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忠文公与司马文正公平生智识、谈论趋向,除议乐一事不同外,其余靡所不同。元初,温公起为相,忠文独高卧许下,凡累诏,皆力辞不起。其最后表云:六十三而求去,盖不待年七十五而复来,谁云中理?朝廷从之。当是时,中外士大夫莫不高公此举,而人至今以为美谈也。

    范祖封,忠文公之孙也。尝梦忠文言,我墓前石人、石羊、石虎长短、大小皆逾制,如我官未应得也,汝可亟易之。祖封既久,遂忘其梦,而坟寺僧忽报:一夕,大雷,石人一折其手,一断其身为二。乃始惊惧,遍与亲旧言其事,或曰:“忠文死犹守礼不逾,况生前乎。”

    蜀公与温公同游嵩山,各携茶以行。温公以纸为贴,蜀公用小木合子盛之。温公见之,惊曰:“景仁乃有茶器也。”蜀公闻其言,留合与寺僧而去。后来士大夫茶器精丽,极世间之工巧,而心犹未厌。晁以道尝以此语客,客曰:“使温公见今日茶器,不知云如何也?”

    蜀公居许下,于所居造大堂,以长啸名之。前有荼コ架,高广可容数十客,每春季花繁盛时,燕客于其下。约曰:有花飞堕酒中者,为全醒。一大曰:“或语笑喧哗之际,微风过之,则满座无遗者,当时号为飞英会,传之四远,无不以为美谈也。”

    按状元之目,始自辟召,而本朝科举取土之法,合以省试正奏第一名当之,今呼廷试第一名为状元,非也。元间,潞公在朝,因马涓来谢,尝言其事,自此人莫不知而莫能改也。

    郑毅夫廷试日,曾明仲为巡察官,方往来之际,见毅夫笔不停缀,而试卷展其前,不畏人窃窥,意甚自得。明仲从旁见其破题两句云:“大礼必简,圆丘自然。”因低语:“乙起着,乙起着。”毅夫惊顾,知是明仲,乃徐读其赋,便悟明仲之意。乙起大礼、圆丘二字,自觉破题便有精神。至唱名,果以此擅场。予屡见前辈说此事,所说皆同。

    科举自罢诗赋以后,士趋时好,专以三经义为捷径,非徒不观史,而于所习经外,他经及诸子无复有读之者。故于古今人物,及时世之治乱兴衰之迹,亦漫不省。元初,韩察院以论科举改更事尝言:“臣于元丰初差对读举人试卷,其程文中或有云:古有董仲舒,不知何代人。当时传者莫不以为笑。”此与定陵时省试举子于帘前上请云:“尧舜是一事,是两事?”绝相类,亦可怪也。

    李方叔言,范蜀公将薨数日,须眉皆变苍黑,眉目郁然如画也。东坡云,平生虚心养气,数尽神往而血气不衰,故发于外如是耳。然范氏四乳,故与人异,忠文立德如此,其化必不与万物斯尽也。

    查道善鉴人物,知许昌日,张文懿罢射洪令,归报过之,一见,大悦,以书荐于杨大年。大年令诸子列拜之,文懿辞不敢当,大年曰:“不十年,此辈皆在君陶铸之末,但恨老朽不见君富贵耳。”其后果如其言。

    张文懿生百日不啼,身长七尺二寸,人皆异之。初为射洪令,有道士崔知微者,谒公曰:“吾尝得相法于异人,公正鹤形,不十年相天下,寿考绝人甚远。”又县之东十里馀罗汉院,僧善慧梦金甲神人叱令洒扫庭宇,相公且来矣。诘朝诵经以待,即文懿公也。慧语此,文懿谢之,云:“安有此事。”

    张文懿虽为小官,而忧民出于至诚。在射洪,祷雨于白崖山陆使君之庙,与神约曰:“神有灵,即赐甘泽。不然,咎在令,当曝死。”乃立于烈日中,意貌端悫。俄顷,有云起西北,四合,雨大沾足。父老咨异,因为立生祠焉。

    洪州顺济侯庙,俗号小龙。熙宁九年,发安南行营器甲舟船江行多有见之者。上遣林希言乘驿祭谢,希言至庙斋宿。是夜,龙降于祝史欧阳均肩入香合,蟠屈行礼之际,微举其首。祭毕,自香合出于案上供器间,盘旋往来,徐入帐中,其长短大小,变易不一。执事官吏百余人皆见之,乃诏封顺济王。

    陈文惠初见希夷先生,希夷奇其风骨,谓可以学仙,引之同访白阁道者。希夷问道者:“如何?”道者掉头曰:“南庵也,位极人臣耳。”文惠不晓南庵之语,后作转运使,过终南山,遇路人相告曰:“我从南庵来。”乃遣左右往问南庵所在,因往游焉。行不数里,恍如平生所尝经历者,既至庵,即默识其宴坐、寝息故处。考南庵修行示寂之日,即文惠垂弧之旦,始悟前身是南庵修行僧也。文惠自有诗八韵纪其事,予恨未见也。

