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院西厢房的外头,有一棵极大的树,近夏日,总能听到一声声的蝉鸣。往日里西厢房宁静,蝉噪屋逾静,可是此刻,向云锦坐在屋子里头,只觉得心里一阵烦闷。屋内下首,跪着的却是脸上红肿未消的绿萝。

    外头传来脚步声,过得片刻,向云锦的贴身丫鬟在帘子外头道:“小姐,赵小姐身边的凝婉姐姐送东西过来呢。”

    向云锦一惊,绿萝同她对视一眼,兀然一笑,抚着自己的脸,低头嘤嘤哭泣道:“小姐,今日是奴婢太过鲁莽,奴婢知道错了,您怎么罚奴婢都成,别赶奴婢走!”

    凝婉只听得屋子里又是一阵掌击脸的声音,片刻后,是向云锦低声道:“往后可千万记得,若是再犯,我……”

    连带着,向云锦也哽咽了。

    凝婉听着心下百转千回,直道外头所传非虚,向云锦果真是个疼惜下人的主子。真是这样柔弱的主子,才会养出绿萝那样大胆的奴才吧?

    她当下也不敢进去,那丫鬟见里头不应,又低声说道:“主子,赵小姐身边的凝婉姐姐送东西过来呢。”

    里头才渐渐低了声,而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多时,绿萝打了帘子出来,因为低着头,凝婉也看不真切她脸上的神情,只想着女儿家脸皮儿薄,索性不去看她。

    入了屋行了礼,这才将手里的东西送上,道:“这是我家小姐让我特意送来给向大小姐的白玉膏,对于祛瘀止痛最是有奇效。小姐说了,今日之事全是误会,万望向大小姐别放在心上。”

    “赵小姐有心了。”向云锦温婉地道了句谢,让身边的人打了赏,凝婉这才退下了。

    待她走后,向云锦掐了一颗荔枝,壳崩裂开来,溢出奶白色的汁水,她一时觉得黏腻,拿在手上,却恨不得扔在眼前的绿萝脸上。

    “闹到这样的地步,你心里便开心了?”

    “我闹?”绿萝抬了头笑,“小姐,你自个儿想想可甘心。若论亲疏,你不住正屋也该住东厢,可偏偏她将你安置在西厢,这不是当着你的面打你的脸么?奴婢不过是替你不甘罢了?”

    “你这是替我不甘?”向云锦兀自摇了摇头,“绿萝,我真是后悔当日让你帮了我的忙。”

    “小姐有什么后悔的。”绿萝阴仄仄地笑了笑,扯痛了脸上的伤,那笑乍然停在那里,显得格外瘆人。她却不以为意,拿手捂住脸,道“当日小姐让我做的,我全做到了。如今我也不过是来寻小姐拿回当日小姐应承的东西罢了。”

    “我应承过你什么!”向云锦终于忍不住,将手里东西一丢,怒目道:“我弄不明白你究竟有什么不甘心的!你是被发现了,可是宋长平已经放过你,还替你安排好了后路,你何苦费劲心思再回到我身边来?听说你还同府里签了卖身契?”

    身边若是有人能替她争取,她也觉得甚好。她要保持自己的形象,自然要有人充当坏人。可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争取了,能争来。而不是打肿了自己的脸,还要被人羞辱一番,徒劳无功。

    从前想争想抢,不过是堵一口气——向云锦扫视桌面上的荔枝,是,向云欢如今的生活比她预想的,过得要好得多。这荔枝,她是有钱都买不着,可是又如何?

    只要能嫁给那个县太爷,她自然能赢回一切。

    一个宋长平而已,没有功名在身,不过是一介布衣,哪能比得过前程似锦的进士。

    若是这一切毁在绿萝身上……

    向云锦眸子里精光一现,随即却是颓然和后悔:是,她后悔,当初不该招惹绿萝。

    如今她如狗皮膏药一般黏着自己,甩也甩不掉,若是强撕,只怕自己也落得个鲜血淋漓。

    以为破财能免灾,可万万没想到,她求的根本不是财。

    自己今日又有把柄落在她的手上,真真是被人牵制住了。

    “只要有小姐在,我怎会怕取不回自由身。”绿萝笑道,“小姐放心,奴婢自然不会挡着小姐的好前程。”

    绿萝说着话,眼里却全是深意。向云锦不由抖了一抖,道:“你的卖身契并不在我手上。”

    “小姐能想到法子拿回来的。”绿萝咧唇一笑:想摆脱她?

    当日她入向府时,向云锦便是一副见了鬼的神情。如今,她更是心生惧意了吧?

    绿萝想起自己同绿衫行到半路时,遇上的那个人。

    他叫什么来着?温玉良?

    君子如玉温良,这名字当真是不适合他。

    她不过送了他半个馒头而已,他便将同将云锦的事儿抖落地一干二净。

    前有向云锦祸害向云欢一事,如今又知晓温玉良同向云锦的干系,她怎能不好好利用一回?

