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举沉默不语。我叹道,“我这一生,几人对我相托要事,我却一事无成。小师叔临死前叫我保墨剑门平安,我绝不能再对不住小师叔。可我与皇上相识十年,从未有一事可以算得过他。他的手段如此厉害,我又怎能抗得过。我想来想去,惟有回宫去求他。”

    高中举望着我,沉声道:“掌门若只为墨剑门回去,只怕凶险……皇上自奇秀帮的事情之后,对江湖势力深恶痛绝,斩草必要除根。”

    我微笑道:“我既是掌门,总的有所担当。且我今日叫将军来这里,并不是只叫将军来说话的。”

    我伸手从怀里拿出掌门令牌,交给高中举:“我现在将掌门令牌交给你,你且代我暂摄掌门之位,等我从宫内有了消息,你再还给我不迟。”

    高中举一怔,但仍是伸手接了过去:“唯待掌门消息。”

    我点了点头,又道:“七月初十那日,高将军定要约束弟子,不许去南郊许宅。若因此事城内风声又紧,高将军可带他们来御六阁,这里空置多年,是皇上与我的旧居,不会有人注意。五日后若没收到我的消息,将军便先带弟子离开曲靖。”

    高中举哼声道:“这些鼠辈,如何明白皇上的手段?”

    我微微出了神,道:“五哥便曾说过,凡事若涉及他,我便是半分也不会犹疑。这几百条性命,因我而去,我这身上又添了多少罪孽?”

    高中举一怔,似要问我,我微微一笑。又问道:“高将军御林军的令牌可还在?”高中举二话不说便摸了出来,交给了我。

    我挥了挥手,不愿再与他交谈,只对高中举说:“我诸事皆交待完毕,只想在故地呆上一夜,明早我自己会设法入宫。将军回去吧,莫忘了我的嘱托。”

    我见高中举越墙而去,才一人点了火石。进了御六阁内。我悄立许久,伸手抚过书桌,便想起衡俨指点我练字;我见了软榻,便想起他揽着我耳语;我坐在桌前,又记起他和我对弈故意输给了我;我躺在床上,却似闻到他的气息裹住了我。

    衡俨。衡俨,

    早知如此绊人心,

    何如当初。你我莫要相识。

    如此胡思乱想一夜不能入眠,我侧躺在床上,瞧着外面天色大亮,我沉沉睡去,待醒了,已经日头西落。等到天色一片漆黑,我才起了身,出门而去。

    我骑着马,缓缓朝北驰去。到了云龙门,我下了马。到了侍卫跟前,我从怀里取了高中举的令牌。递给守门的侍卫。他看了看,立刻对我喝道:“宫内的令牌已经换过了,你这旧令牌是从哪里来的?”

    我淡淡一笑,道:“这令牌若不管用,你便去寻周群逸和常何,同他们说有人知道前朱雀营统领高中举的下落。叫他们来见我。”几个侍卫见我口气大得很,又听我说出了御林军几个人的名字,还拿出了令牌,他们几人耳语了一阵,一个人匆匆离开。

    约一盏茶时间,便见到那人带着常何过来。常何到了我面前,高声道:“夫人,果真是你。”我笑道:“常将军猜到是我了?”

    常何低声说:“皇上一听说有个女子拿了前朱雀营的令牌来闯宫,便叫我来接夫人。”

    我心中一跳,轻声说:“皇上可在生我的气?”

    常何嘿嘿笑道:“末将不知。不过适才皇上叫末将来接夫人时,语气平和,不像是发怒的样子。”

    我微微一笑道:“既如此,我便大着胆子去见他了。”

    常何哈哈大笑,牵了我的马便入宫去了。到了乾极殿,我等他吩咐了侍卫,才自己进了殿内。

    衡俨穿着黑色滚银边的常服,坐在书桌前,拿了一本书正在看着。听到我进来,瞥了我一眼,又自顾自己看书。

    我也只顾自己倚在一旁,默不作声。过了许久,他才放下了书,端起了茶。我微微哼笑了一声,轻声说:“三公子多福多寿,一定长命百岁。”

    他手里的杯子“咯噔”一声,缓缓地放了下来。他扬了扬眉,我低声说:“我听医者说:多语则气亡,多笑则脏伤,多愁则心慑,多乐则语溢……”

    我继续说道:“三公子明道家养生之道,谨守不语不笑不愁不怒,必能福祚绵长!”

    说完,我瞧了瞧他,他不动声色,又拿起了书看。我低声说:“我许久未练《松风阁诗帖》,也不知是否又要被人责我懈怠了?”

    他仍是不理我,我只好长叹一口气道:“以前有人对我说,但凡高傲之人,只能以情动之。可我说来说去,那人仍是不愿意理我,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啪”的一声,他将书扔到了桌上,瞧着我,似笑非笑:“你便只有这一点点心眼么?”

