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老爷,今天怎么不去后院的春秀阁了?你可是有日子没光顾我们店了,掌柜都说,是不是我们这些小的伺候不周到,惹你老人家生气了。”这时三楼又有店伴过来接引,讨好的说道。劳老爷嘿嘿一笑,捻须说道:“哪的事啊,前些日子不是去了趟吐蕃么,累得半死!昨天才刚回来,你看今天不就来光顾你们了?”顿了下,又道:“今天就不去春秀阁了,想好好吃餐饭,那里人多眼杂的,想消停都消停不了,还是这儿人少,能躲个清净。”那店伴陪笑道:“这是你老人家德高望重,大家伙都爱戴你想和你亲近呢。前些日子范老爷在秋吟殿摆酒席,大伙儿都还说呢,这席上少了劳老爷,少很多乐子,这酒喝得都没滋没味了。还念叨着你什么日子能回来。”劳老爷听他奉承,呵呵大笑起来,甚是愉快。

    “劳老爷,你在这儿用餐,用具什么的就简陋了,比不得后院,你老人家可别嫌简慢了才好。”劳老爷摆手呵呵笑道:“不妨不妨,这地方正好,我很满意。”朝后面略一示意:“来人啊,给赏。”说话间身后便有随从分众出来,赏了那店伴一小锭银子,那小二欢天喜地,谢了赏,更是殷勤在前领路。

    这饭庄之中,对客人也是分成三六九等的,身份平常的通常都安排在一二楼大堂,只有那些气度不凡者被引上三楼,在三楼里进,又用屏风遮挡分隔成几个阁间,以备有需要密聚的客人使用。而在饭庄的后院,却又另建起几个**的小庄子,什么春秀阁,夏浓厅,便在其中,这是专为那些富贵客人布置的,器物之华奢精美更胜前院,庭花嘉树,锦缎缠梁,侍应亦较前院更众,坐在这前堂三楼里,还能清晰听见后面不绝耳的牙板丝竹之声,还有女子的轻笑,这些享用者自是城中一些豪奢大家的子弟。

    胡炭和秦苏被安排在偏里的一桌,劳老爷要进去雅间,便要路过二人。一路怡然自得的微笑行来,走到姑侄两一桌,眼见着两人也正打量着他,那劳老爷倒是神色无异,也像对其他人那样堆满笑容,点头致意一番,便欲行过。

    胡炭早晨经过赈粥一事,对这万众称道的劳老爷倒颇有些好感,见他样貌和善,也不像是要拒人千里的模样,当下便有心与他攀谈。于是忽然咳嗽一声,肃起容来,准备说话。

    秦苏立刻面色大变,心中顿感要大事不好。她可是有经验了,每当这小混帐咳嗽一声要装成大人说话,那多半便是祸事要上门的前兆。一般来说,只要这小东西主动挑事,事情往往只会向两个方向发展,一个是本来没有的事情变成了坏事上身,另一个就是本不严重的小事变得不可收场。刚才这小鬼头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要多消沉有多消沉,要多颓废有多颓废,仿佛只要一个看顾不到他就要饮恨自毁的模样,怎么这才放松了一会儿警惕,他就又张牙舞爪的原形毕露了?!她觉得自己晚间的担心实在有点多余了。

    哪知胡炭还没开言,劳老爷那边却先出了状况。便在他错步将要行过去的刹那,只听“啊秋!”的一声,一个六七岁小女童清脆的喷嚏声从他腰侧间突兀传来。这声音虽不响亮,但却清晰可闻。姑侄两个正不霎眼的看着他呢,那劳老爷独一人走在前头,伴众们都在身后三步开外,他身边却又哪有什么小女童!

    两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弄得怔愣住了。

    “啊?咦?咦?!”劳老爷也甚是疑惑,马上停住了步,他用惊讶的目光扫掠一下自己的腰间,然后抬目重新打量着面色怪异的姑侄二人,似是有些不解。“这是怎么回事?你喜欢他们的气味?”他自言自语说道,然后只略一思忖,便转步走过来,堆起笑容,向二人拱手招呼:“啊哈!这位姑娘,还有小兄弟,可是眼生得很啊,二位相貌出众,神采不凡,看样子却不像是这颍昌府中的住户。”

    秦苏心中暗起警惕,有些不清楚这劳老爷的来意。只是早晨间听见他民声不恶,施赈的善举都做过好几年了,想来也不像是特意赶过来要和她为难的敌人,当下也不愿对他太过刻薄,便淡淡应道:“是的,我们只是路过,昨天才到城中。”

    当下便有殷勤的随从过来拉开了椅子,劳老爷倒不矜持,大马金刀的坐下了。看见秦苏和胡炭都微微皱起了眉头,似是对他的唐突举动有些不满,劳老爷便尴尬的咳嗽一声,歉然的笑了笑,然后眼珠一转,却招手唤过来小二,大声道:“小二!今儿这三楼上所有客人的花销,都会到我账上!费用多少,你们到时候去府里支取。”那小二识趣,笑道:“劳老爷又破费了!”在胡炭和秦苏脸上扫过一眼,略略猜度二人的身份,便高声说话道:“众位尊客,劳老爷说话了,今天众位的花费他全包了,众位客人请安心享用酒饭。”当时那几桌与劳老爷认识的人便又喝彩起来,连赞劳老爷豪爽。这动静倒跟刚才一楼间的反应差不多。

    挥挥手遣散了身后的众人,让他们自去别处落座,劳老爷这才正过脸来和秦苏胡炭说话:“啊呀!打搅打搅,真是失礼了!只是我这里有个疑问想要跟两位请教,万分紧急,所以有什么不当的举动,还请两位恕罪则个!”

    眼见着他一边客气道歉,一边脸上却毫无愧色,在不停的从从怀里掏摸出东西放到桌上时,眼珠子还飞快的在自己和胡炭脸上扫掠过,秦苏愈感到这感觉熟悉异常。

    正纳罕着为何有这般熟稔的感觉,她却猛然惊悟过来:她所认识的故人里,还会有几个这般年纪的男子呢?这人分明就像是胡大哥啊!她记忆里似乎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场景,胡大哥一边跟人谦虚客套着,一边却又暗地里飞快的转动心思,动用手段,想要图谋个小不轨之事。这劳老爷虽然体型面貌与胡大哥相差甚远,然而这表情作态,却又极为神似,尤其那双眼珠子,灵活异常,仿佛一转之间就已经动念过六七个想法一般,难怪她刚才初一照眼的时候,就有如遇故人的感觉。

    一个玉扳指,一只玛瑙雕件,一个寸高的翡翠瓶子,一方锦帕,一个暖洋洋的温石珠子,一盒木函,一个拳头大的小绣囊,这便是劳老爷放置到桌面上的物事。秦苏和胡炭心中怀着疑问,便也默不作声,只等劳老爷来说明。

    “这事情说来话长,却该先从哪里说起呢?”劳老爷说道,似乎有些苦恼,搔了搔头,转向二人点头道:“这样吧!虽说事情紧急,我可也不想平白耽误你们吃饭,反正我也还没吃呢,就并成一桌好啦!我们边吃边谈,我把这店里的招牌秘菜点一份请你们吃,算是尽个地主之谊。”

    秦苏听说,当下便要婉言拒绝。这劳老爷目前的身份还是敌友未明呢,她可不想吃个什么秘菜着了他的道儿,谁知她还没出言说话,那劳老爷已经观颜察色,看出来她有拒绝之意,摆摆手阻止她说话,笑道:你们先别忙拒绝,要知道我点的这道菜,可是不公开出售的菜肴呢。知道的人可不多,食材稀罕,大厨也稀罕,外面可是想吃都吃不到的,多少钱都换不来。若不是我劳某人在这店里还有几分薄面,也是买不来这食材的,更请不动这大厨来亲自操刀。”

    小胡炭登时被勾起了浓厚兴趣,问道:“什么食材这么稀罕?很好吃吗?”

