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杨子曰:“书,心画也。传千里之者,莫如书。”《释名》曰:“书, 庶也,纪庶物也。”无论士农商贾,俱所当习。惟书之为道甚广,有心手之妙用, 有美丑之攸分,不可忽也。近日书家,稍知执笔,便好为人师,谓之字馆。乡村 市井之徒,亦纷然杂Ш,即有一二好天分好笔资,皆为其师汨没。何也?盖先知 觉后知,原未尝不可,惟不知因材而笃之道,但令其临模己书,合己意,而后为 善者,此书法之所以日坏而无杰出者也。余以为教人学书,当分三等:第一等有 绝顶天姿,可以比拟松雪、华亭之用笔者,则令其读经史,学碑帖,游名山大川, 看古人墨迹,为传世之学。第二等志切功名,穷年兀兀,岂能尽力于斯,只要真 行兼备,不失规矩绳墨,写成殿试策子,批判公文式样,便可为科第之学。第三 等则但取近时书法临仿,具有奏折书启禀帖手段,可以为人佣书而骗衣食者,为 酬应之学也;然而亦要天分,要工夫,如无天分,少工夫,虽尽日临碑学帖,终 至白首无成。

    数

    数学通于天文、律历,虽为六艺之一,其法广大精微,非浅学所能尽也。自 《周髀算经》开其前,仪象《法要》系其后,至元、明乃大备,而国朝尤精,实 超出于前古。圣祖仁皇帝有《御撰历象考成》四十二卷,又《数理精蕴》五十三 卷;高宗纯皇帝又有《御定仪象考成》三十二卷,于圆历仪象玑衡七政之术,无 不洞悉其中,可以无余蕴矣。其余明是学者,前则有薛凤祚、梅定九、江慎修、 戴东原诸公,近时则有钱辛楣、屈焕发、焦理堂、凌仲子、张古愚、李四香、蒋 蒋山诸公,称一时之盛云。

    射

    射为六艺之一,古有乡射礼,载于《礼经》,故今天下儒学,俱有射圃,原 所以教诸生之射者。国朝之制,凡八旗子弟十六岁以上,俱令习弓矢,是行古之 道也。今蒙师教子弟,于小学大义尚未通晓,又安知弧矢之为用乎?夫射者,但 求执弓坚,心平体正,自然中的,亦以养性情,备国用。故孔子曰:“射有似乎 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也。”余尝论之,今文学诸生,有岁科考、书院考、 院课、月课甄别诸名目,而武生以弓矢而进者,何独令其荒废,反为诈人武断, 包漕说讼之事乎?

    投壶

    今士大夫家子弟,年五六岁即令从师识字,隔三五年知识渐开,便多嬉戏之 事,如博弈、饮酒、唱曲,皆可以贼子弟之性情,废读书之事业,虽父师教训不 严,亦父师之少学问也。至如投壶之礼,今虽不行,亦可使子弟习之,以收束其 身心。其法以十二筹更相为用,有倚竿、带剑、狼壶、豹尾、龙首之名,使身如 鹄立,筹如燕飞,能十投九中,自心旷神怡,则贤于博弈、饮酒远矣。

    弹琴

    余年未弱冠,不甚喜笙笛箫管及弦索琵琶之音,深有慕乎弹琴而未得其人也。 遂购一琴,朝夕抚弄,始从学于鹿裘道士黄忠夫,习者有七八曲,如《良宵引》、 《静观吟》、《秋江夜泊》、《塞上鸿》、《梧叶舞秋风》、《梅花三弄》、 《普安咒》之类,乃知世之能琴者,盖星罗棋置焉。其时有俞宗灏号梅华,滕鉴 号古明,潘奕正号月池,孔继洛号沛霖,田英号静莲,又有夏芝岩、计松年、华 禹玉、严卓云、邵象洲诸人,审其音节,大略相同。一旦恍然有悟曰:“琴制虽 古,音则非古,实是今之乐,而非古之乐也。”遂废弃不复弹。盖音之起,由人 心生,人心不古,音岂能古耶?殆与笙笛、箫管、弦索、琵琶之音相类似也。

