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突然驾崩,东昭朝廷一片混乱,大抵分为两派,一派称长幼有序,大皇子禁闭幽州,理应由二皇子继承皇位,一派称立嫡不立长,三皇子乃正宫皇后所出,理所当然的皇位继承人。

    但此前宫中生出叛乱,被疑是三皇子率人所为,甚至有宫人作证,称皇帝的病实乃中毒,也是三皇子命人暗中所谓。一夜之间,泾渭分明,二皇子显胜三皇子,继位支持者众。随后国葬由二皇子全权主理,再七日,登基大典。

    新皇登基,举国大赦,因此有弑君之罪的慕白,自然要在这七日内处理掉。

    白穆一直被扣在宫中,避居偏殿,冷眼旁观宫内宫外的纷纷扰扰,每日好生吃饭,睡觉,殿内没有暖炉,她便多半时候窝在被子里以免生病,殿内也没有她平日爱看的闲书,她便多了许多时间处理脑子里的信息。

    这日日头刚过落下,她便召来殿外的小宫娥,“我想见长宁公主。”

    小宫娥显然很为难。

    “你去延庆宫说一声便可,或许她也愿意见我呢?”白穆随意道。

    小宫娥行过一礼便退下。

    晏长宁过来的时候,天已全黑。僻静的宫殿内只点了一盏小灯,光线暗淡,冬日天冷,殿内既无暖炉,处地又较阴凉,竟比外头还冷上几分。

    晏长宁刚刚推门进去,便有一股寒气,夹杂着杀气,从背后袭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身形速动,擒住后面的人,手上微微用力,匕首落地。

    “你……”晏长宁反应过来的时候,正好见白穆凉凉地望着她。

    “你是谁?”白穆挣开她的手,冷声道。

    晏长宁眉眼一弯,“还有些本事,竟被你发现了。”

    白穆一声嗤笑:“我倒是不曾想过,白子洲还会出你这样的叛徒。”

    白子洲小小一个岛,连“国”都称不上,却处处受人敬畏,可怕之处便在于学艺精进的族人,擅毒,会医,武功高强,还擅仿擅易容,若有心,想要无声无息地取代一个人几乎不是难事。

    这几日她一直在想,尽管有三十余名族人被捉,总归有人透漏白子洲的所在,才会让莲玥轻易找到,那个人是谁?慕白对外人向来漠然,连话都不肯多说半句,为何东昭皇帝遇刺这样的大事他竟毫不辩驳?晏长宁若真想打听慕白“未婚妻”的消息,白伶日日随他入宫,何以在一月之后特地找她入宫来问那些问题?她相信慕白不是杀死东昭皇帝的凶手,那便只剩晏长宁,她身为公主,完全没有动机!

    倘若是被捉的三十余名族人里有人透露了白子洲的所在,慕白和白伶不会只字不曾提起。倘若晏长宁是白子洲的人,慕白为她掩护,还有几分可信度。而她召她入宫,可能已经怀疑到她的身份,想找些破绽?

    无论如何,刚刚那一番试探,证实了她的猜测,养在深宫的公主,怎么可能会武?

    “没办法,谁让你抢去了本宫爱慕的少主,求爱不成,只有由爱生恨了。”晏长宁随意找了个太师椅坐下,“既然被你发现了,我也不怕承认。我和白芷一道跟了少主十年,你是不是她,我清楚得很。少主最在意族人的性命,我也清楚得很。”

    “你是安乐?”白穆略有诧异。

    从前慕白身边还有一名婢女,她曾听白芷无意间提及,却并未放在心上。毕竟成年之后出岛的成年人不计其数。

    “真是安乐的荣幸,这么多年居然还有人记得我。”晏长宁又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上的戒指。

    白穆默默踱步到桌边,一面倒着茶水,一面淡淡道:“你父母在岛上等你多年。”

    晏长宁显然一愣。

    白穆继续道:“你多了名妹妹,唤杏儿,今年四岁,生在杏花开放的季节,长得也如杏花般娇嫩。”

    白穆说着,便微微笑了起来,“自她会说话,每年生辰的愿望都是安乐姐姐今年可以回岛看看她。”

    噼啪——

    “闭嘴!”晏长宁突然推翻了手边的花瓶,低喝道,“若非你,我何至于有家不能归?何至于出卖家人出卖白子洲?何至于扮作晏长宁困在这皇宫三年之久!”

    白穆微微蹙眉。

    “若非你,少主何至于始终不肯接受我的爱意?何至于让我离岛说什么想清楚再回去?”晏长宁眸露寒光,对白穆的恨意尽显无疑。

    白穆捧着茶杯暖手,缓缓道:“你可曾想过白子洲一旦被人发现,接下来会是怎样的浩劫?慕白倘若就此丧命,你这辈子可还有颜面再回去面对父母族人?慕白始终为你留有余地,事到如今都不曾提及你的背叛,亦不愿抖出你刺杀东昭皇帝的事情,你为何一定将自己逼上绝路?”