    欧公下士,近世无比。作河北转运使,过滑州,访刘义叟于陋巷中。义叟时为布衣,未有知者。公任翰林学士,尝有空头门状数十纸随身,或见贤士大夫称道人物,必问其所居,书填门状,先往见之,果如所言,则便以延誉,未尝以位貌骄人也。

    《醉翁亭记》初成,天下莫不传诵,家至户到,当时为之纸贵。宋子京得其本,读之数过,曰:“只目为《醉翁亭赋》,有何不可?”

    欧阳在颍上,日取《新唐书?列传》,令子读而公卧听之。至《藩镇传》叙,嗟赏曰:“若皆如此传,其笔力亦不可及也。”

    程琳字天球,张文节独知之。为三司使日,议者患民税多名目,恐吏为奸,欲除其名而合为一。琳曰:“合为一而没其名,一时之便,后有兴利之臣,必复增之,是重困民也。”议者虽莫能夺,然当时未知其言之为利也。至蔡京行方田之法,则尽并之,乃始思其言而咨嗟焉(大麦、纩绢、绸鞋钱、食盐、铁)。

    “曳铃其空,上念无君子者;解组不顾,公其谓苍生何?”此谢绛希深上杨大年秘书监启事。大年题于所携扇,曰:“此文中虎也。”予尝得其全篇观之,他不称是。然学博而辞多,用事至千余言不困,亦今人少见者。大率此体前辈多有之,欧公谢解时亦尚如此未变也。此风虽未变,近世文士亦不能为之。

    范氏自文正贵,以清苦俭约著于世,子孙皆守其家法也。忠宣正拜后,尝留晁美叔同匕箸,美叔退谓人曰:“丞相变家风矣。”问之,对曰:“盐豉棋子,而上有肉两簇,岂非变家风乎?”人莫不大笑。

    范正平子夷,忠宣公子也。勤苦学问,操履甚于贫儒。与外氏子弟结课于觉林寺,去城二十里。忠宣当国时,以败扇障日,徒步往来,人往往不知为忠宣公之子。外氏乃城东王文正公家,觉林寺盖文正公松楸功德寺也。

    曾肇子开修史,书吕文靖事不少假借。元间,申公当国,或以为言,公不答,待子开如初。客以密间公者,公曰:“肇所职,万世之公也。人所言,吾家之私也。使肇所书非耶,天下自有公议。所书是耶,吾行其私岂能使后世必信哉。”晁以道尝为予说其事,叹曰:“申公度量如此,真宰相也。”

    吕微仲居相位日,晁美叔为都司。一日,台疏论稽违事,语侵宰执。微仲曰:“台省稽违,既有白简论列,则都司亦宜疚心。”美叔曰:“白简之意,专在宰执。”微仲曰:“论而当,当施行之。论而不当,自有公议。不宜以语言见侵,便怀私忿,况身在华要,宜务宽大,君等无惑乎?未作贵人也,这些言语犹容纳不得。”众皆惭而退。

    予在太学,同舍有诵《曾南丰集》者,或云:“子何独喜此?”答云:“吾爱其文似王临川也。”时一生家世能古文,闻其言,大笑曰:“王临川语脉与南丰绝不相类,君岂见其议论时有合处耶?子殊未晓其意,久之而疑焉。”后二十年,闲居洧上,所与吾游者,皆洛许故族大家子弟,颇皆好古文。因说黄鲁直论晁无咎、秦少游、王介甫文章,座客曰:“鲁直不知前辈,亦未深许介甫也。”予尝见欧公一帖,乃答人论介甫文者,言此人而能文,角而翼者也。晁之道曰:“吾亦曾见此帖,今在孙元忠家。其子秘藏,非气类者,不出以示之。”元忠名朴,少为乐全客,元间为秘书少监。以帖中语考之,乃是介甫方辞起居注时帖也。

    周茂叔居濂溪,前辈名士多赋《濂溪诗》。茂叔能知人,二程从父兄南游时方十余岁,茂叔爱其端爽,谓人曰:“二子他日当以经行为世所宗。”其后,果如其言。崇宁以来,非王氏经术皆禁止,而士人罕言其学者,号伊川学,往往自相传道。举子之得第者,亦有弃所学而从之者,建安尤盛。伊川一日对群弟子,取《毛诗》读一二篇,掩卷曰:“诗人托兴立言,引物连类,其义理炳然如此,其文章浑然如此,诸君尚何疑耶?若劳苦旁求,谓我所自得,以眩惑后生辈,吾不忍也。非独诗为然,凡圣人书熟读之,其义自见,藏之于心,终身可行,患在信之不笃耳。”