    琵琶

    琵琶本胡乐,马上所鼓,大约起于晋、宋、齐、隋之间,至有唐而极盛,若 贺怀智、康昆仑、王芬、曹保及其子善才,皆有传袭。自此历五代、宋、元、明, 俱不废,其音急而清,繁而琐,白香山诗所谓“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 语”者也。近时能者甚多,工者绝少。吾乡有杨文学廷果精于此技,然所弹者皆 古曲,非新腔小调之谓也。其曲有《郁轮袍》、《秋江雁语》、《梁州漫》、 《月儿高》诸名色。杨没后,无有传其学者。近惟有吴门之姚香汀、松江之俞秋 圃,可称善手,以此技遨游公卿间,亦今之贺老也。

    著棋

    余少时每喜看人著棋,娓娓不倦。比长,偶读韦曜《博弈论》,遂深恶之, 以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之事,何必深究耶?人生数十年,光阴迅速,则又何必 做此废事弃业、忘寝与食之勾当耶?世传范西平、施本庵诸人为一时国手,所刻 《桃花泉棋谱》、《弈理指归》诸书,直可付之一炬。

    相传范西平与施本庵寓扬州,偶于村塾中夜宿,施戏与馆中童子著棋,不能 胜,范更之,又不能胜,两人怅然若失。又西平游甓社湖,寓僧寺,有担草者来, 范与弈,数局皆不能胜,问其姓名,不答,忽笑曰:“近时盛称范西平、施本庵 为天下国手,实吾儿孙辈耳!弈,小数也,何必问出身与儿孙辈争虚誉乎?”荷 担而去。

    摹印

    摹印始于秦,盛于汉,晋以后其学渐微。每见唐、宋人墨迹上所用印章,皆 以意配合,竟无有用秦、汉法者。至元、明人则各自成家,与秦、汉更远矣。国 初苏州有顾云美,徽州有程穆倩,杭州有丁龙泓。故吴门人辄宗云美,天都人辄 宗穆倩,武林人辄宗龙泓,至今不改。乃知雕虫小技,亦有风气运会,存乎其间。 近来宗秦、汉者甚多,直可超唐、宋、元、明而上之。天都人尤擅其妙,如歙之 巴隽堂、胡城东、巴煜亭、鲍梁侣,绩溪之周宗杭,皆能浸淫乎秦、汉者。然奏 刀稍懈,又成穆倩矣。习见熟闻,易于沾染,其势然也。

    山阴董小池通守名洵,素精摹印,罢官后寓京师三十年,无所遇,以铁笔游 公卿间。余观其奏刀,却无时习,辄以秦、汉为宗。然必须依傍古人,如刻名印, 必先将汉印谱翻阅数四,而后落墨。譬诸画家,无胸中丘壑,以稿本临模,终是 下乘。同时公卿大夫之好摹印者,如仁和余秋室学士、芜湖黄左田尚书、上海赵 谦士侍郎、扬州江秋史侍御、江宁司马达甫舍人,又有红兰主人与英梦禅、董元 镜、赵佩德诸公,俱有秦、汉印癖者也。

    汪绣峰启淑,歙之绵潭人。家本素封,以资为户部员外郎。喜藏古今文籍字 画,尤酷嗜印章,搜罗汉、魏、晋、唐、宋、元、明人印极多,凡金银、玉石、 玛瑙、珊瑚、水晶、青金、蜜蜡、青田、昌化、寿山及铜磁、象牙、黄杨、檀香、 竹根诸印,一见辄收,至数万枚,集有《讠刃庵集古印存》二十四卷,又刻《飞 鸿堂印谱》三集,皆延近时诸名家攒集而成,海内传为至宝。余在秋帆尚书家, 与绣峰时相过从,见余案头有一铜印鼻钮刻“杨恽”二字,的是汉人。绣峰欲豪 夺,余不许,遂长跪不起,不得已,笑而赠之。其风趣如此。惟少鉴别,不论精 粗美恶,皆为珍重,亦见其好之笃也。自称“印癖先生”。

    余颇嗜篆刻,十五六时始见吴江张雨槐,是专学顾云美、陈阳山者。比长, 闻光福镇有徐翁友竹亦擅此技,乃投刺谒之,一见倾倒,因得见所刻《西京职官 印录》八卷。是按《前汉书 百官公卿表》为之考正,如淮阴侯韩信、ガ侯萧何, 依次刻之,吴中篆刻,自云美后又一变矣。

    近时模印者,辄效法陈曼生司马。余以为不然。司马篆法未尝不精,实是丁 龙泓一派,偶一为之可也,若以为可法者,其在天都诸君乎?盖天都人俱从程穆 倩入手,而上追秦、汉,无有元、明人恶习,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他如江 宁之张止原、蔡伯海,锡山之嵇道昆、吴镜江,扬州之程漱泉、王古灵,长洲之 吴介祉、张容庭,海盐之张文鱼,泾县之胡海渔,仁和之陈秋堂,虞山之屈元安, 华亭之徐渔村,武进之邹牧村,皆有可观,亦何必一定法曼生耶?

