飞速刺来,直指我的眉心。我暗叫不妙,心下涌起些许寒意,下意识地向后闪退。奈何剑锋疾如闪电,隐有雷霆万钧之势,不给我任何逃生的机会!

    只听“铮”的一声,临到眼前的剑尖忽然偏转方向,堪堪擦过我的肩头,带起一阵细碎的痛意。

    我捂住肩膀,定睛一看,原是沈洛提剑挡在我跟前,及时化去了蒙面人的进攻。他二人很快便斗作一团,蒙面人不敌沈洛,渐渐败下阵来。须臾,他见势不妙,突然转身就跑。沈洛提剑欲追,我一把拉住他,道:“不要追了。”

    沈洛点头,长剑回鞘,指了指我的右肩,道:“受伤了?”

    我看了看右肩,官袍被划破了,皮肤轻微有些擦伤,摇头道:“我不碍事,回去上些药便会好的。倒是你沈洛,这些日子你跑到哪里去了,大家都很担心你。你的伤势怎么样了?”多日未见,他比先前清减了不少。大约是旧伤未愈的缘故,他形容憔悴,面色略显苍白。

    他摇头表示无妨,依旧是言简意赅地回答道:“办事。”

    我狐疑道:“办什么事需要这么久?文涛分明说过只要两三日的功夫,这都过去十多天了。”

    他淡定地瞟我一眼,道:“秘密。”

    见他不愿多提,我便也没有追问,挥手道:“回去吧。”

    相府离书斋并不很远,一路上,两个人皆是沉默不语。许久之后,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暗哑,道:“为何不去?”

    我抬头望他,“什么不去?”

    “恩师出殡,你为何不去?”沈洛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星眸深沉若海,清俊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神情,半是哀切,半是悲痛。

    “你都知道了……”鼻子微微发酸,我扯了扯嘴角,似是自嘲地笑道:“或许是我太过懦弱,我舍不得师父,害怕与他离别。倘若今日我亲眼他入土,那便当真是永诀,若我不去,至少我还能假装他不曾离开,假装他还在我身边……你就当我是逃避现实好了。”

    他微微一愣,叹息声轻若烟云,良久之后,轻声道:“往后莫独行。”不知是不是我伤心过度产生了错觉,我分明在他的眼底捕捉到了些许怜意。

    我无奈道:“此事说来话长。师父一直有意在江南试行赋税制度改革,我征得皇上同意后,命李斐派人丈量土地,孰料却意外发现了大量逃税土地,这些土地地籍混乱,大都为豪强高官所私占。今日皇上命我彻查此事,想必是戳到了某些人的痛处,从今往后,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人只怕会越来越多。”

    沉默半晌,他认真道:“有我在。”

    我笑道:“沈洛,谢谢你。”

    回到相府,众人已出殡归来。

    沈湄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花园中,坐在他们一同品茶谈心的凉亭里,手中捧着师父曾经用过的茶壶,反复摩挲,俏脸一片惨淡,秋水剪瞳中满是掩饰不住的悲恸与思念。

    她的神情有些恍惚,我一连唤了她好几声,她方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看了看我,复看了看沈洛,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一头扎进沈洛怀里泣不成声。

    我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悲痛欲绝的模样。真是好生奇怪,其实我才应当是最难过的那一个,但不知为何,我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沈洛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回去歇息吧。”

    沈湄啜泣道:“哥哥不跟我一起回去吗?”

    沈洛摇头,“我留下。”

    我猜到他的用意,忙摆手道:“相府侍卫不少,保护我一人绰绰有余,况且你的伤尚未痊愈,还是别管我了,回去好生休养调理,顺便多陪陪你妹妹,她心里难受。”

    沈洛执意摇头。

    沈湄泪眼朦胧地将我望了一眼,咬唇对沈洛道:“哥哥,你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了?容我给你诊过脉再回去,可好?”

    沈洛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面上竟浮起几许戒备之色,却是转瞬即逝。他垂眸,沉默半晌,又是摇头。

    沈湄愣了愣,缓缓垂下手,道:“那好,哥哥多加保重,我明日来探你。”语毕,一面抹泪,一面趔趔趄趄地走了。

    沈洛目送沈湄离开,眸光忽然深沉了几分,显得分外莫测。

    父母早逝,背井离乡,他兄妹二人自幼便相依为命。沈洛虽冷面讷言,却最是宠溺妹妹,为何现在会对她不闻不问?我不禁心生疑窦。

    ***

    土地者,国之重宝也。即为重宝,自然有人妄图窃之。兼并土地、私窃赋税自古以来便是难以根除的顽疾,并非我朝独有。

    历朝历代的君主对此大都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并非不想管,而是管不了,没法管。原因很简单,单单兼并土地这一项便是一笔难以理清的糊涂账,其数额之大、牵连之广几乎难以想象,其中的利益关系更是盘根错节、千丝万缕。

