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腹的美酒和菜肴从肚子里回流而出,入了咽喉,堵塞难通。

    宇文赟瞪大了双眼,感觉呼吸不畅,双手纠结地抓向脖颈,但却不想作罢。

    他的嘴里还在呕吐着,飞溅出大量的酒食混杂之物,卡得气管也愈发难受,身体开始抽搐痉挛。眼里渐渐泛出空白,他觉得愈发恍惚,不消盏茶便彻底断了气。

    杨丽华眼看着心爱之人在眼前死去,丝毫帮不上忙。

    他是自杀的。宇文赟竟是被逼得自寻了短见。

    他没喝下砒霜毒酒,没有因良心谴责被炽繁吓死,却是因为心中无限绝望,选择了轻生。

    这才是真相。

    高颎策划的诛杀宇文赟的计划失败了,但他还是死了。天意如此?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老天,你偏心。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牵线木偶,倒头来,你还让他死在自己手里?”杨丽华心碎地推开门,质问苍天。

    此时,强风劲吹,天幕黪黩,星辰黯淡无光,像是天道有所忌讳似的避而不见。

    炽繁走进了临天宫,与杨丽华穿身而过。她明丽的眼睛泛出惊恐,眈眈走到宇文赟身边,试探鼻息。

    死了?

    炽繁的脸色,由惊惧变为欢喜,拿出怀中的脐带血瓶,在笔架上找了一支干净毛笔,浸血书写:断念离尘。而后将宇文赟的遗书折起,收入袖中,临走前不忘把蘸血的毛笔没入砚台,墨色瞬时染上笔尖上涌。

    墨与血交融,共存于砚台中。

    她终是大仇得报地吐了一口气,匆匆离去。

    “都说死的人一个个可怜,元乐尚也好,炽繁也罢。你们怎么不知这大周国死得最可怜的便是宇文赟。生前污名残世,死时众叛亲离。”杨丽华倚在宫门,一个人自言自语。

    闻到血腥气的郑译哆嗦了好一阵,见没了动静,才惴惴从床底下爬了出来。他看着写着“断念离尘”的血字时,差点坐倒在地。

    “鬼,有鬼。不行,别来找我……”他拿起血书,慌忙塞进衣领里,逃窜出去。

    这一切,杨丽华都看得清楚,可是却再怎么提不起兴趣了。

    那夜发生的一切,到这一刻为止都已经水落石出,再无半点疑问。

    很明显,待会儿还会有人来临天宫要杀宇文赟——陈月仪和陈山堤。可无需他们动手,宇文赟的身体已然僵硬。

    为了使局面搅乱,陈月仪翻出了宇文赟以前写有“蝶恋花落归何处,葬英拂水而去”的字幅,蘸墨重新勾绘,让人误以为是他的绝笔。

    却不知砚台里掺有血液,笔上也会残留,因而过后字迹泛出棕色。这就是先前宇文述所说的“第三张纸”。

    杨丽华将其解读为要让自己殉情的意思,绝不手软地用匕首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丽华。”

    杨丽华抬起头,有人在叫她。

    好熟悉的声音,却不知道是谁。

    “丽华,醒醒。”

    母亲?

    瞬间,杨丽华所处的临天宫化为乌有,眼前一片至暗。

    她觉得有人在摇自己的手臂。她扑闪着眼皮,睁开了眼。

    独孤伽罗站在她的面前:“丽华,该吃晚膳了。”

    “父……父亲呢?”杨丽华忆起了先前与父亲的争吵,脸皮薄,一时却不好意思开口提他。

    “前线战事吃紧,他今夜要留在宫里。”独孤伽罗说。

    “哦……母亲,孩子们怎么样了?”

    “一切安好。娥英很喜欢这孩子。”

    “母亲,我以后能不能……”杨丽华有所相求地低下了头。

    独孤伽罗明白她的意思,脸色稍沉了下来。在她看来,让自己养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是绝对拒绝的,或者手段要更加毒辣些。

    可是如今,她的心里却怎么也下不了狠手来,或许是和这些年禅悟佛法相关。

    “这孩子无父无母,实在可怜。女儿若不将他养大成人,怕是日后无颜……”杨丽华动之以情地说。

    “也罢……先吃饭吧。”独孤伽罗算是答应了。

    “是。谢谢母亲。”杨丽华说。

    饭桌前,娥英和弟弟们都已经坐好等着开饭,菜还差一个鱼汤没有上齐,独孤伽罗亲自要去厨房催促。

    “怎么不让高伯去?”杨丽华问。

    “郧国公久攻尉迟迥不下,高颎就回来收拾了点东西,和宇文述一起去监军了。”

    “和……宇文述?”