    刻碑

    自汉、魏、六朝、唐、宋、元、明以来,碑板不下千万种,其书丹之人,有 大家书,有名家书,亦有并不以书名而随手属笔者。总视刻人之优劣,以分书之 高下,虽姿态如虞、褚,严劲如欧、颜,若刻手平常,遂成恶札。至如《唐骑都 尉李文墓志》,其结体用笔,全与《砖塔铭》相似,王虚舟云必是敬客一手书, 而刻手恶劣,较《砖塔铭》竟有天壤之隔。又《西平王李晟碑》,是裴晋公撰文, 在柳诚悬当日书碑时,自然极力用意之作,乃如市侩村夫之笔,与《玄秘塔》截 然两途,真不可解也。唐人碑版如此类者甚多,其实皆刻手优劣之故。

    大凡刻手优劣,如作书作画,全仗天分。天分高则姿态横溢,如刘雨若之刻《快雪堂帖》,管一虬之刻《洛神十三行》是也。

    文氏《停云馆帖》,章简甫所刻也。然惟刻晋、唐小楷一卷最为得笔,其余 皆俗工所为,了无意趣。

    书法一道,一代有一代之名人,而刻碑者亦一时有一时之能手,需其人与书 碑者日相往来,看其用笔,如为人写照,必亲见其人而后能肖其面目、精神,方 称能事,所谓下真迹一等也。世所传两晋、六朝、唐、宋碑刻,其面目尚有存者, 至于各种法帖,大率皆由拓本赝本转转模勒,不特对照写照,且不知其所写何人, 又乌能辨其面目、精神耶?吾故曰藏帖不如看碑,与其临帖之假精神,不如看碑 之真面目。

    刻手不可不知书法,又不可工于书法。假如其人能书,自然胸有成见,则恐其将他人之笔法,改成自己之面貌;如其人不能书,胸无成见,则又恐其依样胡芦,形同木偶,是与石工木匠雕刻花纹何异哉?

    刻行楷书似难而实易,刻篆隶书似易而实难。盖刻人自幼先从行楷入手,未 有先刻篆隶者,犹童蒙学书,自然先习行楷,行楷工深,再进篆隶。今人刻行楷 尚不精,况篆隶乎?

    选毫

    笔以吴兴人制者为佳,其所谓狼毫、兔毫、羊毫、兼毫者,各极其妙。然毫 之中有刚柔利钝之不同,南北中山之互异。每一枝笔,只要选其最健者二三根入 其中,则用之经年不败,谓之选毫。相传赵松雪能自制笔,取千百枝笔试之,其 中必有健者数十枝,则取数十枝拆开,选最健之毫并为一枝,如此则得心应手, 一枝笔可用五六年,此其所以妙也。谚云“能书不择笔”,实妄言耳。

    大凡书家以小笔书大字必薄,以大笔书小字必厚,其势然也。功夫浅则薄, 功夫深则厚,其理然也。余幼时闻老辈作书,有取香火烧其笔尖,然后用之者, 故其书秃,无有锋颖,以此为厚,不亦谬乎!

    制墨

    昔人有云,笔陈如草,墨陈如宝。所谓陈者,欲其多隔几年,稍脱火性耳, 未必指唐、宋之墨始为陈也。今人言古墨者,辄曰李廷、潘谷,否则程君房、 方于鲁,甚至有每一笏直数十百金者,其实皆无所用。余尝见诒晋斋主人及刘文 清公书,凡用古墨者,不论卷册大小幅,皆模糊,满纸如渗如污。盖墨古则胶脱, 胶脱则不可用,任其烟之细,制之精,实无所取,不过置案头饰观而已。

    《说文》:“墨者,黑也。”松烟所成,只要烟细。东坡所谓要使其光清而不浮,湛湛如小儿目睛,乃为佳也。近时曹素功、詹子云、方密庵、汪节庵辈所制者,俱可用。如取烟不细,终成弃物。

