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周朗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

    酒吧里的一个朋友看见苏漠北揽着我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因为知道我们曾经的关系,起初他并不以为意,可是直到有人告诉他我们两人已经分手将近半年之后,他恍然才意识到,可能是要出事了。

    阴暗逼仄的地下室黑暗得不透一丝光亮,霉气重重,满地污秽。苏漠北不知所踪,而我像副被掏空了灵魂的尸体僵硬地躺在地上,身上盖着一件男士衬衣,已经陷入昏迷。

    周朗踹开门冲进來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他走上前轻轻抱起我,像是抱住了他生命中唯一的珍宝。

    他的臂弯那样温暖,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向那处温暖的源头靠了靠。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滑落进我的脖颈,我想伸出手擦掉那滴令人心悸的液体,我想睁开眼睛看看那双永远都能抚平我焦虑和忧愁的双眼,可我实在是太累了,浑身痛得几乎失去全部力气。

    我昏昏沉沉地蜷缩在那双温暖的臂弯之内,大脑陷入一片空白之中。脑海中唯一能够思索的甚至很久以后都在努力阻止其发生的事情就是:周朗,别去找苏漠北。你不是他的对手。我不能让他伤害到你。

    醒來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我浑身虚脱地躺在病床上,鼻息里充满了消毒药水的气味。

    我恍惚地看着一言不发坐在身边的周朗,想要说话,可是努力很久,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类似哽咽的声音。我像只被遗弃的受伤的小兽,肆虐的风雪凌迟着我的血肉,凝固着我的血液,就连最后呼救的声音,都被透支得干干净净。

    周朗握住我手,眼神那么温柔,却又那么坚定。他说,“默默不怕。有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到你!”

    他那句话说完,我一下子就哭了,说不清是委屈,还是在撒娇。或许,也只有在最爱的人面前,才会毫无芥蒂地展现出自己的脆弱,自己的难堪。因为我知道,他总会在这里陪伴我,无论多久。

    我偏过头不去看他,只听见自己的嗓子里发出很难听的呜咽声,像只破旧的风箱,一开一合都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周朗,从始至终,你总是如温暖日光,充满自信,充满朝气。不论隔着千山万水,我也依然能从茫茫人海之中,看见你朝气蓬勃的身影。

    而我如今却像个残破不堪的布娃娃,顶着一身累累伤痕,还要强颜欢笑着拼命掩饰这颗充满内疚和自卑的心。曾经那么骄傲那么倔强的我,曾经站在你面前意气风发的我,又怎能允许你看见我如此狼狈的模样,汲取你的同情和怜惜,让你陪我一起难过?

    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在我的眼泪几乎氲透了枕头边的大片床单之后,周朗突然轻轻扳过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向我露出一抹安然的笑容。

    他说,“林默,或许在这个世上,我可以为很多人赴汤蹈火,甚至付出生命。可是,却只有一个人,让我甘愿为她而生,为她而活。我永远不会对你说出放弃,就如同我坚信,总有一天我能和你肩并肩站在一起,一起守望幸福。

    默默,我为你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或许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自从爱上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封住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那天下去周朗打算出门的时候我对他说了一句话,我说,“周朗,不要去找苏漠北。我不想看见你再为我受伤,那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他不值得。”

    他跨出门的脚步生生定住,沒有回头,可是我却看见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我知道,我说穿了他的心思,他是真的打算去为我找苏漠北算账。

    未愈合的伤口扯得我下身生疼,可我硬是拖着沉重的脚步爬下床,从后紧紧抱住他,生怕一松手,他就会彻底消失不见。

    我滚烫的眼泪浸湿了他的t恤,很久很久,周朗僵硬的背脊终于渐渐软下來,他回过身,将我轻轻按在他怀里。他在我头顶微微叹息,他说,“默默乖,我只是出去给你买粥。”

    我于是便安静下來,安静地回到床上,安静地看小说。

    他出去沒一会儿时,门口突然传來一阵急促的高跟鞋的声音。

    我听见门被打开,抬起头,还沒來得及看清楚來人,我就被重重的一个耳光扇得眼冒金星。当我睁大眼睛看清始作俑者的面貌特征时,我脱口而出就是一句:“你他妈有病吧你!”