    劳老爷见他问话,甚是欣喜,索性转面过来专对小童说话,一脸神秘的模样,低声说道:“好吃不好吃我先不说!先说别的……嘿!说起来你们不相信,自古以来,吃到过这道菜的人,加起来不超过这个数。”他把右手五指虚张一下,然后又飞快的收回到桌子底下,似是生怕被人看见。“每一个能吃到这东西的,都是大气运的人,说一个人你们就明白了,汉太祖刘邦,无人不知吧?在没发迹之前只是个市井泼皮,你知道他为何能够连步登青云,从一个街头赖汉变成执掌天下的至尊皇帝?”

    胡炭瞪大眼睛:“难道就是因为他吃过这道菜?”

    劳老爷在桌下一击掌,赞道:“聪明!猜到了!可不正是这样!据说他在任泗水亭长之时,酒饭不断,天天就寻摸着找下酒菜,有一天在河边捡到个异物,也抬回家煮吃了,从此便时来运转,飞黄腾达的。”看到胡炭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劳老爷忙说道:“你是觉得吃道菜怎么就会影响到气运,不相信是吧?早先我也不相信啊!可是去年发生一件事,这城里的宣节校尉马大人,就因为吃了这道菜的头鲜,隔天就被京里调去,升任六宅副使去了,你看这事!立竿见影啊!正八品破格升级到从六品!这算是平步青云了吧,实例如此,你说我信还是不信?”

    胡炭眨眨眼睛,闭口不语。他哪知什么宣节校尉什么六宅副使,这些官职于他而言就像天文地书一般。野虫儿听不懂牛哞声,左耳听进右耳便原样不动的冒出来。但劳老爷说的这些事情都太过匪夷所思了。

    劳老爷也不管他,自顾说道:“刚才说的那都是有据可查的实例,至于刘邦因吃了这道菜而当上皇帝,那都是野史中流传的说法,真假我们就不得而知了。然而俗话说得好,无风不起浪,谁知道怎么回事呢,若是没有根据,人们也不会平白乱说的。我是见过这食材的,了不得啊!有神异,放置在暗处都会放宝光!若说吃了这东西会发生些不寻常的事情,别人信不信我不知道,我反正是信的,那东西本身就是千年难遇,古时的人别说吃过,就是活物、死物也没有几个人见过的,这可是大大的好东西啊!”

    胡炭听得两眼又再放光,追问道:“那到底是什么好东西?!真的很神异?难不成你说的是龙肉?”

    劳老爷呵呵一笑,摇头晃脑道:“不是龙肉,但论起珍稀程度,却也相去不远了。好东西啊!好东西啊!”

    秦苏听到这里,已经是大起疑心。这劳老爷现在的神态表情,活脱脱便是个江湖骗子,绘声绘影,表情又夸张丰富之极,哪有半点出身豪富的大家贵族模样。瞧他循循善诱的,又卖关子又引话头,惹得胡炭呆头鹅一般一步步陷入彀中,满副心神都被这道秘菜给吸引住了,这等手段,反倒像个居心叵测的的市井坐贾者多些。

    莫非这人竟是个假的,不是自己早上听说到的那个劳老爷?可是有这么多人给他帮衬,这说法却也有些立不住脚,或者……他们索性全都是一伙的?联起手来要设局坑人?秦苏想到危处,柳眉不自觉的倒竖起来。胡炭的反应也让玉女峰弟子有点看不明白,这小鬼头看起来就像是完全被劳老爷的话吸引住的模样,可是以秦苏对他的了解,此童论起智计奸诈,只会比自己更高。没道理她都察觉到怪异的地方,胡炭会感觉不到啊。

    她这里动了疑心,神色便冷峻下来,盯着劳老爷看便有些目不转睛。耳中听着胡炭和他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得热闹,劳老爷舌绽莲花,把这道秘菜说得几乎天上有地上无,滋味绝伦,人生一辈子,若是没吃过这道菜,那简直是白活了,真是到死都不瞑目一般。那小童分明已经被勾得馋涎欲滴,啧啧附合赞叹,然后拍着桌子,一叠声的只是乱叫,催促小二快去厨房督促,做好菜速速端上来让客人品尝。

    这劳老爷到底意欲何为?如此不顾身份,跟一个小小孩童都能说得这么畅快投机,这也真希奇。秦苏心中微觉讥讽,正想冷言刺他两句。不想那边的劳老爷似乎隐然已有所觉,在热谈之中偷瞥她一眼,忽然把双掌一拊,把面上的诡色一扫而光,哈哈笑道:“啊哈!好啦!好啦!开个玩笑,当不得真!小兄弟,还有这位姑娘,我话里多有怪诞,只是饭桌上搏人一笑的段子,可别真的都听进去啊!”

    “这道菜名头不凡,可也没那么多神道。若是吃个东西就能顺风顺水,大家伙还那么拼命努力干嘛?都去找东西吃得了!”胡炭怔了一下,面上微有异样,劳老爷只道他心中生有想法,忙又解释说:“不过你们也别要失望,我点的这道菜倒真的不简单呢,选材也珍异,是前年大江里钓上来的一只大金鼋,八十四斤重,背甲上已经生长出赤纹了。这店里把它当成珍宝,轻易都不舍得卖肉,一夏天花了大价钱请术师来帮忙施术冰镇,两年来也只卖了不到十斤。我请两位吃这道菜,一来是为谢个唐突之罪,二来也是表达诚意,想问求一件事的答案,到时还望两位不吝赐教。”说着连连拱手。

    这一下语气由谐转庄,再一次改变形象,秦苏发觉自己又有些看不准这人了。她不知道这劳老爷是真的在说实话,还是他观颜察色,在发觉到自己神态不对之后忙又做的补救。

    但那边胡炭却照单全吃了进去。他‘啊’的一声,不满的瞪着劳老爷:“刚才说了半天那么热闹,原来都是在骗我啊!”

