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兵没有再回答她的话,捶着地面痛哭起来:“我以为跟着天子会有个锦绣前程,可是天子竟然下令将那夜在场的士兵都杀死,一个活口不留。那时候我被调到曾卫将军的队伍里,没有人瞧见我,天子也以为我们那一群士兵都已经死了。好奇怪,怎么这么奇怪,天子怎么会残害有功之人。”

    凌钰目光空洞,呆滞着失了语言。

    纪元淸不懂她为何会这个样子,辛乔又没有陪她们出来,她急忙来扶凌钰:“夫人,地上凉,您不能坐地上。”只是她使尽了力气都搀扶不动凌钰。

    听着小兵的哭诉,凌钰好久才迟迟地问着:“你说,你说梁天子身边的阉人圆肚那一箭是天子射的,是吗,是吗?”

    小兵狠狠点头:“从我手上拿过的箭,天子亲手射的,三箭连发!我也曾参与逮捕梁氏余孽的队伍里,我们那一群见到梁肇启与夫人亲吻的士兵都被天子下令赐死了,但是也有一个小分队被调到王宫各处,我想我还是幸运的,两次死里逃生……”

    小兵还在喃喃哭诉,一面笑一面哭,凌钰再听不进他的任何话,她脑中一片空白,脑子里嗡嗡作响。

    纪元淸急急呼喊她:“夫人,您怎么了,您快些起来啊,您怀了身孕不能坐在地上!”

    怀了身孕?三箭连发,亲手射出!他是她的杀父仇人,他是她的杀父仇人,他杀了她的父亲。亲手射死了她的父亲!

    纪元淸终于搀扶起了凌钰,忙扶她往回宫的方向走。

    小兵哭诉的声音还在身后响起:“可叹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矣!”

    命途多舛的人是她,她辗转万难跟随的这个男人竟然会是她的杀父仇人,天。好可笑,她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人!

    空洞的双目望不见前路,凌钰却一直都在大声笑着,她一面走一面傻笑,像是遇到世间最最好笑的事,她的心肝胆肺都快要笑出来了。眼泪随着笑声一齐迸出,纪元淸在她身边惶恐得不知所措。

    终于回到凤华宫,纪元淸忙与辛乔一起安顿好凌钰。

    宫人以为她睡着了,准备熄了灯离开,这时凌钰才轻声道:“留一盏灯。你们下去吧。”她的声音疲软无力。

    殿中再无宫人,凌钰掀开被子坐到镜前,镜中的人一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双目也是空洞而没有神采的。

    三箭连发,这是陆玦的箭法。她曾与他一起逃避魏军的追击时就曾见过他使这样的箭法。那是她还大赞他的勇猛厉害。可是她玩玩想不到他会用这样的箭法使在爹爹身上。

    她知道爹爹做过很多恶事。也曾奉梁肆启的命令伤害过陆玦,所以她才写了那一份书信托人去告诉陆玦,告诉他圆肚是她失散十多年的父亲。但是他接纳了父亲,听父亲给他将梁肆启的机关如何避开,最后却亲手射死了父亲。

    她好难相信,太难相信。

    扯过一件外衣胡乱系上,凌钰奔走在夜色里,疾步走去陆玦的宫殿。

    他已经睡下了,现在很晚,宫人也不料她会这样披头散发就匆匆忙忙出来。“夫人,您且等一等,奴要禀报天子。”

    殿中传来陆玦的声音:“让夫人进来。”

    凌钰目光清冷,大步走进宫殿,一头青丝被夜风吹散乱舞动着。

    陆玦已经睡下,只穿了白色单薄的里衣,他从寝殿走出来,“你有事吗?”望见她决绝而含恨的神色,他吃了一惊,不过很快镇定下来,“已经夜深了,怎么不让宫人过来叫寡人。”

    “陆玦……”逸出这两个字,前尘往事都一一涌入凌钰脑中。那一个一身黑色衣袍的男子受了伤,躺在溪边喊他亡妻的名字,她以为是在叫她;他们一起在魏军的搜捕里逃亡,她曾险些丧命乱军刀下,是他一箭射死了险些伤她的小兵;情动,他主动吻她,却借口醉酒一逃再逃……她生下第一个孩子,他也高兴,可是最后却在流言里亲手扼杀他们的骨肉。

    两个字出口,她眼角倏然滑出了泪。恍如隔世,已过经年,他们中间横生了太多太多误会与伤害,不会再跨过去了。

    “你怎么了?”陆玦这才察觉到她的异常,敛神正色问。

    寝殿走出一个女子,垂着一头青丝,半揽着纱裙盈盈走出,酥胸半露。

    凌钰凝眸望去,不知这是他何时新封的女子,她的声音沉若寒冰:“出去。”

    那名女子原本是要向陆玦撒娇,此刻却是一愣,继而撅嘴朝陆玦娇嗔:“天子……”

    “出去。”陆玦声音也同样冰冷。

    殿中只剩他们两人,沉寂的气氛似乎有些尴尬,陆玦觉得有些不自在,“你不在寡人身边,寡人……”

    “天子是在解释吗,天子坐拥无数佳丽,我怎么敢计较天子今夜宠幸谁,明日又宠幸谁。”

    “阿钰。”陆玦隐有不悦了。

    凌钰冷声道:“陆玦,我觉得……”她不知该如何说,“你——”她还是不知要怎么讲下去。好久之后,泪水倏然滑落,“我怎么会遇上你。”

    如果遇见的人不是她,她不会再向此刻这样痛苦,如果当初没有救他,她也不会跟他蹉跎她的年华。

    “你到底怎么了?”

