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日向晚,渠水若镜色,眼前之景便是竹曳枝遥,流水清澈,山隘中有终日缭绕不尽的雾霭,给清幽化外之景蒙上了一层温婉的面纱。

    恪儿左顾右盼,眼中满是新奇,仿佛已经忘记了方才他还哭着喊着不肯来。

    袅袅微风吹拂而过,我捋了捋鬓前凌乱的发丝,眼前杉木篱门圈出竹寮小院,周围杨柳依依,这一方天地便在清水绿叶中隐化。

    我教恪儿叫姨母,他却盯着德卿探究地看了半天,一双瞳眸如墨玉般乌黑,甚是精灵。德卿冲他微微一笑,秀致的眉眼具是恍如隔世般的感叹:“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一番细致打量,又道:“长得还真是像秦王。”

    竹寮内暗香浮动,横斜的疏影落到恪儿的脸上,他的眼睛轻微地眯了眯,暮夕十分细心地去打下竹帘,夕阳残照,光色浓洌而绚丽,被悉数挡在幕帘外,屋内便显得有些暗了。

    德卿挑亮烛芯,漫不经心地冲我身边看了看,问:“我记得你身边好像有个挺聪明漂亮的丫头,叫……”

    “紫诺。”我静然道:“半年前,我放她出去嫁人了。”

    秀颀的眉宇微挑了挑,德卿还欲再说什么,我向她拂了拂手,冲暮夕道:“带恪儿去后边的竹寮休息吧,辗转奔波了一天,他也有些累了。”

    暮夕应是,带着恪儿下去了。

    他们走后,德卿引我坐下,蒲草榻子柔韧而舒适,坐在上面有新润的清香。桌上粗瓷花瓶中插了一束淡紫的桔梗,幽葩细蕊,简雅而美丽,一如现在洗尽铅华的德卿。

    我向后倚靠,怅然回忆道:“紫诺本就过了婚嫁的年纪,都怪我那几年生病,耽误了她。”不知怎得,我的病初愈时看着紫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璃影,她们同样的聪灵通透,同样的绮年玉貌,璃影多了分刚韧,紫诺则多了几分圆滑。我实在不想让紫诺成为第二个璃影,芳华瑾年耽误在无休止的琼阙瑶阁中,便说动她出嫁。

    我的话引来了紫诺强烈的反应,倔强如她,竟瞬间红了眼眶,绮眸中蕴出水雾。“夫人要赶奴婢走?奴婢做错了什么?”

    心绪中有些无奈,却陡然想起,当年在清露寺,我第一次察觉璃影背着我接受什钵苾的诏令,将我身边发生的事情上报。便下了狠心要赶她走,后来千回百转,她自是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心中明白,当年若无她不离不弃地相伴,那些忧怆的日子只会更加难度,可我却无时无刻不再后悔。她本是草原上张扬明丽的太阳花,却因生命中遇上了我,而落得红颜薄命的下场。时过境迁,我又怎能令悲剧重演。

    “紫诺,你还年轻,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宫闱中的女子到了适龄都能被放出宫,你断不该对自己过分苛求。”

    她依旧摇头,眸光决绝,如冬日寒霜凛凛寒光,耀人心目。

    我叹了口气,不得已说出了她十分忌惮却又惧怕的理由:“当年亲王妃将你放在殿□边,有何用意你自己心里清楚。谁知机缘巧合你竟然被安置在了我的身边,这等尴尬的身份,平日安然无事则可等闲度日,但倘若有什么事端牵扯上了我和王妃,纵然你什么都没干过,岂不也会成为猜疑所集之身。”

    紫诺一怔,显然未曾料到我会知晓这些陈年旧事。

    在她的惊愕中,我温和地道:“你看这王府深院之中,根本没有所谓的秘密,将来时日悠长,什么样匪夷所思的祸端都有可能从天而降,难道你愿意过这种头顶悬剑的日子吗?”

    她的面上浮过悲怆的神色,却始终不让两行泪水流下来,“奴婢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夫人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做过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情。”

    我像夏夜幽静的时刻,诱哄孩子那般对她说:“我知道,在洛阳你与我共同患难,几次救我于危难中,这些我都记得。我做今日的安排并非是嫌你碍眼,而是真得为了你好,不若你先听我得,看看我给你安排的生活如何,若是不好再回来也不迟。”

    她幽怨地瞥了我一眼,于她而言,这提议自是十分荒诞。古来岂有腹水收回的道理,出嫁了的女子怎能舒髻归门,我直了身子,冲她信誓旦旦:“你若不信,我给你立个字据?”

