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的后方,一直尾随着的蝼蚁们,渐渐露出了身影。

    肆虐的狂风隐去了他们的足印,白色的纱巾护住了口鼻,前前后后,高高低低,沉默得近乎温顺地站在了日光之下,细细一看,竟有足有数百人,他们甚至还一手牵着矮种马,马脖上的銮铃都不曾除去……

    那随风扬起的脆响,倒不似侦查监视的小队,更像是早早举起了白旗、披着无害羊皮的狡狼。

    自从公国的使团,在圣莱城前过而不入,径自向东,这些跟在身后的探子们,就仿佛闻到了腥味的苍蝇一般,越来越多,越来越吵,越来越不加掩饰……

    一路行来,安德里亚自问,已算是将使团约束得极好,尽了一国借道的礼节,甚至还费了几分心思、好生弹压了一番地行龙军团之中的躁动情绪——

    神国却以如此“礼遇”还报,不免让人心生恼怒。

    更是,心生疑虑。

    “尊贵、睿智而仁慈的枢机主教大人,三日前得知殿下驾临神国、又转道向东、不知去向何方,因此特命我等前来护送,一则为免途经小国受惊,二则也怕敝国招待不周,殿下有所责怪。”

    一位白袍神官排众而出,微微欠身,远远地行了一礼,行止间,如朗朗明月,昭然清扬。

    他口中的“枢机主教”,自然是政教一体的西纽国主,约瑟夫·卡福瑞·若望。这位红衣大主教,由于自始至终都未能突破明珈兰卡的辖制,故而只能称为“大人”,更加没有“若望十一世”的封号,对此耿耿于怀的他,曾在十年前下过命令,不允许全国上下任何教徒,直呼他的名——

    他只会是永远的、尊贵的、睿智的、仁慈的枢机大主教。

    就像他们的父,他们的主,他们的万王之王一样。

    女伯爵却只是端坐在狮鹫之上,没有还礼,微弯的唇角里,蕴着浅浅的一丝嘲讽,看不清晰:“从前只听世人传说,西纽挣下的十分国土,有四分诸神保佑,三分明珈相助,两分容颜俊俏,一分巧舌如簧,我还听不明白……今日,倒是见识了。”

    这句俗语,早在几百年前就已流传了下来,说的是当年,纽芬帝国尚未完全崩溃的时候——帝国残留的势力死死占住大陆之东,做困兽之斗,其他诸国不欲鱼死网破,因而束手无策,最后,却是明珈兰卡选了足足六百名年轻神官,派往九河城,只说是为了传播教义,约定两国交好。

    偏偏那些神官,生得唇红齿白,年轻貌美,身上缭绕着圣洁高贵之气,举止出尘,姿态超凡,每一位,都仿佛奥斯陆山脉的雪峰,不愿亵渎,不敢攀折。

    当时,骁勇善战的艾斯兰主动献上了诸多宝物,向纽芬称臣,依旧只自称公国,咄咄逼人的梅格法曼也鸣金收兵,回去继续研究魔法,两耳不闻窗外事,就连明珈兰卡,都送来了诸多神官……

    本就腐烂堕落的帝国贵族们,在洋洋得意之中,迅速地忘记了血与痛的教训,尤其是在战斗中死去了丈夫的女人们,看到这些太阳神一般俊美的年轻神官时,简直像是猛虎般扑了上去。

    权力、金钱与美色,在命运女神的纺机中,织成了密密麻麻的大网,网中的人们,以信仰与爱欲之名,纠缠、翻滚、欲仙欲死。

    那一日,纽芬的帝王,自枕边的神官身上爬起,顶着*过度的老脸接见禁卫军首领,才知道,近半的贵族已经被神官蛊惑,叛国而出。

    他们带走了士兵、带走了金币、带走了帝国仅存的、一半国土……

    他们拥立了君主、宣告了领土、建立了首都、建立了新的国家……

    他们竟敢自称神国。

    西纽,本就是一个美色起家、间谍成性的国度。

    不会战斗的蝼蚁。

    安德里亚,秉承着世仇的惯例,漫不经心地戳到了对方的痛处,远远望见对方蓦然发青的脸色,唇边的笑意,却愈发柔和了,那双海蓝色的眼眸里,像是藏着潮水,起起落落,深不见底。

    直将那神官吓了一跳——

    不是都说,艾斯兰的这位殿下,最是脾气温和吗?

    “你是……”

    “鄙人马修·葛洛瑞亚·若望。”

    那人微微抬了抬下巴,神色中似有自矜。

    安德里亚却只是颔首,说道:

    “马修神甫,你好。”

    “……鄙人司职大主教,统领东部三省。”

    听他回话,女伯爵的眉头一挑,反问:

    “大主教?”

    “正是。”

    身为枢机主教的亲侄,马修年纪轻轻,已经是三省之首,掌管了陈列东部边境的三万神官,十万大军,因为手下的土地并无河流灌溉,农民屡屡造反,也数次下令清剿,镇抚有功,在任不过短短两年,已多次获得主教大人的嘉奖。

    若非那个女人……首主教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定然也是他的。

    因此,他面上虽谦恭,语气虽和缓,却见不得安德里亚骨子里的雍容优越,仿佛眼前一切、皆是蝼蚁的模样。

    不过,他心中最大的底气却是——

    很明显,此次艾斯兰前来,并非求战。

    他正想看看,那些平日里嚣张得不行的骑士们,憋气憋的咬牙切纸的样子呢!