    捶纸

    纸类不一,各随所制。近时常用者不过竹料绵料两种,竹料用之印书,绵料 用之写字。然纸质虽细,总有灰性存乎其间,落笔辄渗。若欲去其灰性,必用糯 米浆,或白芨水,或清胶水拖之,然后卷在木杆上,以椎千捶万捶,则灰性去而 纸质坚。米南宫制纸亦用是法。若欲灰性自退,非百余年不可,然其质仍松不可 用也。

    笺纸近以杭州制者为佳,捶笺粉笺蜡笺俱可用,盖杭粉细,水色峭,制度精, 松江、苏州俱所不及也。有虚白斋制者,海内盛传,以梁山舟侍讲称之得名。余 终嫌其胶矾太重,不能垂久。

    书笺花样多端,大约起于唐、宋,所谓衍波笺、浣花笺,今皆不传。每见元、 明人书札中有印花砑花精妙绝伦者,亦有粗俗不堪者,其纸虽旧,花样总不如近 今。自乾隆四十年间苏、杭、嘉兴人始为之,愈出愈奇,争相角胜,然总视画工 之优劣,以定笺之高下。花样虽妙,纸质粗松,舍本逐末,可发一笑。

    豕砚

    石之出于端州者,概而名之曰端。端非一种,种非一类,只要质理细,发墨 易,便是佳砚。其他名色甚多,如鸲鹆眼、黄龙纹、蕉叶白之类,而石质粗笨, 不发墨,则亦安用其名色耶?(近日阮云台宫保在粤东,又得恩平茶坑石,甚发 墨,五色俱有,较端州新坑为优,此前人之所未见)

    石之细而发墨者,亦不必端州,即如歙之龙尾、苏之村,汉宫之瓦当, 魏、晋之宫殿砖,松花江之砥石,俱可为砚。近又以日本国石为砚者,皆出于通 州福山一带,人家墙壁内时时有之,相传为明时倭寇入江南压船带来者,其质坚 而细,甚发墨,有黄紫黑三种,莫名其为何石,近亦渐少矣。

    余尝论豕砚之工,全在乎取材,不必问做手。如砚材不佳,虽妙手亦何能 为耶?曩时在小仓山房识江宁卫凫溪,手段却好,惟所豕之砚皆是弃材,不过 陈设案头,与假古铜磁饰观而已。

    铜匠

    铸铜之法,三代已备,鼎钟彝器,制度各殊,汉、魏而下,铁木并用。至唐、 宋始有磁器,磁器行而铜器废矣。鲍照诗云:“洛阳名工铸为金博山,千斫复万 镂,上刻秦女携手仙。”则知古人之精于此技者,代不乏人,如梁之开皇、唐之 开元铸有造像,宋之宣和、明之宣德铸有炉瓶,则去古法渐远矣。近吴门有甘、 王两姓,能仿造三代彝器,可以乱真。又嘉定有钱大田者,能仿造壶爵,与古无 异;子秉田亦传其法,尝为吴盘斋大令铸祭器十种,为余铸金涂塔铁券。又有江 宁人冯锡与者,为余铸如意百柄,蟾镫一具,及带钩铜璧、灵钟清磬、铁箫、铁 笛、书镇之属,亦能仿商、周之嵌金银,此又甘、王、钱三家所不及也。

    自鸣钟表皆出于西洋,本朝康熙间始进中国,今士大夫家皆用之。案张鹭 《朝野佥载》言武后如意中海州进一匠,能造十二辰车,回辕正南则午门开,有 一人骑马出,手持一牌,上书“午时”二字,如旋机玉衡十二时,循环不爽,则 唐时已有之矣。近广州、江宁、苏州工匠亦能造,然较西法究隔一层。

    测十二时者,古来惟有漏壶,而后世又作日晷、月晷,日晷用于日中,月晷 用于夜中,然是日有风雨,则不可用矣。尝见京师天主堂又有寒暑表、阴晴表, 其法不传于中国,惟自鸣钟表不论日夜风雨,皆可用。推此法而行之,故测天象 又作浑天仪,以南北定极,众星旋转,玩二十八宿于股掌之间,法妙矣。而近时 婺源齐梅麓员外又倩工作中星仪,外盘分天度为二十四气,每一气分十五日,内 盘分十二时为三百六十刻,无论日夜,能知某时某刻某星在某度,毫发不爽,令 天星旋转,时刻运行,一望而知,是开千古以来未有之能事,诚精微之极至矣。 其法日间开钟对定时刻,然后移星盘之节气,线与时针切(如立春第一日,则将 时针切立春第一线)。则得真正中星;如夜间开钟对定中星,然后移时针与星盘 之节气线切,则得真正时刻。

