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猴儿没探听到的消息,麻耗子探听到了。

    四人各自取了烙饼和白菜汤,围坐一团,边吃边向大车店东厢一伙头戴大檐帽、身着深色警服、斜挎武装带的长警看去。这伙长警二十几个人,每人都是一副阴冷的面孔,冷冰冰地绷着脸,悄无声息地吃饼喝汤,无一人说话。

    “二十七个人,装备都一样,每人配长短枪各两支,一支中正式、一支二十发盒子炮,瞧着不像是警局的。”麻耗子喝一口汤,轻声道。

    武岳阳、姚青和麻耗子也都看出来,这伙人比警察还像警察,反而暴露出掩饰的痕迹。各地警局、保安所、稽查队虽都强调警佐和团兵的装束仪容要齐整,可是眼下兵荒马乱的年月,穿警服的哪有心思花在整理仪容上?一身警服不知跑断腿打点多少大洋才穿上身,无非附加在警服上的威风气,藉此颐指气使、鱼肉百姓,哪里顾得上“仪容”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街上常见的歪戴帽子、松着衣扣、一脸痞气的警察,那才是警局挂职的真警察。眼前这二十几个衣衫整洁、不苟言笑的警察,反而欲盖弥彰了。

    骚猴儿掐下一块饼扔进嘴里,边嚼边问:“用你说?谁瞧不出来这伙人不对劲?既然瞧着不像是警局的,你倒说说,他们到底是干啥的?”

    麻耗子不经意地向东厢房看了一眼,摇摇头。

    “你知道么?武大秀才。”骚猴儿故意揶揄道。

    武岳阳虽然不满意骚猴儿的这种称谓,可也没心思跟他斗嘴。武岳阳掏出水囊,借着喝水的空当,向东厢房瞄一眼,说道:“莫不是跟麻耗子一样,也是特务?”

    “拉倒吧!特务才不会这身打扮。不过你倒说对一半儿,他们确实跟麻耗子有些地方一样。”骚猴儿故弄玄虚地将话只说了半句。

    三人都询问地看着骚猴儿。

    骚猴儿惬意地剔着牙缝。

    姚青没好气道:“有屁快放!”

    骚猴儿耷拉着一对三角眼,说道:“杀气。”

    武岳阳、姚青和麻耗子听骚猴儿这么说,好似拨云见日,竟一齐点了点头,之前他们几个人就都感觉到这伙儿人不对劲儿,可是具体哪里不对劲儿,又说不出来。骚猴儿的“杀气”这两个字很是到位,将对方身上的阴冷、致命气息精准地表达出来。

    “他们应该是青红帮的。”骚猴儿手指点着木桌道。

    “何以见得?”武岳阳问。

    “没有什么原因,就是觉得像。”骚猴儿仰头道。

    麻耗子罕见地主动发声道:“我也这样觉得。”

    武岳阳和姚青莫名其妙地看看两人,又各自向东厢房那伙人处看几眼。对方似乎觉察到四人的异样眼光,齐齐抬头对视过来。武岳阳和姚青赶紧埋头继续喝汤吃饼。

    “怕个什么?”骚猴儿满不在乎地打个响嗝,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随即刻意压低了声音,“小爷向来看不惯别人卖弄深沉,装什么江湖高手?今晚偏偏要虎口拔牙,顺他们几支喷子,杀杀他们的威风。”

    “你别轻举妄动!这伙人不宜轻易招惹……”姚青话未说完,外面马厩传来一阵嘶鸣声,她急忙起身去查看。这些天来,四人乘坐着由两匹枣红马所拉的篷车,两匹马大小肥瘦相差无几,都一般刚烈威悍,不受驱使。走宽敞平坦大路,车队首尾相连,倒不用刻意驱赶马匹,可是到了崎岖狭窄的弯路,少不得有人出车篷来,小心驾驶。

    武岳阳、麻耗子和骚猴儿轮流驾驶,可那两匹枣红马好似故意作对一样,驱左向右,驱右向左,如何也不听使唤。到了姚青手里偏偏邪了门,这两匹倔马立即似羔羊一样温顺。

    三个少年偷懒有了理由,饮马、投喂草料、梳理鬃毛这些活计也都顺水推舟地交给姚青去做。是以这时外面马嘶声起,也只有姚青一人前去查看。

    武岳阳知道自己劝不住骚猴儿,不劝还好,劝了没准他反而拧着来,也就不去劝阻他。武岳阳起身收了碗筷,交给店小二,又去外面烧水,为车队杂役泡脚涮洗之用。

    只有麻耗子呆愣愣地坐在骚猴儿对面,一只手反复做抖腕的屈伸动作,明显在练习甩掷飞刀。

    骚猴儿上身前倾,凑近麻耗子,眨着一对儿贼光闪闪的小眼睛问道:“麻子,晚上动手,敢不敢?”

    “我不叫麻子,我叫麻耗子。”麻耗子先面无表情地纠正道,继而回答骚猴儿的问题,“偷几支枪而已,有什么不敢!”