    谢良佐字显道,韩师朴在相位,闻其贤,欲招之而不敢。乃遣其子治以大状,先往见之,因具道所以愿见之意。士大夫莫不惊怪,或曰:“嘉治平以前,宰执稍礼下贤士者,类皆如此,自是近人不惯见也。”

    晁之道,名咏之,资敏强记,览《汉书》五行俱下,对黄卷答客,笑语终日,若不经意。及掩卷,论古人行事本末始终,如与之同时者。东坡作温公神道碑,来访其从兄补之无咎,于昭德第坐未定,自言:“吾今日了此文,副本人未见也。”啜茶罢,东坡琅然举其文一遍,其间有蜀音不分明者,无咎略审其字,时之道从照壁后已听得矣。东坡去,无咎方欲举示族人,而之道已高声诵,无一字遗者。无咎初似不乐,久之曰:“十二郎真吾家千里驹也。”

    晁之道读《旧唐书》,谓子曰:“杜甫论房,肃宗大怒,当时人莫不为甫危之,而崔圆等皆营救,时颜鲁公为御史中丞,曾无一言。予尝谓鲁公忠烈如此,而老杜赋《八哀》,独不及之,岂赋此诗时鲁公尚无恙耶?将诗人不无所憾,初未可知也,吾更考之耳。”

    顷年,近畿江梅甚盛,而许洛尤多,有江梅、椒萼梅、绿萼梅、千叶黄香梅,凡四种。许下韩景文知予酷好梅也,为予致椒萼、绿萼两种,各四根。予植之后圃,作亭遂以“绿萼”名之,书曰:“他日访公于溱洧之间,杖屦到门,更不通名。岸巾亭上梅,乃吾绍介也。”景文,三韩家少师子华孙也,风采环润,字画遒媚,亦好作诗,尝为都厢,人颇才之。

    中岳顶上,松干如插笔,其间数株,上巨下细,枝柯似枯槎,皮或剥落。有半荣者,僧指云:“此是岳神为圭禅师夜移,天将晓,其鬼兵惧,遽倒植之而去。”其言虽难信,而其树亦可怪也。

    郑、许田野间,二三月有一种花,蔓生,其香清远,马上闻之,颇似水樨花,色白,土人呼为鹭鸶花。取其形似也,亦谓五里香。

    密县有一种冬桃,夏花秋实,八九月间,桃自开,其核堕地而复合,肉生满其中,至冬而熟,味如淇上银桃而加美,亦异也。

    语儿梨初号斤梨,其大者重至一斤,不知语儿何义。郑州郭亻真蒙陵旁产此甚多,其父老云:有田家儿数岁不能言,一日食此梨,辄谓人曰:“大好。”众惊异,以是得名。洛中士大夫陈振著《小说》云,语儿当为御儿,盖地名梨所从出也。按御儿,非产梨之地,不知陈何所据也。

    果中易生者,莫如桃。而结实迟者,莫如橘。谚云:头有二毛好种桃,立不逾膝好种橘。盖言桃可待,橘不可待。

    洛下稻田亦多,土人以稻之无芒者为和尚稻,亦犹浙中人呼师婆粳,其实一也。

    溱洧之源出马岭,今在河南府永安界,号玉仙山。历城东南为溱洧,其水清,有鱼数种,土人不善施网罟,冬积柴水中,为{林}(音渗)以取之。以捣泽蓼,杂煮大麦,撒深潭中,鱼食之辄死,浮水上,可俯掇。久之,复活,谓之醉鱼云。

    麦秋种夏熟,备四时之气。荞麦叶青、花白、茎赤、子黑、根黄,亦具五方之色。然方结实时,最畏霜,此时得雨,则于结实尤宜,且不成霜,农家呼为“解霜雨。”祭,西北人呼为糜子,有两种,早熟者与麦相先后,五月间熟者,郑人号为“麦争场”。

    草乌头,近畿如嵩少具。茨,诸山亦多有之,花开九月,色青,可玩,人多移植园圃,号“鸳鸯菊”,盖取其近似耳。

    木香有二种,俗说檀心者为酴,不知何所据也。京师初无此花,始禁中有数架花,时民间或得之相赠遗,号“禁花”,今则盛矣。

    银杏出宣歙,京师始唯北李园地中有之,见于欧、梅唱和诗。今则畿甸处处皆种,予游阳翟北四十里龙福寺,寺在超化南乱山中,佛殿前有数树,树大出屋而不结实。同游朝散大夫许和卿同叔言,木自南而北者,多苦寒,有一法于腊月去根傍土,取麦糠厚覆之,火燃其糠,俱成灰,深培如故,则不过一二年皆能结实。若岁用此法,则与南方不殊,亦犹人炷艾耳。吾屡试之矣,同叔为人敦厚方实,无城府者,其言当不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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