    劳老爷嘻嘻笑道:“也不全是骗你,金色的大鼋本就罕见,传说这可是龙种啊,流着龙血的……”说到这里,忽然把声音放低下来,像是怕被什么人听到一般,勾着头向四边偷看一下,见无异状,才又说道:“而且这么大一只!你见过吗?背后生起赤纹的,那更是万中无一了。透句实话给你吧,这道菜作价三千八百两银子。我是一文不少交付过银子的,一分银子一分货,不管这东西怎么样,这价钱可不假吧,而且,即便是你拿着银子请店家来做,你也吃不到,这也没诓你,他们店家要认人卖的。”

    二人听得立刻沉默起来,对望一眼,都被这价钱砸得有些发晕。一道菜三千八百两银子!这何其奢侈!吃金子都没这么贵!胡炭想起自己怀里的几锭元宝,在此前还觉得自己挺有钱呢,这下顿时无地自容了。好吧,如果让自己付账,吃完这道菜之后,他和姑姑马上就一夕变回上古时,姑侄两个神农每日采尝百草,只能吃树叶为生了。

    劳老爷看见二人被镇住了,显然得意非凡。笑道:“咱们吃饭吃菜,便是胃口再好,也不过是一天三顿,算上宵夜,就是四顿。不管饭菜是好是赖,就只这么多了。既然这食量上有限制,咱们就不能怠慢了这副肚肠,对不对?得在品质上多讲究一些,拣点好东西来吃才叫不亏。你别看三千八百两银子不少,可是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着干嘛?还是花用出去才是正道,只要东西好,吃得满意,便是再贵点也不妨的。”说完,怡然拿起桌上放的小玉瓶来,自顾拔了木塞,放在鼻下吸嗅,一脸陶醉模样。他这瓶里也不知装的什么东西,香得异常,姑侄二个隔着一张桌子隐约闻到,都觉得精神为之一畅。

    这劳老爷可真是个会享受的。胡炭在心里暗道,看着他嗅完香瓶,便像全身没了骨头一般瘫软倚靠在椅子上,浑没一点矜持坐相,不免对他的认识又修正几分。小童对他之前的神论实也不欲置言,坐拥巨万身家,他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饥,外边不知道多少人每日只求混饱呢,更别说那些忍饥挨饿,连每日一餐都难求到的人,跟这等土老豪实在无话可说。

    那劳老爷兴高采烈,歇了几息,又再继续讲述败家经:“……三千八百两银子,在这颍昌府里算是贵了,可是这里只是小地方,东西少,也没太多好玩意儿。前年我在京城吃的那道菜才叫吓人呢,我和一个南方来的客人各吃一道,连酒水,你猜咱们最后花掉多少?”

    胡炭不愿和他在这个话题上再说下去,没的自己找难堪。在见着这劳老爷之前,自己多少还觉得身怀几锭元宝,富足阔绰得不得了,出门吃饭采买物品都甚有底气,可是听完他一席阔论,顿时觉得自己又身家赤贫了,跟外面的流民也差不了多少,这么自虐又何苦来!当下便不理会他的炫耀,问道:“劳老爷,刚才我听到你身上有个奇怪的响动,像是个小孩子的声音,那是什么?”

    劳老爷见胡炭转移话题,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咂嘴嗒舌的,似乎还在回味。摇头晃脑了一会,才咳嗽一声,坐正身子,说道:“你说的这个,就是我想要跟你们请教的事情了。”说着,伸手拿起桌上的那个锦囊,轻轻晃动一下,登时,一股稚嫩的咕哝声便响了起来,正是先前听见的那个小女童。

    胡炭和秦苏都大感稀奇,这是什么东西?居然会发人声,该不会是捉个小女鬼封在里面吧?

    “这是净巧儿,我这次去吐蕃,路过匹播城时,看到他们的贵人们都在玩这个,就顺手买了一只。”

    “净巧儿?没听说过,是虫儿吗?”胡炭睁圆眼睛,盯着那小小锦囊使劲看,想要从外观上看出一些究竟。这么个小锦囊,内容物自然不会太大,除了一些稀奇虫子,胡炭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能装在里面。

    “说是虫子,对也不对。”劳老爷道,“她模样儿倒是有点像虫子,可是这虫子怪异之处可就多了,有手有脚,还天生穿着花衣裳,这就不说了,单只一点,只要离火近一点,她就要自燃起来,还不能见光,嘿!见光就成灰了,我这里面套着一层防火布和一重玄纱呢,若不然倒可以打开给你看,这可是我化了两万两银子买来的,可不能轻易把她弄死了。”

    胡炭听说,只得打消了央求他揭开锦布的想法。他正是少年心性,对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全无抵抗力,好奇心上来,一时之间把所有念头都抛到一边去了,兴趣盎然的猜度着锦囊中容物。

    “这是会发出童声的,叫净巧儿,还有一种是柔媚儿,那是年轻女子的声音,好听!还有一种是老头子的,装咳嗽最像。最贵的是柔媚儿,我在那里呆了四天,就想买一只,谁知满集市里都没有卖,后来辗转听说一个千户有,我上门拜访,出到六万两银子,那人说死也不卖,我只好买了这只。”劳老爷道,语气甚是遗憾。

    胡炭和秦苏又再相顾无言。这种败家土豪的日子实是他们无法想象的。买个会发声音的小玩物动辄就要数万两银子。这些钱用来接济贫苦百姓,不知道能救活回多少条性命呢。只是这劳老爷已经算好的了,他在这府里连年施赈,已经比别的豪富仁善许多,人家钱财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爱怎么花用,谁都无从置喙。

    那净巧儿还在咕唧咕唧说话,像个碎嘴的小丫头在小声唠叨,劳老爷把锦囊往桌面轻轻一扣,净巧儿顿时安静下来,只是,这沉默才不片刻,便迎来了一轮爆发,只听她尖叫一声,像是非常生气,然后呱啦呱啦,咕啾咕啾,叽哇叽哇,发出更大声的抗议,一句话接一句话,字词乱蹦,吐字清脆又明晰,声音连贯顿挫,语调激昂,秦苏和胡炭虽然完全听不懂词义,然而那副愤怒小女孩儿的形象,却是闻声如见人。

    “哈哈哈哈!好玩吧?这可比听什么词曲儿有趣得多了。”劳老爷看出来胡炭的艳羡,得意洋洋的说道。

    “好玩。”胡炭老老实实的说。

    “若只是这样,她还值不上二万两银子,”劳老爷道,看了一眼胡炭,神色中隐有深意,“这东西因生长的地方怪异,所以养出一些奇怪的秉性,我听那卖主说,净巧儿能够嗅闻到一些特殊的物件,一旦嗅到,就会很欢喜,发出喷嚏声。我问他那些特殊物件是什么,他却不肯告诉我。”说完,便期待的看着胡炭,然后又望望秦苏。

    胡炭和秦苏这下便有些明白了。刚才二人可都听到了那声喷嚏声的,而且正巧是在经过自己这桌时发出,这劳老爷话里的意思,便是自己二人身上有他口中所说的特殊物件了。

    二人脸上都是颜色微变,同时想到了藏在小童怀里的灵龙镇煞钉。这劳老爷不惜自折身份赶过来套近乎,又是跟小童打得火热,又请吃秘菜的,若说他没有一点图谋,姑侄两个都不会相信的。他拐弯抹角编出这么一套话来,难不成是想要打这枚钉子的主意?