    吴希悦站立在我面前,逆光中我看见她的表情嘲讽而又冰冷,她看着我冷笑,“跟苏漠北**的滋味如何啊?他是不是很强悍?”

    我已经沒有力气还手了,只得冷冷道,“与你无关,滚出去。”

    她的声音立时尖锐起來,“呦,当了**还想立贞节牌坊?林默,你少他妈恶心我了!”

    吴希悦的表情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及时赶回來的周朗拖了出去。她在走廊里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我无力地闭上眼,耳畔只回响着她临走前最后的声音。

    她说,“林默,你做梦都想不到吧?你和苏漠北酒里的药都是我下的!我就是嫉妒,就是不想让你们好过,我就是要让你一辈子恨死他!可是林默你知道吗,是苏漠北默许了我的做法,因为他老早就想得到你,可就是沒机会!就连跟我上床的时候,他他妈喊得都是你的名字!”

    02

    我在医院呆了整整一个星期。我妈似乎能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头几天时她不停地打电话给我和周朗,问我怎么还不回家。但是我们统一口风,言辞一致是:我们继续出去旅游了。

    见我们坚持,她沒有再追问下去。我很愧疚,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可是有时很多谎言都隐藏在善意之下。若要不想让她担心,我们只能这样瞒下去。

    在医院的时候,有一天我突然问起周朗,为什么选择了我,为什么一直这样坚定地陪伴在我身边。

    周朗从后轻轻环住我,他的手指越过來,与我十指相扣纠缠。这个手势,恋人专用,叫做永远。

    他只给了我这四个字,“悦之无因。”

    悦之无因。

    《华山》里南徐士子见客舍女子,“悦之无因,遂感心疾而死。”以前读乐府,我就很喜欢这句话,不想,他竟然也知道,且在心底千回百转,生根发芽。

    我突然想起英语课时老师念给我们的一句,“i love you not because who you are but be when i am with you.”

    原來,这就是他的答案。沒有什么原因,只是因为爱上了,所以才会注定一生的缠绵。

    就在回家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很长很长的一个梦,醒來却只是午夜。醒了之后,我发现自己哭了,就为了梦里的那些零碎片段,哭了。

    我梦见苏漠北,在我从操场的主席台上跳下來奔向他时,他握住我的手,笑着说,林默,做我女朋友吧,我们试试;再是后來的一些模糊画面,我逃课去酒吧陪他喝酒,陪他抽烟,看他一次次地当着我的面搂着其他女孩扬长而去,看他冷着一张脸毫不犹豫地对我说,林默,你也不是死乞白赖缠着人的女孩子,何必呢;画面一转,就是季晓录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哀恸表情,他说,林默,你相信我,我跟她什么也沒有,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这样;然后我看见吕筱然一脸怀疑地死死盯着我,她歇斯底里地冲我喊,林默,你骗我,你骗我……

    那么多的场景,最后定格的画面,却是被推进急救室的,浑身鲜血的周朗。

    我惊声尖叫着醒來,窗外天光大亮,已是晌午时分。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呈母体中的婴儿状蜷缩在一起,抱住毛巾被,浑身冷汗涔涔。

    那样漫长的一个梦,竟然段段鲜明,字字清晰,梦醒仍在眼前。

    我不知道这个梦境有沒有预兆性,可是当我接到那个令我瞬间肝胆俱裂的电话时,脑子里浮现出的也就那么一个字:命。

    我早该想到,以周朗的性格,怎么可能会对我的伤痛视而不见?整整一周,他以一个沉默而坚定的姿态陪伴在我身边,我竟然就真的以为,他会放下内心的愤怒和仇恨,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默默舔舐伤口!

    可是周朗,难道你不明白吗?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这是第二次了,周朗。你第二次不征求我的同意,枉顾我的告诫和担忧,只凭你自己的意愿一意孤行。你有沒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你有沒有想过,如果你就这样抛下我不管不问,那么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我的喜怒哀乐又是做给谁看?!你让我情何以堪?又让我何去何从?!