    “若非如此,少主怎会看我一眼……”

    “安乐姑娘!”白穆高声打断晏长宁的话,静静地望着她,“你的生命里是否只有‘情爱’二字?为了一个男子忽略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族人,钻在他为何不爱你,他如何才能爱你的死角里一步步走错下去?”

    晏长宁显然没想到白穆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愣住,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

    “我不知你受何人指使冒充晏长宁刺杀皇帝,也不知你为何会听任他的安排,慕白不拆穿你,我亦不会。今日让你过来,只是为了证实心中猜测,并不在意你们到底有何计划。言尽于此,你可以走了。”

    慕白虽没有直接将罪责推在晏长宁身上,但他定不会轻易送死,白穆清楚,设计这一切的晏长宁应该更清楚,那接下来,他们打算怎么做?

    白穆始终觉得,东昭皇帝的死,不过是事情的开端而已。那位二皇子胜出得未免太过容易。这场皇位之争,恐怕远远还未结束。

    然而,白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两日后,被推出来真正定罪的弑君者,竟是莲玥。

    ***

    阮及莲,莲玥。

    白穆始终想不明白,莲玥在商洛、在东昭,到底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为何这件事情最后会扯到她头上去。

    宫中传闻称她去商洛十年,实则被商洛皇帝收买,返回东昭做了卧底,趁着长宁公主与慕公子在殿外商议病情时刺杀皇上。

    这传闻漏洞百出,莲玥虽有武艺傍身,却已经眼盲,如何众目睽睽之下隐匿在大和宫?既为刺客,行刺成功,为何还留在奕家等着被捕定罪?长宁公主与慕白商议病情,寒冬腊月,为何要跑到殿外去商议?

    商洛宫中三年,莲玥话虽少,待白穆却并非不上心,乍一听见这个消息,白穆除了不解,心下还是略有些难过。

    她去天牢接慕白出狱那日,天色放晴,莹白色的雪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白穆就站在天牢门口,几乎与正要进去的莲玥迎面撞上。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你是……”莲玥消瘦许多,声音略有沙哑。

    白穆忙用白芷的声音唤道:“莲夫人。”

    莲玥微微一怔,却拉着白穆的手不曾放开。

    “阮及莲,该进去了!”一旁的禁卫军冷喝道。

    莲玥放开手,面上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径直入了天牢。

    白穆本打算与慕白当日便离开皇宫,但慕白称还未联系到白伶,只得等到明日一早再走。

    “那日到底发生何事?”

    慕白刚刚净身换衣,发上还有未干的湿气,垂眸道:“给那皇帝的药,每次用过便会昏睡半个时辰。她缠着我问了许久你的问题,我不欲搭理,便避出了外间,哪知再回去,她已经动手,我也救不过来。”

    白穆只想着果然不是莲玥。

    “白伶见事有异变,便默默退下,若他们再不放我出去,白伶便会召人劫狱。”慕白继续道。

    白穆颔首,此前发现白伶不见了便已经猜想到。

    “为何……会是莲玥?”白穆低声道。

    “他们不愿得罪白子洲,长宁公主的生母又出自三大世家之一的余家,为何会是莲玥,便看是谁想拉拢余家了。”慕白徐徐道。

    晏长宁是假,他们知道,那些个皇子们却未必知道。白穆没有再问,皇室纷争,若非必要,她不愿多想。

    然而,傍晚时分,一名宫娥颤颤巍巍地找到了她,跪地道:“白姑娘,莲……莲夫人想见您。”

    白穆还未问话,那宫娥便继续道:“莲夫人明日便要被处以极刑,白姑娘行行好,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白穆只问道:“她在狱中,你如何替她传话?”

    宫娥答道:“是……刚刚奕公子出宫前……如此吩咐。”

    白穆微微蹙眉,正在犹疑是否要去,抬头见慕白立在殿门口,该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若想去,也是无碍。

    白穆琢磨着,莲玥突然要见她,莫不是刚刚被她认出来?毕竟她在她身边服侍了整整两年。

    这是白穆第二次踏足天牢。东昭的天牢与商洛颇为相似,除了布局面积不同,都是一样昏暗的灯光,一样浑浊的空气,还有各式的叫喊呻吟。

    应该是那名叫奕秦的男子、莲玥如今的夫君打点过,她入天牢并没人阻拦,还有一名狱卒亲自将她带到了莲玥的牢房前。

    莲玥被单独关着,四下安静,左右无人,与之前那个满是叫喊呻吟的天牢仿佛是两片天地。狱卒离去的脚步刚刚消失,莲玥便唤道:“娘娘?”

    她迷蒙地睁着双眼,面色略有憔悴,坐在牢房里抱着双膝,望向白穆所在的地方。

    白穆并没有马上回答。莲玥微微一笑,“肉眼迷人心智,果真不错。娘娘曾经站在我面前,我没认出来,却是要眼盲了才察觉到熟悉的气息。”

    莲玥向来心细,白穆当初的确担心过会被她发现。

    “娘娘,看在奴婢尽心服侍您两年的份上,可愿在奴婢死前与奴婢多说几句话?”莲玥声调仍旧浅淡,与当年在商洛皇宫如出一辙。

    白穆缓缓蹲□子,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莲玥淡淡一笑,“真的是娘娘。”

    白穆沉默。

    “娘娘既是跟着白子洲的人来,想必已经查过奴婢的身份了吧。”莲玥自嘲笑道,“奴婢不叫莲玥,叫阮及莲,乃是二十年前东昭阮家罪臣之女,侥幸捡得一命,便去商洛做了细作。”

    “他们说你立功而归?”