    “我只问你。”凌钰深深望住陆玦,“我父亲是不是你所害的?”

    陆玦双眸一震,黑色的瞳孔赫然放大,他负手转身:“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父亲是不是你亲手射死的,你的箭法……三箭齐发。”

    他的背影微颤,转过身来,面容冷清:“如果你是恨我那时没有保护好他。我愿意尽我所能弥补你。”

    凌钰笑了,她的笑声悲苦而沉痛,“我遇见你没有杀干净的一个小兵,他告诉我你亲手从他手中拿过箭,三箭齐发。射入我父亲的身体里,他没有了性命,但我赶来你却告诉我是小兵不小心误射了父亲……”

    陆玦脸色霎时惨白,这一刻他有一瞬的窒息,往事涌入脑中,胡王宫的那一夜,烽火站起,嘶吼声震天,他从一个小兵手里接过箭,射中了奔走呼喊追捕梁肇启的圆肚。是的。是他亲手射的,但是那是他的仇人,他必须这样做,哪怕那是她的父亲。

    可是他不能承认,他依旧还在爱凌钰。她如果知道是不会原谅他的。

    “或许那个小兵是魏庭安插的眼线。”

    “你的解释好苍白。”泪水一颗颗掉落。凌钰望不清身前的这个男人了,她的声音干涩,“魏庭怎么知道圆肚是我的父亲,我写信告诉过你了,告诉过你他是我的父亲,他冒着生命危险来告诉你梁肆启的机关,你就是这样回报他,回报我的吗!”

    “你没有弄清楚事实就不要这样讲——”

    “我清楚了,清楚事情的真相了,你在逃避我。我看到了!”他躲闪的眼神逃不过她,他隐约的颤抖也逃不过她,这一刻她是多么绝望,“不要再狡辩了,魏庭不会知道那是我的父亲,他编不出这样的理由来。梁肇启也告诉过我了……”

    听到这三个字,陆玦眸光一紧,望住凌钰。

    “第一次他劫持我的马车,他就说起过是你亲手射死了父亲,那时我以为他是慌不择言的话,我没有信,我没有信。可是我当时为什么不信……”无力捂住小腹,凌钰痛苦地蹲下身。

    此刻,陆玦再没有可以说的话,他心中虽然痛,但是却怒,“是你放走了梁肇启,第一次,第二次……就算此刻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你也始终都在说他。”

    蹲在地上,凌钰感觉到腹中的疼痛,最疼的是心口,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在滴血,她从来没有这样痛苦与绝望过。

    “我是第一个遇见你的人,但是你中间始终还是经历了梁肇启……”

    到了此刻他还是不懂她的心吗,凌钰觉得可笑,可悲。但是她不需要再解释了,“不要再说梁肇启了,这是我们之间的……”

    “为什么不要说他,你在逃避我?”陆玦的双目通红,黑色的瞳孔一瞬不瞬望着凌钰,他也从未如此刻这样扭曲,双手紧握成拳,打翻了满桌茶盏。

    “陆玦,这是你我之间……”

    “你我之间有了另外一个人,为什么我不能说!”

    痛,又添了痛,凌钰几乎承受不住,“你可以有无数的女人,为什么我不能有一个男人!”血气上涌,她竟说出这句话来。

    陆玦失神地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得吓人。这一刻他已失去君王风度,狼狈而失魂落魄,“果真……”他笑了,满室回荡着他的笑声,肆意而可悲,“就算是浴血奋战,就算是刀山火海寡人都经历过,寡人从未觉得有像此刻这般绝望失败。”

    凌钰依旧捂住抽痛的小腹,她感受到腹中胎儿的轻微跳动,那是他与她的骨肉,可是她知道他已经误会了,相信了她方才的气话。她不再解释,因为已经心灰意冷。

    他的声音冷漠,再没有一丝感情:“纪凌钰,寡人后悔爱过你。”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这份爱,也是他最后一次说。从前她总想问问那句你爱我么,但是话到嘴边总难出口。她知道他有天下,有子民,有未实现的报复,所以他的爱再分给她不知会少成什么样子。但是后来她渐渐感觉到了,他的爱没有少,反而默默而深沉,遍布在她周身任意一个地方。他用尽全力给她能够给的,给她想要的,给他他觉得是世间最好的。

    她知道他是爱她的,她也慢慢知道她是他生命里唯一不一样的女人,纵算她不是他的正妻,但是胜似正妻。他从不说爱,她也从来不说,可是生活一直美满,未来也很美好。

    但是过往总是痛的,她忍受不了他的伤害,杀父仇人——她不会原谅的,永生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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