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二年十二月十三日夜,紫禁城咸安宫。

    冬日里花园中的树木早已枯萎,光秃秃的枝桠上结着厚厚的冰霜,天空中偶尔还有雪花飘落,衬着雪地上凌乱的足迹更增凄凉,越加衬得整座宫殿都弥漫着一股暮气沉沉的死寂之感,

    殿中灯火通明,隐隐还能听到些压低的抽噎声,衬着这满宫的萧条让人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正殿中的一间卧房中,地下站着二十几人,男女老少皆有,相同的却是他们面上都有着掩不住的惊惶与迷茫,丝毫不敢眨眼的一心关注着床上躺着的那个人——康熙朝两立两废的废太子允礽。

    一名四十多岁老态突显的女子正坐在床边的小凳上,身边的另外两人细声和床上的人说话,却怎么也掩不住语意中的哭声。

    “我……眼看着是熬不过去了,弘晰……你过来……”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似乎连心肺都要咳出的咳嗽声打断,缓和了许久后,半躺着的允礽才对靠在他身边附耳过来的弘晰道:“弘晳,你以后千万要谨慎,你以前就讨皇阿玛喜欢,朝中又曾有过那样的传言……皇上他是怎么也不会放心的……”

    自己那个四弟的多疑,自己这个做了他几十年哥哥的又怎么会不明白,更何况皇阿玛去的突然,不用想也知道老八他们会借机生事和老四闹腾,朝中又曾一度视弘晰为‘帝孙’,凭是谁坐在皇位上,都不会对弘晰放心。

    “阿玛……”弘晰张口说了两字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阿玛说的这些他心里怎么会不清楚,只是皇上真要想动手,自己再谨慎也没用。

    随着床上允礽渐弱的声气,屋中的抽泣声渐渐大了起来……

    “保成……保成,皇额娘在这里……保成……”

    允礽床前,却有着一个屋中所有人都看不到的二十来岁女子身影,她着一身厚重的明黄色皇后朝服朝冠,面目秀雅温婉却又不失华贵雍容,此时也是满脸悲痛,只是她却哭不出眼泪来,伸出的手更无法抚摸到眼前之人,只能徒劳的在一次次伸出手却穿过允礽的身体时更加悲伤。

    她是允礽的生母,康熙皇帝的元后赫舍里芳仪,此时看着自己的儿子已到临终,可自己百般心焦却仍然无法接触他,不由心下悲痛至极。

    芳仪哭泣着,心中的茫然更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己死了后没有像世人说的那样重入轮回,却一直徘徊在这世间,更是一直被困在皇城之中。

    也许,是因为自己死前对保成的执念过深,舍不得离开自己拼尽性命生下的儿子,上天才网开一面让她一直呆在宫里吧。

    康熙十三年,她记得在坤宁宫里生保成难产后神智迷离时,就明白自己的一生恐怕就这样结束了,不管她的难产是后宫里有人刻意为之,亦或是天命,她都不能再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了。她纵是有再多的不舍、不愿放下也无法再知晓,本以为这一生就是这样了,没想到……

    等她重新醒来有意识时,就只看到皇上正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己,几欲流泪,身边伺侍的宫女太监都被打发了出去。

    看着皇上伤心的样子,芳仪下意识的走上前想要安慰皇上,却发现她早已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她拼命呼喊也没有一个人能听她的声音。原来,自己是变成一抹游魂了吗?

    自此,她伤心也罢,焦急也好,就一直飘荡在紫禁城中,看着皇上和保成的一切……

    看着小小的保成哭闹时没有额娘哄着,皇上在百忙中抽空亲自看着他,又转身处理朝政,芳仪为皇上的辛劳不忍,为也保成的哭声心焦,却只能在一旁看着。

    周岁时,皇上册封仅有一岁的保成为太子,芳仪心里又是安慰又是担心,年仅一岁却没有生母庇护的皇太子,在皇宫里恐怕是整个后宫女人心里的靶子。

    随着皇上亲自将保成接到身边教养,教他读书、细心关切他的一切,在保成出痘时时辍朝日夜照顾,芳仪心里的担忧渐渐少了。皇上对保成的关切和爱护,用心到再不能更进一步了,这样自己也该知足了。

    后来,保成的名字改成了胤礽,日渐长大,他过人的才华风仪令朝中大臣赞叹不已,芳仪也由衷的感到为人母的骄傲和自豪,却也不时为着他被皇上养的有些跋扈和自傲的性格而担忧。

    ……

    渐渐的,保成越来越大,和皇上之间的矛盾却日渐加深,怀疑和猜忌接连而至,皇上对保成这个势力日渐强大到可能威胁他皇权的皇太子,起了芥蒂之心。而保成也变得暴躁跋扈,更在叔公索额图的亲近与支持下,很多事上和皇上对着干了起来,终至与皇上渐行渐远。

    会好起来的,这只是因为孩子长大了,芳仪安慰着自己,孩子长大后和阿玛之间自然会有所疏远,所有人家都是这样的不是吗?尤其这还是在皇家,是天下间最尊贵的一对父子。

    单薄的借口连自己也骗不过,芳仪看着保成和叔父索额图越走越近,一步步越过皇上的底线,被皇上猜忌怀疑。保成整个人也变得越来越乖戾阴暗,直到再也看不出一点原来那个才华横溢、为宗室和文武百官敬仰拜服的皇太子的本来面目。

