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六月,梅子黄时。

    滂沱大雨倾泻了多日,直至今日方才渐渐转停。铅色的层云沉甸甸地压下来,天空一片阴霾,仿若一只流泪的眼眸,悲伤地俯瞰人间大地。

    梅雨天气潮湿闷热,所幸有文涛特制的药水,师父的尸身才得以保存完好。

    临终前,他曾说他不愿换寿衣,执意要穿着我给他缝制的竹色锦袍。此刻,他安详地躺在棺椁中,与往常所见没有任何分别。眉目温润如昔,面色恬静,仿佛正在熟睡。

    “师父,好好睡吧。”我握住他冰冷的手,轻声道:“等你醒来,记得告诉我,你做了什么梦。”

    盖棺前,我认真地审视他的脸,如墨的乌发、温静的眉眼、秀挺的鼻梁、微抿的嘴唇,每一处都教我留恋不已。我想将他看清楚一点,再看清楚一点,我想将他的点点滴滴都铭于心、刻于骨。往后岁月漫漫,我怕思念如海却终究难敌流年消磨,我怕我会将他遗忘,甚至有朝一日,我会彻底记不起他的容貌。

    他让我遗忘,我最不愿的便是遗忘。

    我要记住他一辈子。

    六月十五,我独自扶灵回京。

    按古法说,师父乃是英年早逝,又客死异乡,他的魂魄认不得回家的路,将会化作孤魂野鬼在外徘徊,必须由至亲之人亲自引魂。

    一路上,我一面挥撒纸钱,一面不停地重复他的生辰八字和生平事迹。

    从初入仕场的锋芒显露,到升任尚书的意气风发,再到掌丞天子的鞠躬尽瘁,师父推变法,除积弊,在他任上,许国上下皆有新貌。他的一生太短太短,可他的功绩却足以彪炳史册,光耀千秋万世。

    我不禁想,若师父不是这么优秀,或许上天便不会嫉妒他的德才,也不会这么早将他带离我身边。

    师父辞世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大街小巷,举国上下,一片哀恸。百姓总盼望着他能重归相位,再掌变法之事。如今他英年早逝,人们纷纷深感痛心与惋惜,自发地为他哀悼。

    十里长街,一片缟素。

    去时同往,归则独归,空叹物是人非。

    相府上下满目凄惨的白色,因为师父不再而显得分外空旷而冰冷。花园中,荼蘼已然开败,落得满地寂寥,唯有他亲手种下的荷花仍旧亭亭玉立,越开越好。

    我站在池边放眼望去,视线所及,无一不是回忆——我们在花架下品茶谈心,在书房□商国是,在琴室里琴瑟合奏……闭上眼,那些美好过往忆慢慢在眼前浮现。

    细节丰盈而灵动,记载着满满的曾经。

    我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珠钗,宝珠莹润,触手生温,一时间,心中涌起阵阵酸涩。记得师父说过,团圆如珠,意味着白首同心,永不分离。

    其实他并没有离开我,就算只有回忆,也足够我回味余生了。至少,我还能抱着我们之间的回忆,一个人走下去,一个地老天荒。

    管家奉上一堆帖子,道:“小姐,近几日收到不少拜帖,基本都是想要过府吊唁老爷的官员送来的,小人已经逐一查看,这是名单,请您过目。”

    我粗粗浏览名单,上面大多是师父的门生以及受过他提携的官员,但也不乏平日里被他整治过的贪官污吏和针锋相对的政敌。名单的最后一行赫然写着“王旭尧携子王子琪期过府凭吊”。

    师父一死,我再无依靠,魑魅魍魉们迫不及待地想要来看好戏。我心中一阵冷笑,所谓冤有头在有主,我还未去找你算账,你倒自己抢着送上门来了。

    我将名单递还给他,道:“设灵堂吧。你尽快派人送上回帖,请各位大人明日过府凭吊。”

    “小人明白。”管家恭敬答道,转身便要离开,我将他唤住,又问:“沈洛还是没回来吗?”

    他摇头,道:“沈太医不久前曾来问过,好像说是沈大人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回家。”

    这便奇怪了,当时文涛说有事拜托沈洛帮忙,约莫两三日之后才会回来。当天夜里师父过世,我怕尸身腐坏,第二日便启程回帝都,并留信让他办完事直接回帝都。这一路我们走得很慢,按理说沈洛应当比我们更早回帝都才是,他怎会迟迟未归?

    转念一想,毕竟他伤重未愈,很难说会不会遭遇不测。我说:“派人沿途去找。”

    管家道了声是,迅速下去安排。

    ***

    第二日,我换上一身缟素,早早便在灵堂等候。遗像是我亲笔画的,灵堂上什么祭品都没有,只有一壶清茶和几策他最爱的书卷。一旁,僧人唱诵经文,为师父超渡。

    晌午十分,不少官员陆续过来奔丧,我不紧不慢地向来人回礼,没有再落一滴眼泪,只是冷眼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谁人真心,谁人假意,我已无力再分辨。

    世人皆有千张脸,不知这张些脸孔下面,是一颗怎样的心?