    有些疼痛,只要麻醉就可以缓解;有些人,只需时间的流逝便可以忘记;有些感情,痛哭一场也能够宣泄。可若是那个人那种感情早已变成了我的血我的肉我的呼吸,要用怎样的力量,才能生生剥离?

    那个阳光刺目的中午,当我赶到医院,看着周朗浑身鲜血地被推进急诊室时,我就知道,一切都太晚了,來不及了。我无法前进,亦无路可退,我什么都为他做不了,就连他留给我最后一丝光亮,也在这场不眠不休的角斗中消失殆尽。

    失而复得是幸运,得而复失是毁灭。只有感受过阳光的温暖,才会如此眷恋安好的人间。

    翻天覆地的疼痛席卷而來,我整个人覆沒在一股冰冷的死气里,心被彻底碾碎,痛到无力哀鸣。

    周朗永远都不会知道,当我远远遥望着他如婴儿般沉睡的苍白容颜时,我心底的那盏灯,突然间便熄灭了。

    03

    我不敢给周朗的爸爸妈妈打电话,我害怕看到他们伤心而责备的神情,可是这个时候我的脑袋很乱,我不知道该找谁來。

    吕筱然走了,季晓录走了。我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我似乎能够看见他们露出仓惶而同情的表情,却也只是远远看着,无力安慰。

    我站在走廊的窗户旁,掏出包里的七星和打火机,然后颤抖着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很久沒有吸烟,意料之中的,我被呛了一口。那一瞬间,我突然泪流满面。我将未抽完的半支烟狠狠甩在地上踩灭,翻出电话薄,犹豫着拨出了一个号码。

    当苏莫南一脸憔悴地赶过來时,我终于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腿硬得像灌了铅,似乎再也站不起來。

    我抱膝坐在冰凉的地面上,抬头看向她,眼底沒有一丝情绪,我说,“苏莫南,我不知道还能找谁。可是我现在很疲惫,你先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成吗?”

    她蹲在我面前轻轻握住我渗着冷汗的冰凉的手,她说,“林默,你知道吗,我哥去自首了。”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大脑蓦得一片空白,我突然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响。

    看着急诊室门口那盏刺眼的红灯,我突然想起物理学上的一个词:黑洞。

    强大的能量、强大的引力、什么都掉进去、什么都逃不掉、什么都被吸走。可是,其实里面什么都沒有。

    是谁说的,当世界只剩下自己的时候,再说孤独,就已经晚了。

    记忆的片段不受控制地跳出來,眼前不断浮现周朗满脸鲜血的样子,看着他整个人被包围在一片红色的**之中,我心神俱烈。

    那种疼痛,锥心刺骨。

    那种恐惧,铭心刻骨。

    很久以后我还会清楚地想起,当手术室的灯亮起來时,外面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冰冷的雨滴敲打着玻璃,发出清脆的声响……洗染了天空,冲刷了大地,那些甜蜜而忧伤的画面如放映机般在脑海中千回百转地呈现,却无论如何也带不走那一刻的哀伤和凝重。

    医院的走廊里脚步纷杂。我刺痛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手术室的门,里面躺着我的周朗。

    眼泪一滴滴滑落下來,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碎成一片一片晶莹的光,仿如玻璃般脆弱的心,霎时被震得四分五裂。

    这个世界有许多炙手可得的幸福,却有更多难以名状的苦难。

    老天何其残忍,一边给了我们十几年相交的缘分,却又在我们真正相爱的那一刻,吝啬于让我们永远相守。

    苏莫南走了。临走前她握住我的手,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说,“林默,你要坚强。我们都要坚强。”

    从始至终,她沒有对我说过一句对不起。那不是她的错,我理解。

    然而我知道,她的痛一定不会比我少。苏莫南对周朗的感情,我看得清。纵然她一直藏着掖着,可我却能在瞬间明白她迫切想要逃离的愿望。

    她说要我坚强,要我勇敢,与其说是鼓励我,不如说是对她自己的慰藉。

    她不敢面对我,不愿去面对周朗,因为她怕自己根本承受不住这突如其來的横祸,并且,那个罪魁祸首还是她的哥哥。

    所以她离开,以一个决绝而孤独的姿态。她要回去自己想明白一些事情,毕竟有些痛苦,注定是要我们承受一辈子的。

    夜很深,深得连星空似乎都徘徊在生死边缘。

    眼前恍惚着大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心口一下一下扯得生疼。

    我终究还是不懂,所谓爱,难道非要以生离死别來祭奠?是不是所有的绝望,都得在绝境之时才会看见希望的微光?