    玉工

    攻玉之工,古尚质朴,今尚工细,故古玉器中以宋做为最精,而本朝制作较宋尤精,此亦商质周文之义也。近三十年来玉工渐渐改业,则贱金玉而贵粟菽矣。

    周制

    周制之法,惟扬州有之,明末有周姓者始创此法,故名周制。其法以金银、 宝石、真珠、珊瑚、碧玉、翡翠、水晶、玛瑙、玳瑁、车渠、青金、绿松、螺 甸、象牙、密蜡、沉香为之,雕成山水、人物、树木、楼台、花卉、翎毛,嵌于 檀梨漆器之上。大而屏风、桌倚、窗、书架,小则笔床、茶具、砚匣、书箱, 五色陆离,难以形容,真古来未有之奇玩也。乾隆中有王国琛、卢映之辈,精于 此技。今映之孙葵生亦能之。

    嘉庆十九年,圆明园新构竹园一所,上夏日纳凉处。其年八月,有旨命两淮 盐政承办紫檀装修大小二百余件,其花样曰榴开百子,曰万代长春,曰芝仙祝寿。 二十二年十二月,圆明园接秀山房落成,又有旨命两淮盐政承办紫檀窗棂二百余 扇,鸠工一千余人,其窗皆高九尺二寸,又多宝架三座,高一丈二尺,地罩三座, 高一丈二尺,俱用周制,其花样又有曰万寿长春,曰九秋同庆,曰福增贵子,曰 寿献兰孙,诸名色皆上所亲颁。

    刻书

    刻书以宋刻为上,至元时翻宋,尚有佳者。有明中叶,写书匠改为方笔,非 颜非欧,已不成字,近时则愈恶劣,无笔画可寻矣。然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所 刻之书,如《佩文斋书画谱》、《骈字类编》、《渊鉴类函》及《五礼通考》诸 书,尚有好手。今则写刻愈劣,而价愈贵矣,岂亦有运会使然耶?

    装潢

    装潢以本朝为第一,各省之中以苏工为第一。然而虽有好手,亦要取料净, 运帚匀,用浆宿,工夫深,方称善也。乾隆中,高宗深于赏鉴,凡海内得宋、元、 明人书画者,必使苏工装潢。其时海内收藏家有毕秋帆尚书、陈望之中丞、吴杜 村观察为之提奖,故秦长年、徐名扬、张子元、戴汇昌诸工,皆名噪一时。今书 画久不行,不过好事士大夫家略有所藏,亦不精究装法,故工于此者日渐日少矣。

    成衣

    成衣匠各省俱有,而宁波尤多,今京城内外成衣者,皆宁波人也。昔有人持 匹帛命成衣者裁剪,遂询主人之性情、年纪、状貌,并何年得科第,而独不言尺 寸。其人怪之,成衣者曰:“少年科第者,其性傲,胸必挺,需前长而后短。老 年科第者,其心慵,背必伛,需前短而后长。肥者其腰宽,瘦者其身仄。性之急 者,宜衣短;性之缓者,宜衣长。至于尺寸,成法也,何必问耶?”余谓斯匠可 与言成衣矣。今之成衣者辄以旧衣定尺寸,以新样为时尚,不知短长之理,先蓄 觑觎之心,不论男女衣裳,要如杜少陵诗所谓“稳称身”者,实难其人焉。

    雕工

    雕工随处有之,宁国、徽州、苏州最盛,亦最巧。乾隆中,高宗皇帝六次南 巡,江、浙各处名胜俱造行宫,俱列陈设,所雕象牙紫檀花梨屏座,并铜磁玉器 架垫,有龙凤水云汉纹雷纹洋花洋莲之奇,至每件有费千百工者,自此雕工日益 盛云。