    “三年前延河水患,东昭有使臣前去与商洛共同商讨治理延河一事,娘娘可还记得?那夜宫中大乱,我们便趁机闯了皇祠,盗得商洛国宝。”

    “那你为何……”

    “当年是二殿下救了我。”莲玥并未听白穆的问话,自顾自地冷静道,“他将我养大,送我去商洛,称只要有将功赎罪的机会,就会接我回来,娶我。”

    白穆心头微微一颤,看来冷心冷情的莲玥,心思细腻,有智有谋,她以为她无论去商洛,或是回东昭,都是步步为营。

    “我在商洛十年,从不引人侧目。只是看到娘娘时忍不住多说几句话,仿佛在娘娘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两相沉默,许久,莲玥才继续道:“我回来之后,二殿下处处被三殿下压制,需得拉拢奕家,我便嫁给了奕秦。”

    “他现在还需要拉拢余家,所以你便替晏长宁顶罪?”白穆冷笑。

    “是。”莲玥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他虽暂时赢了三皇子,却根基不稳。我本就身中春殇,一直以来虽然在尝试解毒,压制毒性,我自己却清楚得很,苟延残喘罢了。”

    “我曾经以为你是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的性子。”白穆道。

    “不错,曾经是。只有活着,才能等到他来接我。”莲玥道。

    白穆望着她憔悴的脸庞,空洞的眼神,执拧的表情,突然间无言以对。

    “既然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无权干涉。”半晌,白穆才再次开口,“很抱歉让你眼盲,但是为了我想保护的东西,也只能抱歉了。”

    原来人一旦有了想要保护的东西,就会变得尖锐,变得不再那么纯粹。

    从前她生活的环境太过简单,阿爹阿娘将她保护得太过彻底,她的眼中只有黑、或白,非黑即白,非错即对,执着而执拗地坚持自己想要坚持的东西。

    如今却渐渐发现,世间事大抵都徘徊在一段灰色地段里。

    “奴婢只是回不了头了。”许是察觉到白穆欲走,莲玥面上的表情突然有了几分波动,眼底似乎都含了泪光,“奴婢坚持了十几年,倘若此时回头,奴婢的一生都将是个笑话。娘娘,你明白么?”

    无论对人对事,付出太多,便无法轻易放手,到最后,连自己都分不清那放不开的手,是因为不愿辜负自己曾经的付出,还是因为用情太深。

    白穆从未见过莲玥哭,如今却看到晶莹的泪水一串串地从她空茫的眼中安静地溢出,突然间不忍看下去,瞥开了双眼。

    “娘娘,奴婢今日想见你,其实是有一件事对你说。”莲玥的声音仍旧冷静,“三年前奴婢从商洛回到东昭,几番打听才知道后来你和阿碧的事情。”

    白穆侧目望着她。

    “当年奴婢不明宫中局势,为求自保,瞒了一件事。”莲玥静静道,“洛采桑曾经差人来朱雀宫打听,仪和宫大火、柳轼失势那晚,朱雀宫可曾有人送一幅画卷到勤政殿。”

    “奴婢不知洛采桑为何会有此一问,只是实话实说,称娘娘从不作画,朱雀宫中亦无人擅画。奴婢当时正为太后办事,并未送过。”

    白穆眸光微沉,她的确不喜作画,闲来看书写字较多,也从未画过什么画送到勤政殿。至于洛采桑为何会这样去朱雀宫打听,她一时也想不明白。

    “此后不久,便生出华贵妃的宫女采儿一案。奴婢也是后来才知道,那采儿竟是娘娘的生母……”莲玥的双眸暗沉无光,看着白穆所在的方向,沉静道,“想来这两件事或许有什么关联。今日奴婢察觉到你或许便是娘娘,才求奕秦让你过来见我一面,讲明此事。”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这章,好多ps……

    1.可能大家看过太久,有些姑娘忘记了,也有些姑娘念念不忘,那幅画卷……在“真假父子”那一大章。

    2.东昭使臣啊,治理延河神马的在“真假皇子”那一大章。

    3.莲玥这里所说的盗走国宝,就是《倾国》里曾经提到的商洛被盗走的“五色”之一,那时候商阙回东昭去抢来着,估计看过的姑娘们也忘得差不多了,嘿嘿。因为对剧情影响不大,所以我在文里就不详细介绍了,免得占大家的脑内存……后面番外会再说。

    然后,感谢“念不停换马甲念”姑娘的长评~~~昨天本来想提前更新来着,结果**抽了……加更神马的我先欠着吧,最近实在是有些忙,有心无力,t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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