    平常不是狂得很吗!

    又能将我如何?

    安德里亚,似乎是怔了怔,沉吟了半晌,方才右手抚胸,低头一礼,温和的声音中,含着自然而深切的歉意:“阁下原来是马修大主教,是我失敬了。”

    “哈哈哈,殿下不必介怀。”马修朗声大笑,一瞬间生动的容颜,竟似明月清风。

    “是我眼拙,阁下的眉眼,倒是与枢机大主教有几分肖似。”

    “那位正是我的叔父,看我自小长大,对我向来照顾。”

    “难怪阁下如此年轻有为。”

    “哈哈哈,殿下谬赞了,鄙人只是为了叔父的治下平安,略尽心意罢了。”

    他的口中虽还在自谦,神态间却已尽是得意,显然,艾斯兰的一国储君、对他奉承吹捧,让他极为享受。

    女伯爵的笑意,越发深了。

    “难怪西纽近年,越来越没出息了。二百年前,你叔父至少还能凭着一张脸,迷得三位公爵夫人、五位公爵小姐,甚至两位公爵、七位侯爵,为他叛国出逃,拥立为国……到了你这一代,竟连脸都没剩下了。”

    “哈哈哈……”

    被她真切而温柔的嗓音迷惑的马修,下意识地先笑出了声,下一瞬,却硬生生梗在了喉中。

    “你!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他顾不得仪态,举起右手,直直地指着安德里亚:

    “你这个莽夫之女!你乱说些什么!你——”

    刷!

    啪!

    他的话,消失在了凌空贯日的鞭响中。

    “我海蓝血脉!传承自上古盛族!已有数万年之久!”

    刷——

    啪!

    “我布洛菲尔德一族!早在第一次王朝战争之后!便已受封侯爵!领土千里!”

    刷——

    啪!

    “我父为艾斯兰大公!一国之君!南方之雄鹰!”

    刷——

    啪!

    “我为海蓝血胤!我为族中后裔!我为公国储君!”

    刷——

    啪!啪!啪!

    “若要比血脉,比巨富,比权力!整个斯特利亚大陆,谁能比我高贵!”

    刷!

    啪!

    安德里亚一挥手,长长的马鞭,在空中鸣了个呼哨,乖乖地绕回了她的右臂,一圈一圈,仿佛盘着在主人铠甲之上,吐着信子的银蛇。

    鲜红的血迹,肆意飞溅。

    “所以,我打你,你若觉得委屈,最好现在就去找约瑟夫·若望,好好痛哭流涕……”

    她唇畔的笑,依旧温和安然。

    “也许,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会……”

    “再赐你两耳光。”

    区区神官,又哪里抗得过安德里亚下了狠劲、兜头盖脸的鞭子,此刻只能躺倒在沙砾中,徒劳地挥舞着双手,一旁的士兵们,也未真正经历过什么战事,竟被吓得不敢动弹,只能任由他大声嚎叫着:“啊——啊啊啊——好痛!好痛!好——啊啊啊啊!”

    女伯爵的眸底,却如夕阳沉没后的荒野,陡然凉了下来。

    她轻轻一拉缰绳,阿布便顺从地掉头,向远处走去。

    她温暖的声音,随风传来。

    “美酒佳肴速速呈上,方才是贵国的送客之道。”

    “否则,莫要让我……”

    “破城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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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使团大营中,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堂堂马修大主教,在回过神之后,到底还是认清了形势,只匆匆治疗了一下伤势,就交代了手下的士兵们,凭着印信,自临近城镇借来了一批批的面包、肉类,甚至还有大量醇厚美酒。

    如此佳肴,瞬间赢得了整个使团的欢呼!

    然而,只等他们将食物全部送来,最后一匹矮种马,刚刚迈进了营地的大门……

    砰!

    那扇足有四人高的木质巨门,竟在一霎那间合上了!繁复的花纹与咒语,泛着绚烂光芒的元素波动,一架架上紧了弦、填满了箭的弩机,无一不在说明着——

    犯我者,必死!

    只留了带着重伤、却还坚持前来的马修大主教,被关在了门外,手里,还拿着枢机主教下达的谕令——小巧的圆碟上,泛着不可忽略的乳白色光芒,温柔圣洁,沐浴人心。

    他们,不可能没发现。

    就是故意的。

    不一会,营内传来高声戏谑,众人哄笑,不知是谁的好酒量,竟博得全军上下,齐齐喝彩!勃然而发的阳刚之气,惹得好一阵地动山摇!

    “大主教,既然他们军纪如此涣散,只知饮酒作乐,下半夜必然都昏睡过去,不如我们干脆……”

    “你懂什么!”

    马修的脸上,还残留着鞭伤的痕迹,看起来,说不出的血腥狰狞。

    不是骄傲纨绔么,正好。

    暂时,不与你计较。

    啪。

    一声低低的轻响,白色的圆碟,化作了几瓣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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