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看着那双鬼爪抓着一捧红雪洒在傅红雪头上、肩上,看着她逼着他去报仇,心中却只有说不出的森寒。

    如果真的是值得报的仇也罢了,如果真想真的是自己猜想的那般……

    叶开简直不敢往下想。

    他那天甚至恍惚到都不敢立即就跟在傅红雪后头,就是今儿见着了,也很有些儿不知所措,为此才闹出那般没脸没皮闹着要人家请喝酒的事儿来。

    ……方才给蓝蝎子两口子品头论足时,虽然有点子窘,叶开也还有那么点儿和傅红雪难兄难弟了的感觉,再到唐悠竹口中都成了“这俩”,叶开更是瞬间心花朵朵开了!

    谁想到,傅红雪居然这么绝,趁着蓝蝎子和他说话是眼神没那么瘆人了,就想独个儿落跑!

    太不够意思了啊!

    好歹才共过患难呢!他方才还以为他是有心帮他挡了几个眼神,怎么,原来是自以为是自作多情了咩?

    虽说醋坛子确实是他不甚打翻的没错,但若非看着他帮他挡那俩的瘆人眼神儿,他至于不假思索就冒出一句“蓝姑娘”咩?

    叶开越想越理直气壮。

    虽然才和傅红雪见过几回面,上一回还是在暗地里头偷窥得满心愧疚,方才进门纠缠人的时候,心底也还犯着虚,但也不知道怎么的,在蓝蝎子和宫九两双眼珠子比刀子还恐怖地往他身上扫、扫得他面上从容都快维持不住的时候,傅红雪那么恰到好处地略转了转身,立刻就让叶开将心虚愧疚都抛到一边儿去了,只记得这个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当时他比有血缘关系还要亲得多的兄弟,他之前经历的他心疼、他如今坚持的他还心慌着拿不定主意……但不管怎么的,做兄弟的,在这种时候要抛下他独个儿离开就是不对!

    叶开鼓着一张秀气的脸蛋儿,瞪着眼,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傅红雪一怔。

    傅红雪倒真是个除了报仇什么都不懂的娃儿,事实上,在离开花白凤之前,他的生活里头几乎只有一遍遍的习练刀法。

    花白凤的武功不算低,更在魔教之中习得许多诡谲功夫,但她从不把这些教给傅红雪,她坚定地认为白天羽的儿子就该用刀,哪怕她其实完全不懂白天羽的刀法,她也坚持让傅红雪练刀。

    她不懂白家刀法,也不肯让傅红雪去习练其他乱七八糟的刀法,所以就只依靠着昔日与白天羽情意正浓时听到的一二言语,坚信唯快不破。

    而她训练傅红雪“快”的法门,不过熟练二字。

    傅红雪单是拔刀这个动作就练了十年,十年之间每日拔刀数万次,从不间断……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自然也不可能有空闲去学什么人情世故,甚至就连识字,都是因着不识字确实不方便消息传递,花白凤才教他的。

    而傅红雪即使在认字的时候,也要听风辨位挥刀击落花白凤的暗器。

    ——这样的傅红雪,自然不知道叶开那样理所当然的指责,其实是多么无理取闹。

    他只奇怪那眼睛方才微微瞪大,眼角便仿佛有水光浮现的迅速——傅红雪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哭,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类,他的记忆也和普通人一般是从三两岁之后才开始的,也许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哭过,但在傅红雪还能记起来的最早过往,也只有一遍遍挥着刀,再累再疼再难受也不会哭的自己。

    而他这一路走来看到的外头人,虽然也会因为各种他不能理解的原因哭泣,但像眼前这个青年这么大人、还这么轻易就在眼中泛起泪花儿的……

    傅红雪从不相信眼泪,他虽然不记得了,却有一个早已经根深蒂固的念头:泪水从来换不来怜悯,而只会让自己的境况更加不堪。

    哭泣是懦弱且愚蠢的人才会选择的一种发泄渠道,但对现实,其实没有丝毫补益。

    面对这样的叶开,傅红雪就算无所谓瞧得起瞧不起,也当没有与之啰嗦的闲暇。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泛着水光的眼睛太干净,又或者是那鼓起来的脸颊太像他曾经在林间偶遇的一只小松鼠,虽然那只小松鼠已经被傅红雪当着花白凤的面一刀砍杀了,傅红雪面对叶开的时候,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合时宜的心软。

    他转身的动作略微顿了顿,然后就再也走不了了。

    蓝蝎子问唐悠竹:“这个好像很容易哭鼻子的小哥是李探花的弟子,那边那个黑色冰块儿有和李寻欢有什么关系?”