    秦苏已经俏脸微露煞气,在暗中提聚灵息了,双目直盯着劳老爷,只待看准一个不对便要暴起发难。胡炭却显得镇定一些,他与劳老爷交谈了这许久,对此人却另有些看法。他感觉劳老爷虽然性情活滑,似乎也藏着一肚子诡计,然而此刻却不像是抱着恶意而来。

    小童早两年间卖药卖符的经历,最历练眼光。那时他最常做的便是揣摩和估测人心,自信看人不会有太大差错。当下没有理会劳老爷话中的暗示,却先问道:“劳老爷,刚才我听说你是刚从吐蕃回来的,能跟我讲讲这一路的行程么?往西的那一带我都还没走过,若是下次想去吐蕃,就找不到路了。”

    劳老爷不解其意,奇怪的说道:“你要去吐蕃干什么?那边地阔人少,可不像中原这么热闹。我在匹播城都快闲出病来,那还是方圆千里之内最繁华的城镇呢!吃没吃,喝没喝的,连曲儿都没地方听!你别听他们什么千户大人的叫得响亮,住的房子不是皮帐子就是土坯房,晚上睡觉,跳蚤能填满你被窝,到处一股羊骚味,去了有你受罪的。”

    胡炭道:“那你别管,我总是有要去的道理,只是道路不熟,你告诉我行程怎么安排。”

    劳老爷想了想,道:“你若是从这里出发,一路往西,要先经过河南府,然后走京兆府,到这里却有两条路线可走,一路是往北走凤翔府和渭州,从西宁州出关。他们那边有散居的牧民,可以买吃食和羊奶,通常要去西夏和回纥的客商就走这个路线。还有一条便是往西南,走兴元府,从成都府出关,这里同样也是荒无人烟,只有零星牧民,要走上好几千里地才能见到城镇。”

    胡炭问道:“你是从哪一路回来的?”

    劳老爷道:“我从兴元府回来,干嘛?”

    “你没经过隆德府?”

    劳老爷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隆德府在北,吐蕃在西,我干嘛要绕远从那边回来?我又不是去西夏或者契丹。”他狐疑的看着小童,眼珠乱转,显然是在揣度胡炭这么问话的原因。胡炭仔细看他表情,见他果然一副糊涂中又带警惕的模样,不似作伪,当下放下了心。

    这劳老爷不是从隆德府赶过来的敌人。

    既然不是知道自己在赵家庄惹祸的江湖客,那就可以从容措事了。胡炭嘿嘿一笑,重又拾起话头,说道:“这小虫子真能够嗅出我身上的物事?你不是骗我吧?”

    劳老爷精神大振,万没想到胡炭绕了一圈却又重新谈起这个话题,这可是他的目的所在呢。忙道:“骗你做什么!不过寻常物事她是不会打喷嚏的,所以我很奇怪,你们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让她喜欢,我刚才冒昧过来打搅,就是想要求知个答案,想见识见识。唉!那该杀的卖主,死活都不肯给我解疑,让我怀了好长时间的闷气。”

    胡炭点头道:“那好吧,其实刚才我问你去没去过隆德府,是有道理的。”

    “什么道理?”劳老爷问。

    “我在隆德府那边惹了点事情,就是因为这个东西。”胡炭说着,伸手从怀里摸出几张定神符,递了过去,“若说我身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就是它了,想来你的净巧儿就是闻到这个。”

    送几张定神符给劳老爷,这是小童先前就有的想法。这劳老爷乐善好施,甚为贫民所拥戴,胡炭对他还是颇怀有好感的。他刚才取意要和劳老爷搭话,便是存了这个打算,别的东西自己拿不出手,就一样定神符,可以助他化几场病痛,这也算是自己钦敬善人的举动吧。

    劳老爷满怀疑惑的接过定神符,口中问:“这是什么符咒?”

    “定神符。”胡炭笑着说道,“比外面卖的治伤符要好用一些,你若是有个小病小灾的,吃一符下去,保管你一个时辰就好。”

    劳老爷没再说话,闭上眼睛摩挲着符纸,脸上的表情先是狐疑,然而不片刻之后,突然便显露出震惊来,他睁开眼来看了胡炭一眼,脸上的欣喜一闪而没,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却又变成了一股恍然的表情。

    “好像有点儿用处,我能感觉到不一样的气息。”劳老爷说道,老实不客气把符咒全收进怀里了,“如果你手上还有,再给我几张如何?”他目光灼灼的看着胡炭,虽然努力要做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然而瞳孔在短时间内数度收扩,眼睫毛急速的抖动,却完全出卖了真实想法。胡炭是何等样人,又怎会看不出他心里的急切?

    “没想到这劳老爷倒识货。”胡炭在心里暗道,当下也不虞多虑,反正这符咒他一天能画二十多张呢,全送给人也不打紧。于是只在怀里留下两张备用,其余的十几张就全都送了出去。这劳老爷几年善行,也值得这些回报。

    劳老爷没想到得来这么轻易,大喜过望,猛的站直起身,双手接过去了。

    待得珍而重之的把符咒贴身藏好了,看见胡炭一副浑不在意的表情,劳老爷不由得有点奇怪,问道:“这符咒是有灵验的,我能感觉得出来,你耗费心血画出这么些就全送给我了,难道就不觉得心疼?”

    胡炭笑道:“有什么好心疼的,这符咒我一天能画二十张,也不费什么事。”

    劳老爷脸上露出古怪之色,像是听到了什么奇经怪谈。一转眼珠子,却忽的笑了起来:“不费什么事?你就别骗我了!符咒是精气凝结之物,画符者若不用心,符咒便无效果。更何况医术医符更不同于其他法术,是最伤修为的,你这符咒分明有丰沛的灵气波动,这是上佳符术,我不信你画符时没有影响。”

    胡炭搔了搔脑袋,疑惑的说道:“好像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啊。”

    这下劳老爷弄不明白了,他吃惊的看着胡炭,见小童真不像在说谎,登时皱起了眉,想了好一会,却终是想不明白:“不对!天下之事,决没有平白无故的增益或者损耗的。尤其是事关医伤和寿考的,在此处有一益,那么别的地方必有一损,这是天地至理。不可能莫名其妙的多出一样东西,或者少掉一样东西,那就乱套了,不对!不对!”他看向胡炭:“你仔细想一想看,是不是应在什么别的地方了。”

    胡炭摇起了头。这个疑问他以前也曾有过,按着里面的记载绘制符咒,像什么风刃符,团火符,他画不了几张就会感觉到头晕眼花,唯独这个定神符,怎么画怎么自在,行云流水一般,而且效果还出奇的好。他以前还道是自己天赋如此,就适合绘制定神符呢。