    不多久,王国师、王子琪与外戚党的几位首脑人物便来了。

    上过香、添过纸钱后,老狐狸一脸沉痛地走到我面前,假惺惺道:“姜大人英年早逝,我等十分痛心。许国自此少了一员股肱重臣,于社稷百姓都是莫大的损失。老夫一直盼望有朝一日他能重归朝堂,共商国是,不想他竟这样走了。扶相,斯人已逝,还请节哀顺便。”

    我低头道:“多谢国师。”

    他点头,转身环顾四周,视线落在灵堂上,道:“姜大人身前好歹是名动天下的一代良相,这身后事办得是否太过简陋了些?扶相第一次遇上丧事,没有经验也是正常,殊不知这正是为姜大人歌功颂德、让世人记住他的大好时机!扶相若有需要,老夫可以派人过来帮忙。”

    “不劳国师费心。”我向他略一拱手,微笑道:“家师一生光风霁月、清正廉洁,他临终前特意交代,丧事一切从简,不哭丧,不生祭,更不得铺张浪费。至于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家师生前不需要歌功颂德,死后更不需要。”

    老狐狸的脸色微微一变,很快便转移话题,皮笑肉不笑道:“扶相,老夫想瞻仰一下姜大人的遗容,还请扶相指引。”

    他这话刚说话,一群官员蜂拥而来,七嘴八舌,纷纷要求瞻仰遗容。

    直到此刻,我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说上门吊唁是假,也并非为了看我笑话,外戚党众人的真实目的在于验明正身,确认师父究竟是真死还是装死。毕竟师父不是在帝都辞世,不亲眼看见尸身,他们怎么也安不下心。

    我平静道:“各位达人的心意本相心领,师父在天有灵也会感谢各位。只不过,棺椁已盖,再开于礼不合,恐将打扰师父安息,还望各位大人见谅!”

    众人一瞬间闭上了嘴,视线齐刷刷地落到了王国师身上。

    王国师捋着胡须,不冷不热道:“怎么会于礼不合?依照帝都风俗,前来奔丧的众人应当依次绕过棺椁,瞻仰死者易容,表示对死者的尊敬,再请死者至亲之人重新封棺,封以银绽。扶相阻拦我等瞻仰姜大人易容,才是于礼不合。”

    我轻声笑了笑,走上两步,附到他耳畔,用只有我俩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国师说的没错,可惜本相才是至亲,本相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家师是谁害死的,本相一清二楚,相信国师也心知肚明。本相知道国师急于验明正身,但本相绝不会再让你们这些魑魅魍魉打扰家师。”

    老狐狸听得气极,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指节也捏得咯咯作响。只一瞬的功夫,他便恢复镇定,眼里浮起一抹阴鸷的笑,道:“扶相的话说得奇怪,老夫听不明白。老夫只知道,众位同僚为凭吊姜大人而来,扶相丧师,悲痛总是难免的,拂了同僚们的一番好意,大家也不会见怪。但今日见不到姜大人,我等绝不会轻易离开。诸位,你们说,是不是?”

    “是!”“国师言之有理!”“见不到姜大人,我等绝不离开!”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众人推搡着往前挤,很快便将师父的棺椁围了个水泄不通。眼看场面即将失控,管家立马召来侍卫。

    刀剑有隐隐欲出之势,内外俨然一派剑拔弩张之势!

    老虎扫一眼堂外严正以待的侍卫,冷声道:“怎么着,扶相想在尊师的灵前大开杀戒么?这会儿怎么不怕尊师不得安息了?看来老夫要提醒扶相,这里站着的清一色都是五品以上朝廷命官,若有任何闪失,即便你是当朝丞相,恐怕也担当不起。”

    我走到堂外,随手拔出一柄长剑,示意侍卫退下。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我欲何为。我缓缓走回棺前,扬起手中的长剑,灵堂之内烛火摇曳,映得长剑锋芒寒冽。

    王国师面上阴晴不定,他身后的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

    剑锋指过眼前众人,我冷笑道:“诸位大人若是前来祭拜我师父,我自然无上欢迎,若是想来寻衅滋事,我也绝对奉陪到底。五品以上官员?你,吏部侍郎,前几日你搬进一间大院,真是金碧辉煌,比起皇城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单靠那点俸禄你怎么买得起?别以为试题泄露没你的份儿,别以为你能跑得了!你,御史中丞,你纵容手下欺市霸民、强抢民女,你该当何罪!你,光禄寺卿,你流连青楼,更为娼妓一掷千金,我迟早要办了你!还有你,王国师,你们王氏大肆兼并土地,搜刮民脂民膏,你以为皇上当真不知道么?哼,一群乌合之众,一群贪官污吏!你们也配称朝廷命官么?我师父在世时,没能治得了你们,从今往后我绝不手软!”

    王国师急急打断我,怒道:“一派胡言!你血口喷人,诬蔑朝廷命官,老夫一定要上奏皇上,依律将你凌迟!”

    “凌迟,凌迟算得了什么?我告诉你们,我早已经准备好了一百口棺椁,有我一份,也有你们一份!我孑然一身,不怕死!今日谁敢动我师父,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否则,我绝不介意送他下去陪葬!”

    众人噤若寒蝉,面色皆难看到了极点。一时间,无人再敢说话,气愤肃杀而压抑。

    恰在这时,一个清越的声音自堂外响起,“谁说要将扶爱卿凌迟的,先来问过朕!”

    作者有话要说:师父的番外还没写完,上一章的标题(5)先空着,过两天补上。

    最近在忙毕业论文,五月中旬还要毕业答辩,更新可能不是很规律,还望大家见谅。

    明天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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