    唐悠竹正慢悠悠地用帕子擦拭方才拈起点心的手指,闻言轻笑:“这个啊,说起来可就是个很长的故事了……嗯,如果长话短说的话,就是李寻欢与白天羽的交情好像还挺不错的,不错到答应要教他一个孩子飞刀绝技的地步,然后那个容易哭鼻子的小叶开,就正好因此成了李寻欢的弟子。”

    傅红雪握刀的手猛地一紧,紧到刀身在刀鞘中撞击出轻微响声的地步,而他的瞳孔却只是微微一缩之后又恢复过来,但他依然瞪着叶开,一字一顿道:“你不该来这里的。”

    叶开正因为唐悠竹那一句石破天惊十分纠结。

    他不否认唐悠竹那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其实让他小小松了一口气。毕竟关于这件事,叶开是绝对不可能瞒着傅红雪的,但要他对着仿佛生命中只剩下复仇这一件事的傅红雪说出真相,他又实在说不出来。何况所谓真相,他也还没知道得彻底,至少他就不知道傅红雪的亲生父母在哪里,又是如何被选中成为白夫人替换花白凤之子的——叶开一直有在查这件事,但就像白天羽事件一般,即使是他身边最强大的几个人,都没能给他确切的答案。

    这让叶开又是为难,又隐隐有些庆幸。

    叶开其实很怕在傅红雪的身世上头,会出现更加不堪的真相。

    但无论如何,叶开也做不到一直隐瞒着傅红雪。

    他只是还不知道怎么说。

    然后唐悠竹忽然代他说了,叶开也就不需抉择犹豫了,却禁不住更加纠结。

    唐悠竹说的话,每个字都没错,整体意思也不算错,但又不完全是事实,如果知道真相如叶开,自然不会误会;但若是傅红雪……

    叶开看着显然误会了的傅红雪,眼中一阵阵酸涩。

    傅红雪看着眼睫毛都湿了的叶开,心中也很不好受。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母亲不是白夫人,但那一夜之中,白家的人都死得干干净净,傅红雪自然也没想过自己还能有个兄弟在外头。

    可如今叶开就站在他面前,两人的容貌身姿虽然无一处相似,但这个孩子那么理所当然地亲昵……其实略想一想,也不是不可能的。

    白天羽声名赫赫,既然能有一个花白凤,那为什么不会有一个花青凤花蓝凤?而且对方知道得显然比母亲还多一些,至少母亲就不知道李探花曾经与父亲有个那样的约定,也从没和自己提到过还有这么一个兄弟。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傅红雪不否认自己胸口有些许酸涩,为母亲,也为自己。

    但即使如此,他依然不愿让叶开留下。

    复仇这种事情,有他一个人便足够了。

    这个孩子……

    傅红雪一直表现得对叶开毫不在意,但叶开推开门走进来时脸上那抹笑,却不只让着漫天黄沙出现一抹阳光。

    所以就算叶开在心虚失措之下选择了一种极其糟糕的方式,傅红雪也愿意纵容他那点小无赖,而不是直接拂袖离开。

    ——那时候叶开在傅红雪眼中,还只是个陌生人。

    而在知道了这个笑容比阳光更加灿烂温暖的孩子居然是自己兄弟之后,傅红雪自然只会更加珍惜。

    他已经习惯了黑暗。

    他已经习惯了仇恨。

    报仇不仅仅是母亲的希望,也仿佛成了他活着的唯一目的。

    而且他能得到母亲的许可走了出来,也就是已经有了复仇的本事。

    既然如此,又何必让这抹阳光在沾染上鲜血和黑暗?

    傅红雪很坚持:“离开这里!”

    叶开眼中的泪珠在眼睫毛上滚了滚,虽然没有掉下来,但也在傅红雪的胸口烫过一回。

    可这只能让他英俊的面容越发比冰山更冷,让他挡在叶开跟前的身影越发比长刀更坚决挺拔。

    傅红雪从来不是个会轻易心软的人,即使心软了,他也知道必须更加坚持的一方在哪里。

    就像他依然眷念着那只会在他掌心食用坚果的小生灵时,也能毅然挥刀斩落。

    只因为花白凤说,在大仇得报之前,任何温情,于他都只会是妨碍。

    面对叶开时的心软,也是同理。

    不只不舍得将这一抹阳光拖入黑暗,还因为……

    “……你留下来,只会妨碍到我。”傅红雪盯着叶开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这一场复仇,我已经准备了十八年,无论是怎么样的妨碍,都最好识相点儿,赶紧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傅红雪虽然不懂得人情世故,但其实是个肯默默对人好的家伙嗫

    只不过很别扭,他的好没有足够的包容心的人还真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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