    劳老爷见胡炭说不出个所以然,喃喃说道:“没有道理!没有道理!这是不可能的。”揪着胡须在那里微微思索。过了好一会,才又对着胡炭说话:“如果你说的是真话,那么你这个事情就有点奇怪了。我想一定有个原因,我们弄不明白,但却一定存在的。你的这个符咒发生效验时,必定有损耗,只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反正不在你身上就在别人身上,我建议你以后送符给人时慎重一些,治伤救命,是最讲天则的,没有半点糊涂。用药草治人,尚且损耗药材数年到数百年生长之功,更别论用法术救人。患者有一得,那么医者就必有一失,想想那些学巫祝的就明白了,若要平白救回伤病,不失元气就伤魂魄。可别送得多了以后后悔。”

    这就是善意的提醒了。秦苏和胡炭总算是落定他是友非敌的身份。

    被他这么一提点,胡炭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昨日临别时,单嫣姑姑对他做出一番奇怪举动。当时他心思没在彼处,便也没深究根由。等到这时候回想才觉奇怪。他记得自己是被明锥的气劲击伤昏迷过去的,但是醒转过来后,却是全身完好,很显然这是单嫣姑姑对他用了治疗之术,单嫣姑姑也会治疗术!他这时才刚惊悟过来这一点!而且似乎还要强于自己的定神符,难道……难道……胡炭想起来一个可能性,一时怔怔失语,看着劳老爷便发起了呆。

    “怎么?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劳老爷问他。

    胡炭睒了睒眼睛,没有回答。忽然却作出一副懊丧的表情,向劳老爷伸出手:“啊哟!劳老爷,我刚想到一件事,给你的那些符咒是没画完全的,还需要再添几个花头呢,你拿来我帮你改一改。”

    劳老爷微微一怔,随即便省悟到他在使诈,嘻嘻笑了起来:“想得美!到我手里你还想再拿回去,有这等好事么。”

    胡炭刚才忽然想到,为什么只有自己和爹爹能够绘制定神符,秦苏姑姑也学过经书,但却怎么努力学都毫无作用。这疑问在赵家庄时五花娘子和续脉头陀也都问过,两个医者当时有过共同结论的,但胡炭那时并不知道。现在细一思索,胡炭却也有了想法,唯一的可能性,便是自己和爹爹身上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小孩童心思灵动,立刻联想到昨日临别时单嫣给他度气的那一幕,他心中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定神符生效的损耗,不在此即在彼。如果他和爹爹定神符生效的本源是来自于单嫣,那么,每一张符咒治伤活人之时,损耗或许就是应在单嫣姑姑身上!这便是胡炭忙不迭想要跟劳老爷讨回来定神符的原因。其实劳老爷刚才说的损益之理,胡炭一直是知道的,巫祝们欲救回重伤之人,通常都要损耗自身修为,遇危重紧急时甚至要减少医患二者的寿命。天道对于用术救命是极为严苛的,凭什么他的定神符就能无视天理,以微损甚至不损就能行旁人搏命之功?只是他之前不知有单嫣这样的亲人在,另又画符时别无异常,这才把定神符不当珍宝的乱使。

    现在得知因果,他登时后悔以前那么大方了。

    然而十几张定神符已经落入劳老爷的手中了,小童再怎么后悔,又怎可能从这狡猾的善人身上再抢回来。任凭胡炭大费口舌,又是赌咒又是立誓,再许出重诺,劳老爷也只笑嘻嘻听着,只当听个热闹,不时也嗯嗯啊啊的应和一句,但当涉及实质,想要让他把符拿出来,就两个字:免谈。

    小童无可奈何,暗自腹诽劳老爷属王八的。一旦咬到肉,就是死也不松口了,对这等人他实在无计可施。生着闷气坐了一会,一方面愧疚曾对单嫣姑姑做过那么些不利的事情,一方面又痛恨自己以前怎不小心些。

    便在这当口,那道价值千金的金鼋鲜羹终于送上来了。

    好东西果然是好东西,菜品不凡,连盛具都精美异常,錾青花薄胎瓷盆,盆缘做出双龙提耳,托盘也是同窑同色的瓷器,这一套碗具看着也有个百两银子的价值。揭开盖来,如玉的盏里盛着一盆淡黄色浓汤,鼋肉切薄,如同雪片一样齐齐整整的码成几叠浸在汤里,莹白润泽,鲜红的枸杞撒在上面,配着绿色的不知什么植物,这卖相只是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更何况香气异常!

    胡炭立刻把所有愤怒都投入到吃食上去。话也不多说,手口急动,不住的舀汤吃肉,嘴里填满食物,恶狠狠的嚼着,似乎这样才能稍稍平复一下心中的不满,他现在算是知道自己定神符的价值了,平白送给劳老爷十几张,若不多吃点怎么找补回来!

    劳老爷知道他的想法,笑嘻嘻的倒也不心疼,略略向秦苏劝了食,见那女子还有提防心,摇头婉拒,便也不再多言,自顾拿碗,舀汤捞肉,跟着大快朵颐起来。

    好一顿风卷残云。小半刻之后,二人都吃得肚子滚圆。劳老爷是个识趣的人物,料知道胡炭心中还有不满,既然定神符已经是口中肉,他决不会再还给胡炭了,那么就从旁的事情上来弥补小童,当下便又吆喝小二,点起果品点心来,不问价钱,只求珍稀名贵。

    各类吃食流水价的送上来,堆满了食桌。胡炭这时已经知道定神符拿不回来,也只能无可奈何的接受现实。吃着四方异果,心情渐渐平复,便又跟着劳老爷交谈起来。劳老爷这次是着意取悦,什么都顺着胡炭的话头说,他经历既多,见识也广,交谈之中很快就又抓住少年的喜好,被他一再劝诱描绘,胡炭渐渐的又变得兴致高涨。

    二人谈了飞虫走兽,谈了各地糕食滋味,然后又是各地精致玩物,全是少年喜欢的东西,让胡炭欢喜异常。劳老爷倒也有个好处,说起这些事并不像是虚应故事,遇到精彩时,也是眉飞色舞,感叹连连。秦苏这时也看出这劳老爷不像是个怀有祸心的模样,便也没甚言语。自捡几个瓜果吃着,让二人聊得热闹。末了却又谈到马匹。胡炭因前两日有乘马的经历,兴致未消,对坐骑好坏甚是上心。劳老爷便又大评各地马匹的优劣,西南的矮马,契丹的骏马,河曲的大马,西域的天马,各个指出其特异俊拙之处,小童听得悠然神往,回想起前两日自己骑乘的那匹马来,也不知这马属于哪一类,只恨不得再牵到面前好好端详一番。

    劳老爷看出了他的心思。眼见着羹食已残,是该撤席的时候了,便说道:“你要想见识一下名马,我倒有个提议,我府里现藏着两匹马呢,也都是难得一见的名种,我让人牵来给你瞧一瞧吧。”胡炭一听,登时两目放光,大声说好。

    秦苏本想提醒胡炭天已太晚,可是见到少年兴致勃勃的,却又不忍拂了他的兴头。于是三人结伴,下了酒楼,途中不免遇到众食客殷勤相邀,劳老爷都笑着打发了。

    到了饭庄前的空地,劳老爷着人去府里牵了马来。未多时只听得得蹄响,两个庄汉各牵一匹马出现在石板路尽头,两匹马实在差别太大,一黑一白,白的高壮神骏,修身俊伟,自蹄至肩,比胡炭还要高,举动之间都极为优雅从容,娴静处却隐含风雷。胡炭一见就喜欢上了,对那匹黑的便没多少注意。

    “你猜猜这两匹马谁更好一些?”劳老爷有意要考较胡炭。胡炭自不是个傻子,那匹黑马虽然貌不惊人,然而既然劳老爷能够将它与这匹白马并列,那就必有其特异之处,少年不会因此而看轻它的价值。只是他的想法终究不脱普通人的喜好,见到高大神骏的白马便觉有眼缘。

    骑马么,当然要骑高头大马。怒马鲜衣,驰骋江湖,然后救弱扶困,除暴安良,这才是游侠子弟的风范!