    宫中和朝中的所有人,都是最精明最会看人眼色的,皇上的态度他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保成的态度也就慢慢变了,各种原先时因着皇上疼爱保成被皇上打压下去的阴私争宠陷害的手段,都一一重新浮出水面,保成的日子越发艰难。

    芳仪简直无法相信皇上会在周围人的一句句挑拨,后宫女人暗地里的眼药下,对保成越来越怀疑。

    不,皇上不会这样的,皇上会护着保成的,都是那些女人和她们的儿子,还有她们的家族,是他们用尽手段在皇上面前陷害了保成,才会让皇上渐渐疏远保成的,是那些人害的!

    可是芳仪找再多的借口,也无法挽回皇上和保成之间的父子感情,直到最后那怀疑的种子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保成的皇太子之位被废了。

    “生而克母!生而克母!”

    芳仪听着皇上狠心绝情的斥责,看着保成跪在大殿中空洞的眼神和逐渐麻木的神色,第一次开始怨恨自己,是她让自己的孩子背上了这样的名声,也是她没有尽到额娘的责任教好保成,才令他养成了张扬跋扈的性子。更没能在后宫中为他遮风挡雨,压制下那些不安好心的女人,才让她的孩子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陪着被废的保成在咸安宫里一日日度过,看着他惜日的锐气与意气渐渐消磨殆尽归于死寂,芳仪的心也慢慢死去,连后来皇上驾崩也没能令她再有太大触动。

    她最亏欠,最对不起,这几十年来一直看着的,都是保成,皇上,对她来说,已经很是陌生了。

    皇上驾崩,新皇登基,芳仪已无暇多去为皇上伤心,十年年少夫妻相濡以沫的情份又如何,对一个女人来说,没什么能比自己的孩子重要。

    后来,她随着保成一直呆在圈禁中的咸安宫里,直到今日。

    “皇阿玛……皇阿玛!儿臣从无谋逆之心,从无谋逆之心啊!”躺在床上的允礽猛得挣了起来,不断呼喊着这句话。

    脸色渐渐灰败下去时,允礽眼中却猛得发出了光亮,“皇额娘,皇额娘……”喃喃的语声渐低。

    “保成!”芳仪看着在自己面前而去的儿子,伸手想要抓住他的手,却仍然像往日那般无奈的穿过了保成的身体,只能大声哭泣着。

    阵阵不再压抑的哭声从周围女人们捂着嘴的手帕下传出,地上站着的那些孩子也哭了出来。允礽虽然被先帝废黜,可在这些人心里,他仍是他们的支柱,现在他去了,这些人伤心之余更多的也是对自己日后生活的惶惶不安。

    麻木的看着被宫人将保成服侍入殓后抬出宫安葬,芳仪只觉一阵悲从心来,她的孩子,她当初拼尽全力生下的孩子居然就这样去了吗?

    跟随着棺木向宫门外而去,在午门时芳仪却发现自己仍然如同以前试过的那样,无法穿过那道大开的宫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送葬的人越走越远,直到连背景也看不见。

    “保成……保成……”

    芳仪惊恐的叫着,伸手在那隔开了她的门前不断摸索,却无力的被那道看不见的屏障遮挡住,最终垂下了手臂跌坐在午门前哭泣。不再顾及那从小时学规矩起,即使没人看见时也始终印刻在骨子里的规矩,芳仪不顾一切的跪坐在地上大声哭号出声。

    “上天,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见这一切,为什么!为什么!”

    可无论芳仪再伤心绝望,她也无法离开紫禁城半步,只能在这红墙黄瓦埋葬了无数人的宫城中缓缓度日,看着雍正坐稳皇位,再看着他去世,乾隆登基……

    ……

    一代代的皇位交替,令芳仪原先满是怨恨与不愤的心也麻木了,难道,自己就要这样一直飘荡在世间吗?也许,自己前生做了太多坏事,所以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吧。

    在宫里看的越多,芳仪越明白所谓的帝王心术,毕竟,这宫里的所有人做的一切都瞒不过自己这个鬼魂,除了东西六宫中几年她不知道为什么去不了的地方外,乾清宫和养心殿里皇帝处理政务,她无聊时也没少去。

    后宫妃嫔的争宠陷害,j□j裸的摊开在芳仪面前,令她苦笑,原来自己当初真的很蠢,这些女人的手段可真是令她大开眼界。

    只是,明白了帝王心术,她也就渐渐懂得了保成为什么会落得被废的下场,那固然有着其他人的陷害与引诱,却也离不开皇上的纵容与宠溺,爱之适足以害之,尤其是帝王的宠爱。保成被捧得太高了,又没有个人告诉他隐藏在皇上光鲜亮丽的宠爱下的危机四伏。

    如果,自己当时没有难产而去,也许,保成,不会落到最后那样的境地吧。

    如果……

    如果自己能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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