    我又叹气道:“我又不懂兵法,又不知道什么挠之骄之,下棋次次输给了那人。他吃定了我,我却没有办法。”

    他冷哼了一声。我到了他面前,握住他的手,哀声道:“你说你下一世还要还我,怎么眼下便要撇下我么?”我自己心头无比酸楚,见他不肯理我,再也说不下去,转身就要离去。

    他伸手抓住了我,我“啊”的轻叫出声,他又连忙放开。我蹙着眉抚住了左肩,他叹了口气,对我道:“我几时说要撇下你?你自己大庭广众下顶撞皇后,欺侮花杏,和高中举漏夜闯了出去,外面还有人为你云掌门阻击御林军,你将这宫里的规矩全坏了,你要我怎么办?”

    “你要罚便罚。”我哽咽道,“我记挂着你,听到有人要杀你,才急着回来告诉你。可你心中却只记得我坏了规矩。”

    “可是昨日南郊聚众的事情?”他好整以暇,淡笑道。

    我心中一惊。转身道:“你都知道了么?”

    他沉声说:“方老大昨日叫人来报说南郊有人聚会,怕对朝廷不利,他先去瞧瞧。不过到了今日尚未有消息传来。”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正是为了此事,你既有安排,我便安心了。”说着便要离去。

    “回来。”他叫我,轻叹道,“又要去哪里?”

    我回头看着他。眼眶微红。他叹了口气,起身将我搂住:“我只当你这次离我而去,便再也不会回来了。不成想你竟然又……”

    我顿时无法遏制泪水,转身勾住了他,伏在他肩上,失声痛哭。他搂住了我。不住地叹气,许久才说:“我只当所有事情从未发生过……”

    我趴在他肩头,只是点头。可是衡俨。这么多人因我而死,又有这么多人需要我护他们周全,我怎么能当所有事情从未发生过?

    他拉着我,坐到了榻上,伸手擦去了我的泪水,低声道:“这几日东躲西藏,滋味可好受么?”

    我不住抽泣,忽又笑道:“我是掌门,人人捧着我,自然养尊处优。怎么会难受?”我靠在他怀里,说:“我本来一心要离你而去。可是想到今日是乞巧节,十年前的今日,我在聿王府第一次见你。我心里便再也舍不下你,只想回来再见一见你。”

    “你陪我去瞧一瞧天上的星宿,可好?”我含泪抽泣道。

    他摇头叹道:“十年了也不见你长进些,以后切不可再胡闹任性了。”说着。拉起了我,随着他到了乾极殿外。

    七月七正是上弦月,我抬头望星,指着天空道:“你瞧,是心宿。”他从后面环抱住我,笑道:“同你讲了这么多,却总是只记得参商两星。”

    我望着天,喃喃道:“他们互不能见,便替他们觉得伤心。衡俨……”

    “什么?”

    “若我离开你,和你永不再见,你可会伤心?”

    “你既去而复返,又怎会叫我伤心?”

    我笑着躲在他的怀里。他的怀抱如此温热,便让我再多眷恋一刻。

    我低声道:“香馨有了意中人,我同他们说,若日后若遇到麻烦,便拿着银针来找你,你可会帮他们?”

    “这是自然。”

    我又说:“高将军和墨剑门的弟子,个个都身怀绝技,你以后可否对他们网开一面,叫他们再为朝廷效力?”

    “嗯……”衡俨微哼了一声,却不答我。我心中叹气,衡俨,你此刻不愿意,可我晓得日后你定会为了我宽待他们。

    “还有……”我低声说,“那些人在南郊聚会,个个都逼着我来杀你。”

    “蠢货。你怎么会来杀我?”衡俨冷笑道。

    “是。”我笑道,“他们真蠢,既知道我是你的妻子,还叫我来杀你。我诓他们说叫他们七月初十在方老大妹子的宅子里等我,我自然会带你的人头去见他。”

    “好,到那日便让他们瞧一瞧我夫人的手段。”衡俨哼笑道。

    我也低声笑了笑:“衡俨……”

    “什么?”

    “我想听你唱汉广。”

    “夜深人静,宫里人多眼杂。”

    “求你,再唱一次。”

    “下次若带你去三镜湖时再唱。”

    “我只想现在听,求你……我只听这最后一次”

    他低声笑了笑,道:“我只在你耳边轻声唱。”

    “好……”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

    我转身伏在他怀里,衡俨,你可晓得我有多么舍不得你?

    我摸了摸怀里的挈燕,它正悄无声息没入了我的胸膛。低头看去,鲜红的血从我的胸膛涌出,又一滴一滴地沿着刀柄,滴到了地上。衡俨,我已经对不住了这许多人,不得已只好负你而去。

    我笑了笑,将自己靠在衡俨的身上。他身子暖,便可让我再赖一刻。

    他的曲声缠绵绯恻,一点一滴皆是相思之意。我听着歌,身子愈来愈凉,眼皮愈来愈重,终于在他歌声中渐渐睡去。

    “衡俨,你若想我,便唱这首歌给我听,我一定听得见。”

    “这一次是我背弃了誓言,你莫要再伤心……”

    “莫要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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