    胡乱应了几句,劳老爷也没在意。看出他很喜欢白马,便着意介绍起白马来:

    “这匹白马,来历可是不凡,是西域名种,野马群里套来的。我听他们说,上百匹马里就只这么一匹全身银白的,所有马匹都跟着它行动,这是马王啊!你可知它在古时叫什么名号?”

    “不知道。”胡炭摇头说道,对于品马鉴马,他还是个门外汉,哪有什么见识。

    “传说在三国时赵云就骑了这么一匹马,它的名字,唤作雪夜狮子照。”劳老爷说。

    “雪夜狮子照!”胡炭的心跳了起来,目光炽烈。这名字真好听!马匹神骏,名字也如此不凡!这马要是他的就好了。

    “我是骑着它实测过,放开脚力的话,一日一夜至少能跑一千三百里路,飞跃三丈高障碍,是当之无愧的千里马。我那天是从颍昌府跑去江陵府,多处地段山路难行。若是路况好些,应该还能更快。”话刚说完,胡炭已经跑上前去,接过了庄汉的缰辔,伸手抚摸马鼻,又帮它捋去鬃发,喜爱异常。

    劳老爷眯眼嘻笑了起来。这小孩子很好对付嘛!这匹雪夜狮子照虽然名贵,但到底还是银钱上的东西,而劳老爷从来就不把银子当回事的。刚才受领了胡炭十几张定神符,这价值可就远远无法估量了,用得好,那就是十几条性命的收益!区区一匹骏马,送给他又何足挂齿!只是现在倒不忙提这话头,吊吊胡炭胃口也挺有趣的。

    眼看着胡炭从马头看到马尾,抚着白马的腰身,又细细观看蹄足,目光中欣喜和跃跃欲试怎么都抑不住,劳老爷当即投其所好,提议乘马出城感受一番。胡炭这时哪会说半个不字,喜不自禁,也不正眼去瞧那匹黑马了,在庄汉的帮助下,小心翼翼跨上了马背,手握着缰绳,见到坐高离地直有寻许,这感觉实在太好,顿觉自己也形象巍然起来。

    劳老爷跟店前的伙计打过招呼,先借过来客人的一匹马。以他的名望身份,自是无有不可。当下马匹牵来,又请秦苏去骑那匹黑马,三人扬缰,便在路上小跑起来,出了石板道,渐渐加速,再出去数十丈之后,雪地开阔,放开脚力越奔越快,卷起三团白尘直向着城南跑去。

    三匹马衔尾相追,短时间内也分不出上下。胡炭性子好强,拍着马脖子,只是要跑在最前头。劳老爷和秦苏都知道他心思,自不会去抢他风头。听得疾风过耳,感觉与前日里那次乘马又自不同。胡炭心怀舒畅,一时又把所有的不快都暂时忘记了。这匹白马当真神异,胡炭没多久就感觉得出来,奔行如风就不说了,蹄足高起而轻落,坐在鞍上几乎感觉不到多少震动,踏雪之声虽然急骤,却又不失从容,嚓嚓嚓嚓的极有韵律,让人能联想起名师操琴,如此不慌不忙,行有余力,这正是名驹的能耐。

    胡炭和秦苏二人是在申酉之交出的门,在饭庄中消磨了也有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到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沿着道路驰向南门,见路上许多店铺都挂起灯笼,照得街衢通明,因天气寒冷,路上走的行人却不多,因此也无须收速避人。

    经过一片低矮的棚户区域,这里灯火就少了许多,通常三五户里只有一家亮着灯,而且只在室内照明,全没半点光亮透到街外,此处的积雪也要比别处要深,贫困人家,每日里光是为衣食奔忙便耗费了全部精力,更哪有多余精神来扫除外面积雪呢。胡炭‘驾!驾!’的吆喝着,抖缰催促坐骑,其实这马匹神骏异常,颇通人性,又何须用主人催促,小少年也只是喜欢这般掌控驾驭的感觉,过过嘴瘾罢了。

    正行之间,前方暗影里却迎面行来五六人,衣色各异,黑暗里看不清面貌,然而几人行动迅速,似也是术界中人。小童防备心重,经过几人时,不免多看了几眼。那几人在偏僻处赶路,也没想到在入晚时分遇见这般肆意驰骋的人,见到胡炭的雪夜狮子照着实神骏,都是纷纷注目,两方人马交错而过时,胡炭看清楚了走在前头那满面虬须的汉子,那人先是投来艳羡的一瞥,待得看清胡炭的面容,便是一呆,然后面上便涌起狂喜来。

    “是这小孩!是他!就是他!兄弟们抄家伙啊!”

    三人的马匹奔行何等迅速,等到汉子一番话说完,雪夜狮子照已经领头跑过了二十来丈远距离。胡炭心里微微有点紧张,没想到出门遛马一圈都能遇到敌人。这些人自是听到隆德府那边风声的了,也不知道手底如何,夕照山的帮手可还没到呢,此时与不知底细的敌人缠斗实非明智,说不得,只好先倚仗马力摆脱掉他们。

    在暗中谋划之际,听见后面的劳老爷笑道:“小兄弟,你的仇人追上来了。”秦苏闻言大惊,回头看时,果见几个人施展身法,高起高落的在身后急行追赶。几人的功力不弱,后起直追都能赶得上几匹马的速度。

    “糟了,这怎么办才好?”秦苏心神微乱,还没想到应付的办法,那劳老爷却哈哈一笑,道:“刚才拿了你几张符咒,料想你还觉得吃亏呢,我就帮你料理这几个家伙吧,省得你以后再有说道。”说话间,猛的一按马背,整个人腾空而起,像被急风吹荡的树叶一般在空中凌虚蹑步起来。胯下的坐骑没了乘者,嘶鸣一声,瞬间又向前蹿出六七丈。

    胡炭又惊又喜,万没想到这看起来只会吃喝败家的富家翁竟然也是个深藏不露的术界好手。当真是人不可貌相,鱼虾里藏有峥嵘啊!正生感慨,见着劳老爷反身向十余丈外的敌人扑去,怀里在这时却猛然发出一声尖鸣,一股剧烈的跳荡震得他胸腹发麻。

    灵龙镇煞钉!有反应了!

    “附近有妖怪!是夕照山的帮手到了!”