    乾隆初年,吴郡有杜士元号为鬼工,能将橄榄核或桃核雕刻成舟,作东坡游 赤壁,一方篷快船,两面窗,桅杆两,橹头稍篷及柁篙帆樯毕具,俱能移动。 舟中坐三人,其巾袍而髯者为东坡先生,著禅衣冠坐而若对谈者为佛印,旁有手 持洞箫启窗外望者则相从之客也。船头上有童子持扇烹茶,旁置一小盘,盘中安 茶杯三盏。舟师三人,两坐一卧,细逾毛发。每成一舟,好事者争相购得,值白 金五十两。然士元好酒,终年游宕,不肯轻易出手,惟贫困极时始能镂刻,如暖 衣饱食,虽以千金,不能致也。高宗闻其名,召至启祥宫,赏赐金帛甚厚,辄以 换酒。士元在禁垣中,终日闷闷,欲出不可。忽诈痴逸入圆明园,将园中紫竹伐 一枝,去头尾而为洞箫,吹于一大松顶上。守卫者大惊,具以状奏。高宗曰: “想此人疯矣。”命出之。自此回吴,好饮如故。余幼时识一段翁者,犹及见之, 为余详述如此。余尝见士元制一象牙臂搁,刻《十八罗汉渡海图》,数寸间有山 海、树木、岛屿、波涛掀动翻天之势,真鬼工也。

    竹刻

    竹刻,嘉定人最精,其法始于朱鹤祖孙父子,与古铜玉、宋磁诸器并重,亦以入贡内府。近时工此技者虽多,较前人所制,有霄壤之分矣。

    营造

    凡造屋必先看方向之利不利,择吉既定,然后运土平基。基既平,当酌量该 造屋几间,堂几进,弄几条,廊庑几处,然后定石脚,以夯石深,石脚平为主。 基址既平,方知丈尺方圆,而始画屋样,要使尺幅中绘出阔狭浅深,高低尺寸, 贴签注明,谓之图说。然图说者仅居一面,难于领略,而又必以纸骨按画,仿制 屋几间,堂几进,弄几条,廊庑几处,谓之烫样。苏、杭、扬人皆能为之,或烫 样不合意,再为商改,然后令工依样放线,该用若干丈尺,若干高低,一目了然, 始能断木料,动工作,则省许多经营,许多心力,许多钱财。余每见乡村富户, 胸无成竹,不知造屋次序,但择日起工,一凭工匠随意建造,非高即低,非阔即 狭。或主人之意不适,而又重拆,或工匠之见不定,而又添改,为主人者竟无一 定主见。种种周章,比比皆是。至屋未成而囊钱已罄,或屋既造而木料尚多,此 皆不画图不烫样之过也。

    屋既成矣,必用装修,而门窗扇最忌雕花。古者在墙为牖,在屋为窗,不 过浑边净素而已,如此做法,最为坚固。试看宋、元人图画宫室,并无有人物、 龙凤、花卉、翎毛诸花样者。又吾乡造屋,大厅前必有门楼,砖上雕刻人马戏文, 灵珑剔透,尤为可笑,此皆主人无成见,听凭工匠所为,而受其愚耳。

    造屋之工,当以扬州为第一,如作文之有变换,无雷同,虽数间小筑,必使 门窗轩豁,曲折得宜,此苏、杭工匠断断不能也。盖厅堂要整齐如台阁气象,书 房密室要参错如园亭布置,兼而有之,方称妙手。今苏、杭庸工皆不知此义,惟 将砖瓦木料搭成空架子,千篇一律,既不明相题立局,亦不知随方逐圆,但以涂 汰作生涯,雕花为能事,虽经主人指示,日日叫呼,而工匠自有一种老笔主意, 总不能得心应手者也。

    装修非难,位置为难,各有才情,各有天分,其中款奥虽无定法,总要看主 人之心思,工匠之巧妙,不必拘于一格也。修改旧屋,如改学生课艺,要将自己 之心思而贯入彼之词句,俾得完善成篇,略无痕迹,较造新屋者似易而实难。然 亦要看学生之笔下何如,有改得出,有改不出。如仅茅屋三间,梁圬栋折,虽有 善手,吾末如之何也已矣。汪春田观察有《重葺文园》诗云:“换却花篱补石阑, 改园更比改诗难。果能字字吟来稳,小有亭台亦耐看。”

    治庖

    凡治菜以烹庖得宜为第一义,不在山珍海错之多,鸡猪鱼鸭之富也。庖人善 则化臭腐为神奇,庖人不善则变神奇为臭腐。曾宾谷中丞尝言京师善治菜者,独 推茅耕亭侍郎家为第一,然每桌所费不过二千钱,咸称美矣至矣。可知取材原不 在多寡,只要烹调得宜,便为美馔。