    这出戏这般精彩,她总要替向云锦好好地唱下去。

    “小姐放心,奴婢同小姐一向都是站在一块儿的,自然不会害小姐。”绿萝低声一笑,拿了桌上的白玉膏把玩了片刻,讥讽道:“这个赵夕月,平日为人最是圆滑。从未见她主动开罪过谁,除了这个王素华,也不见她跟谁亲近。旁人都说她好,可最让人看不透的也是她。”

    “你倒是了解。”向云锦不以为意。

    绿萝满不在乎地丢了白玉膏,“小姐不信我?”

    她轻声一笑,又道:“当年我同宋大爷在蜀州,这位赵小姐也曾来看望过她兄长赵游焕,在蜀山一住便是一个月。虽则我见她没几面,可也听宋磊说了不少她的事情。你不信我不打紧,还能不信宋磊?”

    赵夕月眼光甚高,不记得她这个丫鬟原是常理,可是绿萝却记得这样一位小姐,如天上月亮一般高高在上,光耀夺目。

    “听说赵小姐最是孝顺赵夫人,如今赵夫人瞧上了小姐,她定然也晓得。往后小姐可能成为她的表嫂,她自然不敢开罪小姐。那个王素华娇气蛮横些,可在外,事事听从赵小姐的,想必今日小姐也看出来了。”

    绿萝细细说着,又道:“今日之事,固然是奴婢思虑不周,可在赵小姐眼里,顶多是小姐性子软弱,过于善待下人。一会小姐寻个借口将奴婢打发出去,做个样子给她们瞧,一来是向他们示好,二来,也说明你不纵容下人。这样,赵小姐那也就能交代过去了。”

    “那不是委屈你了?”向云锦狐疑地看着绿萝,绿萝坦然笑道:“若是小姐能高嫁,于奴婢而言也是与有荣焉。奴婢只希望,小姐得偿所愿那日,也能助奴婢一二,奴婢自然感激不尽。”

    “你倒是想得久远。”向云锦冷哼了一声、

    绿萝默默地看向窗外那一片天,一片蔚蓝里,终是出现一朵乌云。

    黑云压城,城欲摧。

    ******

    云欢直到入夜才回到宋府里,分明是累了一日,也不知是冷泉的功劳还是长平的抚慰出了奇效,她竟也不觉得乏。

    长平随她刚刚回府,便被等在门口的赵游焕截走了。不过一段时日未见,也不知赵游焕是怎么了,竟是瘦了一大圈。

    云欢当时仔细地看了他两眼,也没想明白。这会回了府,才想起似乎也有好几日没见着苗玉髓了。

    唤了思年一问,思年道:“前些日子倒是见苗公子常出去,总是一身脂粉味回来,回来后也是笑眯眯地。这几天他时常闷在屋子里,脸色也不大好看。奶奶回来前,她刚出去,脸上一股子杀气,奴婢哪里敢问他要上哪儿。

    “杀气?”云欢只觉得这事儿透着一股子蹊跷,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

    再看思年也是一副欲言又止地模样,赶忙追问了两句,思年这才硬着头皮道:“方才梨香院里传来消息,说是大小姐带着绿萝去给王小姐道歉,回了院子又狠狠罚了绿萝。都是关起门来教训的,我们哪里知道真假?奴婢路过花园的时候,又听到孙姨娘同人嚼舌根子,说奶奶太过年轻,没给安排清楚住处,才惹出幺蛾子!”

    “嘴长在她身上,你任她说就是了。”云欢蹙眉道。

    思年顿了一顿,道:“奴婢胆子再大也不敢跟孙姨娘较劲儿,只是我听到时,夫人正陪着老爷逛花园,孙姨娘说的话,全被老爷听见了。老爷当下便放了脸子呵斥了孙姨娘,整个院子的人都听见了。孙姨娘眼睛都红了呢……”

    “老爷今日怎么有性子逛花园?”云欢顿了一顿。不知是不是前几日宋元年被老太太叫去说了什么话的缘故,这几日宋元年时常宿在王氏的屋子里,王氏每日倒是春光满面,连人都带了些活力。

    一头是被夺了管家权,一头又被夺了宠爱,怪不得孙姨娘这几日要发疯了。

    人倒霉,果真喝水都要塞牙缝。云欢默默想着,心里头不知为何,竟有些幸灾乐祸。

    这一下真是心情大好。云欢索性唤了绣屏一同去梨香院看看赵夕月等人。

    哪知前脚才踏出院门半步,就见斜下里冲出个人来,未及她反应,便直愣愣地跪在她的跟前,掐着帕子嘤嘤哭起来。

    云欢一时傻了眼,待仔细看眼前的人,更是一怔:云欢一时傻了眼,待仔细看眼前的人,更是一怔:这满脸泪痕的人不是孙姨娘又是谁?只是这会,她来跪她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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