    骚猴儿仍旧不改称谓,说道:“麻子,你比那小白脸臭秀才有种!你我受那对儿怪道士点拨,多少学了点三脚猫本领,这一路上也没有机会好好施展试炼一下身手,今晚咱哥俩儿比试一下可好?”

    麻耗子虽然木讷,毕竟少年心性,脸上掩饰不住雀雀欲试的表情,“比试什么?如何比试?”

    “还能比什么?咱们想要喷子,他们巴巴地送上门来,来而不取,大伤阴骘!就比谁顺的喷子多好了。”骚猴儿张嘴打个哈欠,先去为姚青定了间客房,之后去车篷中补觉,养精蓄锐。

    宋姐终于还是没能劝服胡婉慧。胡婉慧铁了心要入黄家的门,这一日大清早又去了一趟黄府找那“姓黄的”。

    “姓黄的”是谁?姓黄的是大上海青帮天字辈大亨、法巡捕房华探督察长黄金荣的侄子黄岭。自打上海被日军攻陷,黄岭就随着义父杜月笙逃出大上海,先到武昌处理一些事务,然后辗转向南,直抵香港。

    杜月笙和黄岭在武昌都没有产业,黄府是黄金荣的一个老管家的宅子。那老管家和黄金荣是本家儿,他服侍了黄金荣二十几年。现如今上了年纪,要落叶归根,便回到老家武昌养老。

    老管家有两个儿子,一个接了老管家的班,继续给黄金荣打理门内事务,另一个则跟着老管家回到武昌,打着黄金荣的旗号,攀上武昌地界上的青帮辈分最高的几个师爷,竟也开了几家纺织厂,顺风顺水地做起了生意。

    杜月笙和黄岭虽然仅仅将武昌作为临时的落脚点,并未打算在此常驻。可老管家人老成精,在上海跌爬滚打了半辈子,哪能这点人情世故也不懂?他索性全家搬了出去,将黄府房宅家具连着几个用人一起送给了黄岭。

    既然都是本家人,“黄府”朱漆大门上的牌匾都不用换。黄岭当然知道老管家打的什么心思,无非是为了攀住黄金荣这棵大树罢了。虽然日军占了上海,可是黄金荣这棵大树根系众多,上海不管被日本占领也好,被法国、英国占领也好,上海都是青帮的天下。而青帮谁的辈分最高?当然是黄岭的堂叔黄金荣了。

    黄岭无意平白受老管家好处,却也不愿过于推辞跟他啰嗦。黄岭受了堂叔的嘱咐,跟着杜月笙,杜月笙既然打定主意去香港,那也只好随他去香港。等到人去屋空,房子自然还是老管家的。

    黄岭是个拈花惹草的主,在上海时便整日流连于戏楼、剧场和跳舞厅等烟花场所,现今虽然随杜月笙远走他乡,可他三十多岁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又多日未碰女色,终于憋不住邪火,瞒着义父杜月笙,过江去了趟北岸,在“潇湘馆”花楼潇洒了一回,哪知就此迷上了潇湘馆头牌花姑胡婉慧。黄岭三天两头往江北岸跑,胡婉慧被他包下,不许别人染指,这么过了一个月,胡婉慧的肚子就有了反应。

    胡婉慧自幼就被花楼刘妈妈灌了避孕的酸汤,按理说不该中招。宋姐说过,或许这便是前世的冤孽。胡婉慧不以为然,她打听到黄岭竟是上海大亨黄金荣的侄子后,立即产生了从良的念头,先凑钱给自己赎了身,又几次三番到黄府逼黄岭就范。

    黄岭避难到香港,只是在武昌停留些时日,哪有心思娶妻纳妾?他按当地的规矩,掏了八十块大洋出来打算了解此事。可是胡婉慧哪里肯从,一味纠缠不休。黄岭被她纠缠不过,又拿八十块大洋给她。胡婉慧连黄府的门也不得入,气鼓鼓地接过护院家丁送出来的沉甸甸的包裹,喊一句“我明天还来”,回青红客栈去了。

    黄岭铁青着脸,背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等胡婉慧走后,咬牙叫道:“备马!”

    护院牵过一匹高头青骢马,“少爷,你这是……”

    黄岭跨懒得搭理,他鞍上马,还未驱马出院,后屋飞奔出来一个家丁,冲黄岭喊道:“少爷,杜先生要与你说话。”

    听了这话,黄岭手脚慌乱地跳下马来,回到正房。

    “你的事我听说了!”太师椅上坐着一个眉粗眼小,耳大唇厚的中年人,面貌不算出众,但颇有威仪,对应面相中“木型脸,招风耳,骨干精气神足,越烧越旺”之格局,正是杜月笙。

    黄岭后背沁出汗来,斟酌一番,说道:“义父,我本打算咱们过几天去香港一走了之,哪知道那疯女人痴心妄想,一心要进这黄府,这黄府是老管家黄厚福的宅子,咱们只是借住。我担心咱们走后,那疯女人还来黄府闹事,这破事要传出去,免不了被门内的弟兄笑话。”

    杜月笙呷一口茶,盯着黄岭问,“按规矩办了么?”

    “是按规矩办的,而且是双份!”黄岭点头道。

    杜月笙放下茶杯,云淡风轻道:“哦,那按规矩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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