    古人著作,汗牛充栋,善于读书者只得其要领,不善读书者但取其糟粕;庖人之治庖亦然。

    欲作文必需先读书,欲治庖必需先买办,未有不读书而作文,不买办而治庖 者也。譬诸鱼鸭鸡猪为《十三经》,山珍海错为《廿二史》,葱菜姜蒜酒醋油盐 一切香料为诸子百家,缺一不可。治庖时宁可不用,不可不备,用之得当,不特 有味,可以咀嚼;用之不得当,不特无味,惟有呕吐而已。

    同一菜也,而口味各有不同。如北方人嗜浓厚,南方人嗜清淡;北方人以肴 馔丰、点食多为美,南方人以肴馔洁、果品鲜为美。虽清奇浓淡,各有妙处,然 浓厚者未免有伤肠胃,清淡者颇能自得精华。

    随园先生谓治菜如作诗文,各有天分,天分高则随手煎炒,便是嘉肴,天分不高虽极意烹庖,不堪下箸。

    《易》曰“尊酒簋二”,《诗》曰“每食四簋”。可知古人饮食俭约,不比今时之八簋十簋始为敬客也。

    仆人上菜亦有法焉,要使浓淡相间,时候得宜。譬如盐菜,至贱之物也,上之于酒肴之前,有何意味;上之于酒肴之后,便是美品。此是文章关键,不可不知。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熊掌之味,尚亚于今之南腿, 不过存其名而已。惟鱼之一物,美不胜收,北地以黄河鲤为佳,江南以螺蛳青为 佳,其余如刀鱼、鲈鱼、鲫鱼、时鱼、连鱼、便鱼,必各随其时,愈鲜愈妙。 若阳城湖之壮鳗,太湖之鼋与鳖,终嫌味太浓浊,比之乡会墨卷,不宜常置案头 者也。

    王辅嗣《易经 颐卦》“大象”注云“祸从口出,病从口入”。盖古来已有 此语,食者不可不慎。如河豚有毒,而味甚美,当烹庖时,必以芦芽同煮则可解, 坡公诗云“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盖谓此也。虾味甚鲜,其物是 化生,蚂蚁、蝗虫之子一落水皆可变,煮熟时有不曲躬者不可食。绘鱼背脊有十 二刺,应一年十二月,有闰则多一刺,如正月之毒在第一刺,二月之毒在第二刺, 以此类推,有中之者能杀人,惟橄榄汁可解。鸡味最鲜,不论雄雌,养至五六年 者不可食。又如蟹者,深秋美品,与柿同食即死。

    刀鱼本名,开春第一鲜美之肴,而腹中肠尤为美味,不可去之,此为善食 刀鱼者。或以肠为秽污之物,辄弃去,余则曰:“是未读《说文》者也。”案, 《说文》鱼部饮而不食,刀鱼也。此鱼既不食,秽从何来耶?故曰人莫不饮食 也,鲜能知味也。

    饮食一道如方言,各处不同,只要对口味。口味不对,又如人之情性不合者,不可以一日居也。

    近人有以果子为菜者,其法始于僧尼家,颇有风味。如炒苹果,炒荸荠,炒 藕丝、山药、栗片,以至油煎白果、酱炒核桃、盐水熬花生之类,不可枚举。又 花叶亦可以为菜者,如胭脂叶、金雀花、韭菜花、菊花叶、玉兰瓣、荷花瓣、玫 瑰花之类,愈出愈奇。

    喜庆家宴客,与平时宴客绝不相同。喜庆之肴馔如作应制诗文,只要华赡出色而已;若平时宴饮,则烹调随意,多寡咸宜,但期适口,即是嘉肴。

    或有问余曰:“今人有文章,有经济,又能立功名、立事业,而无科第者, 人必鄙薄之,曰是根基浅薄也,又曰出身微贱也,何耶?”余笑曰:“人之科第, 如盛席中之一脔肉,本不可少者。然仅有此一脔肉,而无珍馔嘉肴以佐之,不可 谓之盛席矣。故曰经济、文章,自较科第为重,虽出之捐职,亦可以治民。珍馔 嘉肴,自较脔肉更鲜,虽出之家厨,亦足以供客。”