    胡炭瞬间便想明白了这其中的联系。这帮手来得可真是时候!小童在心里欢喜,紧张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有个劳老爷深藏不露在傍,暗处还有个隐藏的高手护驾,他还怕的谁来!只是这夕照山的妖怪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时候出现,真会找时机!莫不是他一直藏在暗处,见到自己陷入危险时才出现?小童心中转过无数想法,坐在马背上四顾张望,想要看看来的妖怪到底出现在哪里。

    然而四处矮房错落,黑魆魆的暗地里只有高矮的屋脊,哪有半个人影!不光如此,灵龙镇煞钉在响过那一声过后,瞬间便又陷入沉寂里了。

    人呢?这是什么情况?又躲起来了?

    胡炭呆呆的发愣,这情形可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听见后方“嘭嘭!嘭嘭!”的几声闷响,劳老爷已经和敌人动上了手,劲气排涛,六个汉子齐声发出怒吼,一人还待召唤出豢兽,只是咒语才吐出半句就变成了尖叫,被卡在喉腔里再也念不出来,转瞬之间,一切重归宁静,劳老爷像个没事人一般,突然就又出现在空跑着的坐骑上,一脸从容平静,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马背。

    这劳老爷是个高人!秦苏和胡炭在顷刻之间同时都改观了对他的印象,肃然起敬起来。虽然见他仍是一副笑嘻嘻的不着调模样,可是二人已经不敢再有半点轻视了。

    “小角色而已。”劳老爷淡淡的说道,这次倒是没有故作深沉。

    一小桩意外,并没有打扰到胡炭的兴致。三个人乘风驾马,不多时便从南门出来,冲出到空旷雪地里。胡炭有心要考验座下千里马的脚力,朝劳老爷说道:“我可要尽全力跑了!你们要跟上来!”一喝驾,雪夜狮子照顿时离弦之箭一般扬蹄飞奔起来。两个大人慌忙也振鞭追上,倏忽之间,蹄声起落不绝,在这丘岗雪地间传响,频密得像是暴雨打芭蕉。胡炭哈哈大笑。恣意吆喝,满心只盼着白马能够独领风骚,超出姑姑和劳老爷的坐骑一头。

    谁知道劳老爷座下的马匹虽然驽劣,然而他的骑术实在精熟,虽然无法追上跑得兴发的雪夜狮子照,却也还能勉强维持着差距不至太大,而秦苏的那匹黑马更是让胡炭震惊,虽然又黑又矮,速度也不像雪夜狮子照那般迅捷稳定,然而就是这么个怪东西,速度一会儿慢一会儿快,也不用秦苏催促,闲庭信步一般,慢时甚至落后在劳老爷身后**丈远,可是飞奔起来,却好几次超出到狂奔的雪夜狮子照前方,边跑边回头,挑衅的望着雪夜狮子照。

    这马有来头!胡炭登时上心起来,能够这般轻易就跑赢雪夜狮子照这等名马,又怎么会是寻常牲畜!回头可要问问劳老爷,这马是什么来历。

    三人三马,如同一阵风一般,倏忽便在雪地上奔出数十里远,胡炭兴致得偿,自是高兴非常,撮唇狂啸,清脆的呼喊声远远传荡开去,算是偿了上一次骑马时没有实现的念头。经过一番驰骋,这雪夜狮子照表现不俗,算是入他的心了。而秦苏那匹黑马也是死鱼翻身,突然间在他心里变得份量沉重起来。

    在丘岗外绕过一大圈,看看离城已有五十多里地,三人便自圈马,调转马头往回走。这一次不须比拼,胡炭便也没有使劲赶马,任它由缰而行,等劳老爷二人追赶上来,便向他打听黑马的来历。

    “你确信它就是马么?”没想到劳老爷却回了他这么一句话。

    胡炭吃了一惊,“这不是马是什么?”忙向秦苏的坐骑仔细看去,果然,经劳老爷这么一提醒,他在黑马的身上果然发现了一些特异的细节。这马的体毛并不是平顺生长的,而是一片片的旋结如鱼鳞,四足虽短,然而筋肉分明,扬蹄之时,那一股股的肌肉就如同扭结的麻花一般,并不像别的马匹那样垒垒成块。

    “你看看它的前胸。”劳老爷道。

    胡炭看时,却见在马胸的位置,竟然一左一右,斜着侧开了两个缺口,而且行动之间微微翕合,像是鼻孔在呼吸。难怪这东西能够如此轻松就跑赢雪夜狮子照,四个鼻孔在吸气,哪匹马还能跑得过它!不过胡炭也因此得出来结论,这不是马匹。他见过的马匹虽然少,但却知道,有些异马虽然形貌特异,但却绝不会长出这等异状的。

    向劳老爷问起这马的来历时,劳老爷说前年去吐蕃游玩,在一处山林上见有许多巨鹰聚集盘旋,叫声凄厉,还不住的扑下树林攻击,数目有数十头。待得好奇去察看时,看见这头小黑马驹就在山石溪流之间跳跃躲避,行动敏捷异常,地上却还躺着十数具巨鹰尸体,当时便出手制服了它,带回来到颍昌府,两年养成这么大。

    胡炭听说,啧啧称奇,对这匹古怪的像马又不是马的东西生出许多好感来。

    劳老爷猜知他的想法,嘻嘻一笑,忽然便抛出了大利来:“你若是喜欢,雪夜狮子照和这只畜生之间,你可以选一匹带走,就当是我付给你的符咒酬金了。”胡炭心中涌起狂喜,这劳老爷如此识情知趣!他的十几张定神符果然没有白送出去!只是该选那一匹呢?若是在得知黑马的来历之前,他是笃定不疑只会选雪夜狮子照的,然而听过劳老爷的讲述,这黑马如此怪异,行为又深对他的胃口,他一时之间便无法取舍了。

    劳老爷见他抓耳挠腮,左右为难,只乐得嘻笑不绝。好半天之后,胡炭仍没选定,秦苏已经看出劳老爷是在故意为难他。不忍心小童再煎熬下去,便笑着向劳老爷说道:“劳老爷,你送给炭儿一匹马,你让我们以后怎么行走,是他骑着还是我骑,我们总是有一个人走路的,这不是故意为难我们么?”

    胡炭听说,登时喜道:“对啊!劳老爷,你总不能让我姑姑没有马骑吧,反正你家大业大,也不差这么一匹马,你就把黑马给我,雪夜狮子照给我姑姑好了,大不了以后你需要定神符的时候,我帮你多画一两张。”他到这时便不敢再胡乱应承,说画个几十上百张的大话了。

    劳老爷要的就是这个。当下哈哈一笑,道:“这倒是我的疏忽了!好吧,既然如此,我就把雪夜狮子照送给姑娘,白马配玉人,正是合适!”