    城市的空气里蔓延着忧伤而又疼痛的气息,失去繁星点缀的天际暗得犹如一块黑幕,连街道上闪烁刺眼的霓虹也无法照亮。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消耗的像是周朗的生命。

    我的心也在这片死寂的沉默中急速沉了下去,直跌入阴冷彻骨的万丈深渊。

    凌晨六点,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了。

    医生一脸疲倦地走出來,看着我茫然而空洞的眼神和那张惨白如纸的脸庞,不禁沉沉地叹息。

    他说,“病人的情况比想象的要严重。命是保住了,但很可能再也醒不过來。”

    我的心彻底垮掉了。

    世界被全盘颠覆,所有的断瓦残痕毫不留情、劈头盖脸地砸在我身上。我艰难地喘息,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呼吸。

    胸口传來阵阵尖锐的痛楚,冷意迅速扩大,急速蔓延,冰得我整个人瑟瑟发抖。

    意识渐渐变得混沌。在眼前陷入黑暗之前,我想,无论如何都要陪着周朗。

    因为他说,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执子之手,不离不弃。

    04

    醒來的时候,父亲和母亲都陪在我的病床旁边。大概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会觉得自己不是孤单一人。

    心下忽然铺开些许暖意,我抬眼望向满目憔悴的他们,眉眼间微微有丝动容的叹息。

    他们大概已经知道一切了。因为担心我的身体状况,父亲让医院为我做了一个全身检查。我的诊断书上势必写着某些不堪言说的秘密,故而,有关前尘因果,是是非非,这二位精明通透的长辈又怎会猜不出來?

    见我已经清醒,父亲一脸仓惶地俯过身來问我要不要喝水。我淡淡地摇头,用眼神示意他不用担心我。

    我依然不肯叫季承海“爸爸”,可是潜意识里却已经认可了这个父亲曾经以及今后在我生命中的存在。

    毕竟,我们这一家子走的走,散的散。现在我剩下的已经不多,再去计较前尘往事,毫无用处,也沒有任何意义。

    妈妈也凑过來摸摸我苍白的脸颊,目光中带着洞悉一切的慈爱和疼惜,她问我,“默默,你打算怎么办?”

    我僵硬地扯动嘴角,嘴唇上下翕动半天,也只孤零零地滑落出几个字,“能怎么办,就这么着吧。”

    在听完我这句话之后,她突然哭了。她不顾一切地扑过來紧紧抱住我,那种力道大得惊人,似乎想要将我的生命重新镌刻回她的身体之中。

    她温热的眼泪一滴滴落入我的脖颈,我依旧一动不动,停尸般地躺在床上。我的情绪始终处于一种濒临破碎的绝望之中,浑身上下透着股阴沉沉的死寂。像是油尽灯枯一般,了无希望。

    直到父亲说出那句话,我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

    他说,“我有个部队的朋友是这方面专家,以前成功治愈过两例病患。我联系下,应该会有希望。”

    我不知道他所谓的希望究竟是何意,可我依然安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打电话给周朗的父母,通知他们过來。

    整个过程,从始至终我都表现得很平静,平静得仿佛相安无事。

    我要假装自己不怕,像以前一样,故作坚强。

    然而,世人都知,痛到至极,心便是空。再强悍的伪装,也总有被拆穿的那一天。

    多少个深夜无人的时候,我都会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然后后知后觉地摸向自己的脸颊,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我惶恐于这种真实的痛觉,只得睁大眼睛逼迫自己醒來。然后,再浑浑噩噩地夜夜发呆。

    法院正式判决苏漠北的那天我沒有去。一是要在医院照顾周朗,二则是不想再去面对那个给我带來了一辈子洗刷不掉的耻辱和伤痛的人。

    判决的当天晚上,苏莫南來找过我。她一见我眼泪就止不住地掉了下來,死死拉住我的手哭得一塌糊涂,“林默,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哥,只是请你别再恨他了。或许连他自己都沒意识到他有多喜欢你,所以才一次次地错过,又一次次地后悔,想要弥补。可是现在他都已经进监狱了,说什么都沒用了。算我求你,别再恨他了行吗?10年呐,他心里也不好受啊!”