    堆假山

    堆假山者,国初以张南垣为最。康熙中则有石涛和尚,其后则仇好石、董道 士、王天于、张国泰皆为妙手。近时有戈裕良者,常州人,其堆法尤胜于诸家, 如仪征之朴园,如皋之文园,江宁之五松园,虎丘之一榭园,又孙古云家书厅前 山子一座,皆其手笔。尝论狮子林石洞皆界以条石,不算名手,余诘之曰:“不 用条石,易于倾颓奈何?”戈曰:“只将大小石钩带联络,如造环桥法,可以千 年不坏。要如真山洞壑一般,然后方称能事。”余始服其言。至造亭台池馆,一 切位置装修,亦其所长。

    制砂壶

    宜兴砂壶,以时大彬制者为佳,其余如陈仲美、李仲芳、徐友泉、沈君用、陈用卿、蒋志雯诸人,亦藉藉人口者。近则以陈曼生司马所制为重矣,咸呼之曰“曼壶”。

    度曲

    仪征李艾塘精于音律,谓元人唱曲,元气淋漓,直与唐诗宋词相颉颃。近时 则以苏州叶广平翁一派为最著,听其悠扬跌荡,直可步武元人,当为昆曲第一。 曾刻《纳书楹曲谱》,为海内唱曲者所宗。

    近士大夫皆能唱昆曲,即三弦、笙、笛、鼓板亦娴熟异常。余在京师时,见 盛甫山舍人之三弦,程香谷礼部之鼓板,席子远、陈石士两编修能唱大小喉咙, 俱妙,亦其聪明过人之一端。

    十番

    十番用紧膜双笛,其声最高,吹入云际,而佐以箫管、三弦,缓急与云锣相 应;又佐以提琴、鼍鼓,其缓急又与檀板相应;再佐之以汤锣,众乐既齐,乃用 羯鼓,声如裂竹,所谓“头似青山峰,手如白雨点”,方称能事。其中又间以木 鱼、檀板,以成节奏。有《花信风》、《双鸳鸯》、《风摆荷叶》、《雨打梧桐》 诸名色。忆于嘉庆己巳年七月,余偶在京师,寓近光楼,其地与圆明园相近,景 山诸乐部尝演习十番笛,每于月下听之,如去敖叠奏,令人神往。余有诗云: “一双玉笛韵悠扬,檀板轻敲彻建章。太液池边花外路,有人背手听宫墙。”

    演戏

    梨园演戏,高宗南巡时为最盛,而两淮盐务中尤为绝出。例蓄花雅两部,以 备演唱,雅部即昆腔,花部为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二簧调, 统谓之乱弹班。余七八岁时,苏州有集秀、合秀、撷芳诸班,为昆腔中第一部, 今绝响久矣。

    演戏如作时文,无一定格局,只须酷肖古圣贤人口气,假如项水心之何必读 书,要象子路口气,蒋辰生之诉子路于季孙,要象公伯寮口气,形容得象,写得 出,便为绝构,便是名班。近则不然,视《金钗》、《琵琶》诸本为老戏,以乱 弹、滩王、小调为新腔,多搭小旦,杂以插科,多置行头,再添面具,方称新奇, 而观者益众;如老戏一上场,人人星散矣,岂风气使然耶?

    杂戏

    按《文献通考》,杂戏起于秦、汉,门类甚多,不可枚举。然则今世之测变 器物及弄缸弄碗诸剧,愈出愈奇,皆古所无也。道光初年,以国丧不演戏,大家 酒馆,辄以戏法弄碗,杂以诙谐,为佑觞之具,自此风行一时。同乡言心香通守 尝置酒招余,戏书二绝云:“空空妙手能容物,清言欲笑人。谩道世间人作 假,要知凡事总非真。”“蹋球弄碗真无匹,舞剑缘竿未足多。观者满堂皆动色, 一时里巷废弦歌。”惟考元吴渊颖有《碗珠诗》云:“碗珠闻自宫掖来,长竿宝 碗手中回。”似即今之弄碗也,可补古杂戏之缺。

    杂戏之技,层出不穷,如立竿、吞剑、走索、壁上取火、席上反灯、弄刀舞 盘、风车簸米、飞水顶烛、摘豆抽签、打球铅弹、攒梯、弄缸、弄瓮、大变金钱、 仙人吹笙之类,一时难以尽记。又有一老人,年八十余,能以大竹一竿,长四五 丈,竖起,独立竹竿头上,更奇,不知操何术也。他如抽牌算命、蓄猴唱戏、弄 鼠攒圈、虾蟆教学、蚂蚁斗阵等戏,则又以禽兽虫蚁而为衣食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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