    “对,大理寺的那个年轻人,听说前阵子来府中吃晚膳的,后来来了又称病走得那个。”独孤伽罗说完便出了门。

    “一起走的?难道是因为不想见到我,还是说不敢……”杨丽华一阵自问自答,基本猜出了两人的意思。

    赶了一天夜路,第二天夕阳下炊烟升起的时候,高颎和宇文述才赶到驻扎在邺城外的军营。

    韦孝宽出主帐在营门口相迎:“二位辛苦了,不知哪位是监军?”

    “在下宇文述,原是大理寺卿,被丞相委任为监军。”宇文述回答。

    “大理寺卿?宇文大人是第一次上沙场吧?”韦孝宽有些轻视地说。

    “在下知道郧国公的威名,可是为何久攻不下呢?”宇文述不甘示弱。

    “士卒皆为父母所养。本帅希望围而降之,不愿伤了大周国祚。”

    见韦孝宽话说得很漂亮,宇文述心里却不舒服,刚想反驳。

    高颎制止了他:“大帅,不知沙图何在,尔等愿闻战详。”

    “你们远道而来,可不先行歇息?”

    高颎知道韦孝宽在拖延时间,不禁振声说道:“丞相派我们前来是为督军,早日铲除叛逆。若不攻下邺城,何谈休息?”

    “身为监军,我也正有此意。大帅,请召集军中校尉以上将领,入帐共谈破敌之事。”宇文述附和道。

    “好吧……”韦孝宽自觉早该想到杨坚要让尉迟迥覆亡的狠心,不禁有些怅惘。

    帐中,沙盘旗帜林立,地势起伏,一如人心跌宕忐忑。

    韦孝宽指着沙盘:“邺城前,平地广阔,视野开阔利于决战。只是……”

    “只是什么?”宇文述问。

    “你看城外东侧有一片密林,决战之时怕有伏击,所以此地必争。”

    “确实,此地必夺,不仅利于伏击,还能趁势相助左翼合围包抄。”高颎补充说。

    接着,他试探道:“大帅,可有何打算?”

    “……”韦孝宽支吾不语。

    “我以为先率人城前骂阵,诱其而出,伏兵与大军齐出冲击尉迟迥本阵,只要擒杀尉迟迥,便可破之。大帅以为意下如何?”宇文述提议。

    “好是好,不过要谁去城前骂阵呢?”

    城前骂阵,若是逃得不及时,弓箭手一箭呼啸而过,就是人仰马翻,一个死字。

    众将士皆不愿去。

    “那我去。”高颎过来时便抱着必死的决心,对他来说,一死或许就没有了愧疚。

    “不行,我去。”宇文述否决了他。

    “你是监军,要负责鼓动三军士气。”

    “正因为我是监军,所以我命令你,命令所有人,包括大帅。这是丞相手谕,军中事物一切由我节制。”宇文述拿出了印有杨坚相印的手谕,丢在了沙盘中。

    他继续说:“所以我负责骂阵,高颎率一队人马隐入立中伺机而动,大帅统帅三军与叛军邺城下决战。传令将士,三更起食,五更集结,吓他个措手不及。”

    “遵命。”高颎率先听令。

    众将士听令。

    宇文述扫了一眼不表态的韦孝宽。

    “是。”韦孝宽不情愿地说。

    “主公,城外有人骂阵,说得很难听。”邺城中卫士报告。

    “这么早,是谁?”尉迟迥梦中方醒。

    “是个白衣男子,像是个书生。”

    “哦?让我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尉迟迥披甲,拿上大刀,上了城头。

    “尉迟迥真是愧为先帝的表兄,居然如此龟缩。要不是上次我大帅放你一条生路,你决接不了他十招。哈哈。”

    “你小子是谁?”

    “大理寺卿宇文述。你就是尉迟迥吧。”

    “正是。”

    “我看你老得好像都拿不动你手里的刀了吧。还说什么要击败大丞相,简直就是做梦,你不是连你的孙女都救不了。”

    “果然,炽繁是杨坚这狗贼害死的。你说是不是?”

    “是又如何?那个审问她的时候啊,他还给我犟,被我一根根手指卸了下来……”

    “禽兽,还我孙女的命来。给我放箭。”

    “哐当”、“哐当”。宇文述亮出双手钩爪左挡右闪,一波箭全被挡了出去。

    “哟,这么快就沉不住气啦。你可比不得你孙女有骨气。七八个大汉扯住她的时候,她可是直接就咬舌自尽的。哪像你还在里面苟延残喘。”

    尉迟迥怒不可遏,大声命令:“开城门,杀了这群杂碎。”

    宇文述见谎话得逞,立时策马回阵。

    城门轰然而开,数千骑兵一泻而出,奔腾而来。

    “大帅,尉迟迥此来气势汹汹,您可不要手软啊。”宇文述回到阵前,对韦孝宽说。

    “监军,哪里的话。”

    “也是,若你手下留情,那我们都得和他陪葬,大帅请好自为之。”宇文述瞪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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