    胡炭心花怒放,这下鱼与熊掌二者兼得,人生快事,何胜如此!对着劳老爷的态度着实亲热起来。劳老爷邀请他和秦苏去他庄上做客,便也毫不犹豫的答应。反正这劳老爷钱多花不完,帮他去祸害掉一点银子,顺理成章,天公地道,这事小童拿手。

    二人言谈甚欢。眼见着远处城堞已然在望,胡炭看出这劳老爷是真心想要跟自己结纳的,处处尊重自己的想法,心中忽然生出个念头,便向劳老爷问道:“劳老爷,只知道你姓劳,还不知你名讳叫什么呢。”

    他以一个孩童的身份,问尊者名讳,其实是不甚恰当的。哪知劳老爷却不以为怪,笑着答道:“啊哈!见笑!忘了跟两位说明了,我是姓劳,单名一个免字。颍昌府人士,不过每年里并不固定在此,而是四处游赏,我在别的城里还有居所的,日后有机会,要带你们去看看。”说着,朝胡炭拱手,又向秦苏拱手,姿态放得极低。

    “嗯,劳免,劳免,这名字好记。”胡炭在心中想着,却又说道:“劳老爷,我还有个问题要请教……”劳老爷殷勤的说道:“请问吧,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胡炭笑嘻嘻的,凑近劳老爷,脸上现出一副神秘表情,低声道:“劳老爷,你是怎么把妖气隐藏得这么好的……”

    劳免立时面色大变,他‘啊!’的一声惊呼,把身子骤然离远,瞪圆眼睛,指着小童喝道:“你……你……是怎么发觉的?”

    胡炭没想到竟然一蒙就中,哈哈大笑起来,得意非凡。其实这个怀疑他在灵龙镇煞钉先前一响即止的时候便存有了,当时左近看不到人迹,就只有劳老爷和那几个隆德府赶来的敌人在拼斗,在随后的驰行中胡炭一再留意,果然没发现别的异常,小童怀疑妖怪其实就藏在这几人中间。

    后来,见到劳老爷一再示好,处处为自己着想。胡炭忽然便想起了前日在那雪谷中时,错纲和暗食几只妖怪提起单嫣姑姑时的忌惮模样,单嫣姑姑似乎在夕照山颇有地位,众妖怪都要看她面子。再联系起明锥先前说要给自己找个帮手来,而这劳老爷又出现得如此之巧,诸多细节一一连接起来,便有了这么个猜想。

    劳老爷自然想不到自己哪里出了破绽。他本相是崖蜥,避役之属,最是善隐善藏,因天赋异禀,最喜在人间混迹,从来也没人发现他妖怪的身份。因有着数百年的经验历练和强大妖术在身,挣取钱财实是轻易非常,所以劳免花钱如流水一般,在各处府州都置办有产业。夕照山向来都把他当成埋在人间的眼线钉子,什么地方有风吹草动,他这里都会第一时间得知,然后返报回夕照山。

    三个人向城门行去,劳老爷一再追问胡炭,从何处看出自己的破绽。小童这时就故作神秘了,笑嘻嘻的,只是顾左右而言他,被问得急了,虚话套话给他讲了一堆,云山雾罩,就是不说明原因,把个妖怪老爷气得半死,却又无可奈何。

    眼见着离城门已近,不过数里之遥,劳老爷恫吓道:“快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却故意装作不知道?不说个明白,我就把你吃掉!”哪知还没等到胡炭回答,他忽然间却似有所感,把目光向前方投射过去,只见前头风卷白沙,濛濛茫茫一片,待得雪尘止息下来之后,皑皑的白雪地里,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渐渐显出了身形,正在大踏步向他们迎面行来。

    “又是敌人么?”劳免心中想着,朝着胡炭瞪去一眼,也不知道这小娃娃在隆德府到底惹出来什么乱子,这才半天功夫,就有两拨人找上门来了。只是他现在问不出胡炭的话,心头正不爽呢,亟需找个发泄闷气的地方,这老头在这当口上门找茬,算是自寻死路了。

    距离尚远,那老人的形貌瞧不清楚。然而看他衣衫朴素无华,衣襟袖口还有丝丝缕缕的破损,显然是个不太会经营日子的人物。劳免对他便有了些轻视,凡人世界是个讲究实力的地方,一个人能耐如何,通常从衣食住行上就能够看得出来。这么个破落叫花子似的人物,竟然也要学人劫道么?

    那人行动甚快,看起来一点也不想耽误工夫。瞬息之间便要走近了,花白头发,形容落拓,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怀里横抱着一样东西,用翠绿的软锦包裹着,小小的一团,被他珍重至极的捧在胸口,细心呵护的模样。

    “你怎么连这样的老家伙也要招惹?”劳免乜眼向胡炭说道,也不等少年回答,喝驾一声,猛夹马腹,坐骑‘咴!’的一声鸣,四蹄腾空,速度骤然爆发,便向那老人冲撞过去!

    “站住!”劳免朝那老者喝道,还在半途中时,便已经跃离了马背,他故意要做给胡炭看,身上妖气在这时全然没有掩饰,尽数爆发出来,如同实质的枪戟一般,强横无匹。暗夜的空中,只见一团强烈的辉光蓬然炸射开来,秦苏和胡炭隔着很远距离感应到,都感觉到了迫人的威压。

    “嚯!”灵龙镇煞钉尖鸣起来,剧烈跳腾,几乎要破衣而出。胡炭和秦苏都是心中震骇,睁大眼睛看着那团光芒,这就是劳老爷的实力么?万没想到,这么一个看起来狡猾又和善的大富豪,竟然隐藏有如此惊人的手段。

    “死吧!”劳免发出大喝。

    “轰隆隆隆隆!”妖怪这满蓄劲力的含怒一击,声势何等惊人,震雷般的爆响从二人交手处猛传出来,远处的姑侄二人听在耳中都觉得难过已极。料想敌人受了这等威势的攻击,怕不要碎成齑粉了。

    冲天的雪幕,见证了劳免刚才倾力一击的威力。十数丈方圆地里,半人深的雪层被二人交击的震荡尽数轰成碎粉,又被狂溢的飙风扫掠卷扬到空中,从远看去,这一大蓬成扇面状漫扬的雪白幕幅几乎完全遮挡住了几人立足的这片空地。

    按着前日明锥与疯禅师战斗之时的所见,这样上腾高空十余丈的雪尘,是不会在短时间内消失的,要在疾风的吹刮之下,浮荡上好一阵子才会慢慢洒落。

    然而姑侄两个,在这时便见到了一幕奇景,那股冲腾上天直欲遮蔽天穹的雪白尘幔,在突然之间,像被地面什么巨大无比的漩涡吸摄,由蓬然外扩的状态倏然内卷,一眨眼之后,迅速收缩下压,最后凝结为一点,就如同一个被吹胀膨隆起来的白色布囊,在极短时间内抽尽内中空气而收瘪复原一般,场面豁然顿空,把先前雪尘漫扬时遮蔽的景象清清楚楚呈现出来。

    那老人好端端的站在原地,半步也没退,右手单掌微伸,一团濛濛的漩涡状气团正在他掌中旋转着。而劳免却已经衣衫尽毁,浑身浴血的半跪在十数丈外的雪地里。

    那法力高强的妖怪,此时已然重伤,脸上是一副惊惧和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死死的盯着那老者掌中的漩涡,发出了骇然的惊呼:“觉明者!”

    觉明者!第五重玄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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