    苏莫南哭了很久,嗓子都哭哑了,可她握住我的双手却依然紧紧地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仿佛是要从我这里得到仅剩的一丝勇气。直到后來,她连哭泣的力气都快被透支得干干净净,她终于垂下眼帘,而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林默,我终于相信了那句话,因果皆有报。出來混,都是要还的……”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整个人形同朽木般,再也沒有了以往生机勃勃的朝气。

    爱真是世间最残忍的东西。

    彼时天堂,此时地域。

    我眼睁睁地看着故事里所有的人慢慢走入一个死角,只在这场青春的伤痕中,彼此覆灭,画地为牢。

    05

    苏漠北入狱之后的那几天是我人生中最惨淡的日子。

    我最好的朋友背弃我了,我的弟弟也跟着一起离开了,我曾经爱着的人进监狱了,我现在爱着的人成植物人了。

    再也沒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了。再也沒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了。

    生活就是一场升华了的狗血言情剧,只可惜,言情剧的结局只有一个,而生活的结局却会有很多种可能。

    我患上了抑郁症和间歇性狂躁症。医生试图用催眠帮我缓解病情,忘记一切。

    可是沒用。

    我不能闭眼。一闭上眼,就看见周朗满身的血。它们流淌进我的心里,和我的血液融为一体。

    那种感觉那么痛,痛得那么无力,却又那么撕心裂肺。

    父母处于无奈,只得打电话将平日里跟我较亲厚的人找來。然而找了半天,这才发现除了周朗和吕筱然,我几乎是个孤立无援的个体。

    只除了一个人,苏莫南。

    那段暗无天日的黑色时光,是苏莫南形影不离地陪伴在我身旁,忍受着我无端的暴怒和自虐,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鲜血淋漓的伤口。

    她总是泪流满面地抓住我反复自残的手,说,“林默,会好的!你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來的!”

    好起來?如何好起來?怎样才算是好?

    我知道她对我的包容一部分來自于为她哥哥的愧疚,另一部分,则是她对周朗的感情。

    15岁的小姑娘,红鸾出动,情窦初开。

    她望向周朗的目光炽热而又羞涩,像所有初初陷入情网的女孩子一样,想说不敢说,敢说的时候又不能说。

    苏莫南知道周朗心里的那个人是我,从始至终一直是我。于是她抽身而出,退居至一个最安全的地方远远观望,静静守候。

    这样隐忍的执着,像极了当初爱着苏漠北的我,像极了始终默默守护着我的周朗。

    我再也不忍心打破她的希冀。未來的时光那么长,每个人对美好的事物总有那么些激越澎湃的向往。

    所以,某一天,当她坐在身后一边细细为我梳头一边淡笑着对我讲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天的脆弱有些稚拙得可笑,我甚至还不如一个比我小三岁的女孩看得通透。

    她说,“林默,你要快点好起來。你看,周朗的眉头就连昏迷时都微微皱着,他一定在担心你。知道吗,人在昏迷的状态中,大脑的潜意识会代替自己记录下身边的一切。周朗并不是脑死亡,他的神经系统有自然反应意识,所以,你的喜怒哀乐一举一动都连接着他的神经,他即使在梦中都能感觉到你的悲伤和不快乐。林默,我一直要你坚强,因为这也算是对我自己的鼓励。周朗曾经告诉过我,蝴蝶的每一次蜕变,美丽都会远胜于从前。所以,我一直坚信,只有我们屹立不倒地坚持下去,未來才会有成功的可能。”

    是的,蝴蝶的每一次蜕变,美丽都会远胜于从前。

    其实我们每个人的爱情都是一场破茧成蝶的过程。可是,并不是每一只蝴蝶都能够成功地破茧而出。

    重生的过程中,我们坚守梦想,隐忍等待。然后,万水千山,方能看到幸福的微光。

    那一天,我终于肯站起來从头到尾地审视自己。

    我知道自己不能垮,至少在他们面前我要支撑住。

    那棵支撑我的大树已经倒了,那线存在于我世界之内的微光也快要磨灭了。若是我垮了,他们该怎么办?周朗又该怎么办?