    上至帝都高官,下至地方豪强,倘若仔细追究起来只怕没几个人是真正干净的,便是奉旨量地的李斐也难逃干系,遑论私窃赋税。拿王氏来说,先帝在位时,他们曾在京城近郊侵占千顷良田,百姓流离失所,怨声载道,惹得先帝雷霆震怒,决心彻查,但查到最后却不了了之了。

    裴少卿其实早已心中有数,此次不过是借机发难罢了。但若要彻查,无异于将许国朝堂进行一次大清洗,恐将伤筋动骨,不利于社稷安稳。若我没猜错,他大约是想借此良机削弱朝中几派势力,加强集权,重立君威。而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整垮王氏。虽然我不能掌握他们谋害师父的确凿证据,我一样要他们血债血偿。

    我特意挑选了几名身家清白、办事得力的年轻官员前往江南监督量地工作,并修书一封给李斐,命他将逃税土地的地籍和所有者整理成册,上报朝廷,还委婉地提醒他:能不能将此事调查清楚是他的事,要办理哪些人、饶恕哪些人是皇上的事。皇上素来赏罚分明,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功过并提或将一笔勾销。但若有遗漏包庇,等于同犯,那便是罪加一等。李斐是聪明人,不可能不明白我的意思。

    裴少卿的寿辰渐渐临近,燕国和遥辇国的人也陆续抵达帝都。此次前来贺寿的使臣不仅来头不小,且身份甚是微妙。

    据闻,燕国派遣的使臣乃是瑞亲王拓跋羽的世子拓跋安,这拓跋安年仅十七,并无过人之处,问题出在他爹拓跋羽身上。当年先帝亲征燕国,身受拓跋羽一十七刀,不治而亡。裴少卿登基后不久,两国再度交战,拓跋羽战死。若要算起来,裴少卿与拓跋安之间互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而燕国王却偏偏派他前来贺寿,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另有打算。

    遥辇国更加令人匪夷所思,他们派出的使臣竟然是镇边大将耶律沙。虽然许国和遥辇国之间签有友好条约,但边境摩擦总是在所难免。耶律沙镇边十年,纵兵略境,大肆欺压许国边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笔账该怎么算,谁也说不清。

    御书房中,我将礼部尚书告假的奏折递到裴少卿面前,啼笑皆非道:“礼部尚书这场病得的未免也太不凑巧了,昨日刚命他负责接待外宾,今日便上书告假……他是故意的呢,是故意的呢,还是故意的呢?”

    裴少卿斜斜扫一眼奏折,轻哼道:“朕看他不是想告假,而是想告老还乡!”

    我想了想,为难道:“可是派谁去顶班好呢?拓跋安和耶律沙都不是省油的灯,对待他们须得步步小心、处处谨慎,倘若稍有行差踏错,轻则损我国威,重则邦交不固,届时边境战火再燃,恐将生灵涂炭呀……”

    裴少卿眼皮一掀,似笑非笑地望了望我,道:“扶爱卿,你乃一国之相,又名声在外,依朕看,由你出面接待他们最为合适!”

    早知他会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我,我也告假在家得了。我干巴巴地笑道:“这个……微臣恐怕……”

    他轻拍我的肩,道:“放心,朕扮成侍卫和你一起去,出了差错也算朕的,如何?”

    还玩这一套!若我没猜错,只怕是裴少卿自己想见他们,可直接召见又于礼不合,于是拿我当幌子。

    我勉为其难道:“微臣遵旨。若皇上没别的事,微臣先行告退。”语毕,转身欲走,裴少卿一把捉住我的手腕,“等下。”他掌心温暖,手指修长有力,腕上被他摸过的地方竟有些酥麻。心中蓦然一动,我垂眸敛目道:“皇上还有何吩咐?”

    “我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了?”

    他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深邃的凤眸中似有期待、似有惶惑、似有哀求,望得我心口灼热,几欲窒息。

    我笑了笑,明知故问道:“什么提议?”

    “忘记了?再说一次也无妨。”裴少卿将我拉进跟前,龙涎香混合着独属于他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似香似暖。“我知道你想扳倒王氏为姜誉报仇,但单凭你一人之力要动他们难于登天。我愿意做你手中的剑,只要你愿意来我身边。我说过,我的后位将终生为你而虚悬。”

    我避开他灼亮迫人的目光,镇定道:“祖宗遗训,后宫不得干政。若我入宫为后,便不得再任丞相,这仇还如何报得?”

    “谁说规矩一成不变,我想改便改,谁能说我的不是。小嫣,你放心吧,我早已想好,待你入宫之后,我便在朝中设立内阁,将相权一分为二,是为左右二相。左相理军政要务,右相理民生大计。左右二相并为内阁总管,即便你不当丞相,也可以入内阁议事。你看这样如何?”

    我怔了怔,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为我想得如何周全,心里有些动容,有些慌乱,亦有些不知所措,沉默良久,我说:“皇上,容微臣再想想,可好?”

    他缓缓松开我,温言道:“好,我等你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投票选男主!!我是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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