    她终究在啜泣忧伤中展颜一笑,这场略带沉重的谈话以我的胜利而告终。

    德卿睨了眼我面上变幻万千的神色,将话题岔开了:“此次前来,我倒是没有想到秦王会这么轻易放你出来见我。”

    像是被细针戳到了痛处,稍微被压抑下的担忧又全涌了出来。我这次确实有些生李世民的气了,但念在他身处千钧维艰之时,姑且不与他计较。待将来这事过去了……我黯然心伤,这事情真得能过去吗?像从前无数次艰险,最终都化险为夷。

    德卿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却没有点破。她忽而笑了,那笑容微妙而幽深:“瑶瑶,若这次秦王能得偿所愿,姐姐送你一份礼物,这礼物能让你一同得偿所愿。”

    我被她话语中的高远吓了一跳,在我的印象中,端秀庄重的德卿极少露出这种神情,像盯着一个遥不可及却又可能会唾手可得的宝物,眼睛中透出银亮的光芒。

    夜色在我们的闲谈中悄然而至。朗月照耀,露重霜微。这样一个无异的夜晚,却可能将每个人的命运带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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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山中的生活自然是幽静得,于恪儿而言,不用念书的欢畅很快便超越了易枕的苦恼,他像个从未受过拘束的孩子,放浪形骸于山际间竟格外得心应手。

    我发觉管束他还真有些难,也越发好奇世民究竟用了何种手段,让恪儿这匹脱缰的野马一听提及他,便有些怯怯地。

    在他欢脱的笑声中,我时常将目光投向云深缈重的天际,暗自祈祷那个正处在风头浪尖上的人能平安顺遂。

    不过三日便有消息传来,秦王与太子、齐王在玄武门交戈,秦王李世民斩杀一兄一弟,割其头颅示众。二王诸多幼子悉数被屠戮,至于其余党羽,不予追究。

    这个结局于我而言,已经算是圆满,若再去伤春悲秋,就显得有些矫情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当年我从突厥归来,长安举目无亲,唯有李建成肯收留我,让我在国破宫倾的背景下,蜷缩在东宫一隅得以安然生存。

    回首从前的一切,仿佛一场黄粱梦,余韵犹在,故人却都已尽逝。

    武德九年,七月初三,李渊下旨册封世民为东宫太子,一应朝政可先预闻。逐渐炎热的天气里,我收到了一封来自长安城阙的书信。

    起先,德卿很好奇地看着信封上‘卫风’二字,我亦有些晃神,但陡然想起一个人,弘慎。我将信封拆开,里面字迹密匝,龙飞凤舞,足可见书写者时间紧迫。

    我们一同看完了信,德卿亦有些惊愕失措,谨慎地问我:“这个卫风值得信赖吗?”

    我边将纸笺探入烛火中,边回答:“可信。”最初的记忆里,我们曾在洛阳数度交锋,我甚至曾将他逼至了悬崖峭壁让他举步维艰,他却还是在我深陷沉疴孱弱无助的时候来靠近我,关心我。世间患难相交的知己也不过如此了。

    听了我笃定的回答,德卿的脸色立马变得凝重起来。她转眸望我,电光石火间我想起了一个人。

    但却有些顾虑地看了德卿一眼,这个人她能避则避。

    宇文士及还算义气,如约来见我。面前流水迢迢,倒映出锦鳞游曳。他立于我身后,似有话想说,但最终却是缄默。我没有心思和他绕圈子,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最近见过箫笙吗?”

    他面上撩过沉敛凝思之色,摇了摇头。

    我却有些置疑其中真伪。京中传闻,当日玄武门变乱,李世民已将李建成和李元吉诛杀,但其二人余孽仍负隅顽抗,天策府中将向李渊求得诏令,命众将一律听从秦王处置。由天策府司马宇文士及从东上阁门出来宣布,戡乱瞬间平息,众将皆缴械。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料想宇文士及在这场夺嫡的争斗中应是居功至伟,世民应该是相信他得,可为何,他却毫无所知。

    我斟酌片刻,决定不对他隐瞒。将萧逸无意间害死李道玄的事情说了出来,宇文士及听罢神色复杂,有三分惊愕,有三分担忧,还有三分难以言明的恐惧。

    他不赞同地摇头:“事关重大,箫笙要想保命,必须把这件事彻底遮掩过去,若是被秦王……不,现下是太子,知道,他肯定性命不保。”

    “他一直守口如瓶,可是最近被人出卖了。”

    “谁?”

    我凝着清浅的河潭道:“中书令封德彝。”

    宇文士及微楞,转而说道:“现在是尚书右仆射封德彝。”

    我微哂,还真是平步青云。“这个人我有印象,当初大隋在世,父皇对他极为倚重,官拜内史舍人,大修仁寿宫就是出自他的手笔。后来宇文化及谋反,他转而追随,官拜内史令,再至后来,大唐建立,他依旧屹立不倒,步步升迁。说好听了善于钻营,说不好听就是个见风转舵的小人。”

    宇文士及苦笑:“可是现在,太子信任这个小人胜过信任我。”

    从他苦涩无奈的面容上,我才肯定他确然毫不知情。依我之见,世民未必是不信任宇文士及,而是将所有与箫笙有关系的人都摒除在外,自然,也包括我,不出所料,也包括箫禹舅舅。

    那么萧逸现在被李世民暗中收押,到底情况如何,是经过了严刑逼供,还是干脆已经杀了。

    我不能去想他现在可能的处境,一想起来心便如刀绞,根本想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营救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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