    我要坚强地站起來,为了周朗,为了所有我爱的,以及爱我的人们。

    打发走了苏莫南,我照常打水给周朗擦洗身体。他父母因为要上班,所以白天沒法过來照顾他。本來想请个护工,却终究在我的坚持下放弃了这个念头。

    我看着这对中年夫妇坐在那里默默流泪,虽然沒说什么,可他们眼中的心疼和愧疚都不是假的。

    心口衍生起丝丝的疼痛。这么善良的周爸爸周妈妈,我连累伤害了他们的儿子,他们竟然还怕周朗会拖累我,成为我人生的负累。

    我走过去跪在他们面前,声音很轻,却是异常坚定地说,“叔叔阿姨,你们不用觉得负疚。我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弥补,更重要的是,我爱他。在我最无助绝望之时,周朗从不曾放弃过我。我们就这样相互依赖,相濡以沫地一路走來,所以我希望默默守护陪伴在他身边的人始终是我,而他睁开眼时看到的第一个人,也会是我。”

    记得周朗曾在他的空间里写过,原來爱情无关乎理智,有时只是一种纯粹的信仰。

    他将我奉为信仰,所以甘愿为我倾尽一切。

    我将他看作依靠,所以宁愿守护他一生。

    一个喜欢的写手曾说,第一个男人教会了你风月情愁,最后一个男人却给了你天长地久。女人,最值得珍惜的是最后一个男人,而不是第一个。

    周朗,你不知道,其实在对你父母说出内心所想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无比轻松,且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爱我所爱,信我所信。人世间最完满的事情,就是和你在一起,每天都能够看到你美如朝阳的微笑。

    我日日守在他床前,为他擦洗全身,活动筋骨,一刻不停地讲述着我们年少时那些荒诞而又快乐的时光。

    那段时间,我疯狂地爱上了一首歌,容祖儿的《小小》。闲下來时便一遍又一遍地唱给他听,然后毫无征兆地泪流满面。

    我的心里从此住了一个人/曾经模样小小的我们

    那年你搬小小的板凳/为戏入迷我也一路跟

    我在找那个故事里的那个人/你是不能缺少的部分

    小小的手牵小小的人/守着小小的永恒

    ……

    我开始学着感激,学着淡然,学着放下一切。

    那个夏末渐渐來临的时候,我和周朗家的报箱里静静躺着两封录取通知书。在看到那个遥远的城市名字时,心口突然微微跳动了一下。

    周朗,你曾说过,我们要一起去那个长满椰树,阳光充盈的海边城市。那里有我们最爱的天涯海角,我们可以找到一所小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周朗,你曾说过,或许在这个世上,你可以为很多人赴汤蹈火,甚至付出生命。可是,却只有一个人,让你甘愿为她而生,为她而活。这个人,就是我。

    周朗,你曾说过,爱情的最高境界就是经得起平淡的流年。你说我们会有天长地久,所以,我不相信你会这么狠心地抛下我不管不问。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不能坚持,无法安定,幸而遇到的早,可以及时放手,分道扬镳。可有一种人,天生是为了美好的信念而存在,他们一直都在,安静等待在某一处角落,只等我们自己发觉,自己遇见。

    坚定相守的彼岸,必然是幸福的终点。

    就像泡茶与品茶。第一遍尚不出味,却闻茗香;第二遍渐渐入味,甘甜馥郁;只有最后,满口醇香,回味无穷。

    其实,这就是人生。阅历千帆的等待过后,当你抵达爱情的终点,恍然发觉,有一个人始终站在那里默默守望着你们的幸福。

    那样一种坚定的姿态,叫做永远。

    春暖花开的时候,医生告诉我,周朗的脑电波有了反应。他能够感觉到外界事物的波动,甚至随着这些影响而产生潜意识的微弱情绪。

    我愣在那里,久久不语。

    《圣经》上说:不要叫醒我的亲爱,等他自己愿意。

    周朗,我的亲爱。天亮了,你说我们的未來,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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