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也可能是那种影像只能感知和他们同期的事物,或许他们的信息波只能作用于他们曾经的生命范围。”作家猜想说。

    “我有一样东西给你看。”作家调换话題,明显有些兴奋,“昨晚我和我堂兄联系,问他有沒有你爸的照片,结果弄到这个――他的孙子从网上传过來的……”

    作家打开数码相机,调出一张照片给佳卉看,还解释说,这照片原來已经泛黄,是她用软件清除了杂色,加大了亮度和对比度,所以看起來还算清楚。

    佳卉看到,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看背景显然是在老式相馆:五个小青年,中间高两边低站成一排,表情都比较拘谨。中间那一个手中拎着一把二胡,旁边的有横着笛子的,也有捏着口琴的,五个人手里都沒空。

    “这是当年院里的小乐队,就是我堂兄他们几个――正中这个,这个个子最高的就是你爸!”

    作家替佳卉把影像放大,说:“快看,你和你爸长得像不像――宽宽的额头,端直的鼻梁,特别是这双又大又清亮的黑眼睛!”

    佳卉感觉全身血液奔涌得厉害,心脏突突急跳――她贪婪的盯着屏幕上的头像,要想把它刻录到大脑深处,并且把它和自己头脑中先前对父亲的构想整合起來。

    但是,照片上的父亲那么年轻,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和自己的儿子差不多大小――佳卉的眼泪漫了出來。

    “这是你爸上高中的时候,那个时候他的生活还比较单纯。”作家在佳卉身旁解说,“这几个都是大院里的小青年,虽然他们的父母都是苦大仇深的劳动人民,和你的爷爷不属于同一个阶级,但他们都是资格的草根,沒有那么高的政治觉悟,所以,也就沒能做到和你爸划清界限。他们沒读你爸那么多书,都挺佩服你爸有学问,特别喜欢听你爸吹牛。他们说你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很了不起。沒事的时候,他们常聚在一起弹弹唱唱。我堂兄说,这恐怕是你父亲一生中最轻松的时段。”

    机器张狂的轰隆声,杂沓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打断了两人的交流。

    “闪开,闪开!”有人粗暴的呵斥她俩,“不要阻碍施工,走开!”

    “等等,我的包还在里面!”佳卉想起來,要钻进院子。

    “走走,走一边去!”那些人推搡佳卉,阻挡她进院门。

    “等等,请等一下!”作家上前交涉,“我是政协委员,我有证件,我有采访权!――请你们放她进去取东西!”

    “你?”一个头目模样的人从作家手中一把抓过证件,怀疑的对着人瞅瞅,用了挑衅的语气质问,“你能保证她进去之后不会闹事?她要不出來――这误工费你赔偿得起吗?”

    “不是每个人都会无缘无故的闹事,如果你们给人家说理的地方,比如她――她不过是要进屋拿她的包。她的手机,她的证件都在屋里。”

    “闹事的人脸上又沒有刻字,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要破坏施工――哪一次拆迁不遇上钉子户?穷慌了,要想多敲钱,有些人什么花样都能想得出!”那人满脸不屑。

    “我想我已经向你说明白了她的意图,如果她不出來,我负责;如果你不让她进去,你也得负责!”作家示意了一下手中的相机。

    那人迟疑了一下,又恶狠狠地棱了作家一眼,看到作家丝毫沒有退缩的意思,就把证件扔到作家举着的相机上。

    “放她进去!”他对手下的人吆喝。

    那几双抓紧佳卉的大手松开了,佳卉进屋取了自己的手提包,把那本小相册细心的装进去,然后心情复杂的环视那间小屋,那个她生命诞生的地方。

    “快点!”

    “快点!”

    “不要磨蹭,再不走……”

    外边的人不断催促。

    佳卉擦了一下突然涌出的热泪,不敢回头,急急地跑出院门。

    作家站在远处拍摄。

    那个上下两进的百年小院,当年红墙碧瓦,风姿绰约,和青山大江老树古城和谐一体,孕育了几代生命,见证了他们的悲欢离合。如今,它已走完了它艰难的人生旅程,就要永远地退出历史舞台了。

    在挖掘机巨大的铁掌面前,小院是那么的不堪一击,它连**都沒有來得及发出,就在对手强有力的推搡中倒塌了。

    在它的躯体瓦解为碎片的瞬间,它的灵魂也化作了一团粉尘,从院落中心无声的腾起,四下弥散,很快就被城市崛起的高楼彻底吞食,再也唤不回來了。

    作家和佳卉在远处看着小院的残骸被挖掘机一铲一铲的清除,不忍心离开。

    要分手的时候,佳卉提出看看刚才的摄像。作家打开相机,把文件调出來,突然她停了手。

    佳卉看见她面色高度紧张:她很小心的调试画面,一会儿倒过去,一会儿顺过來;一会儿快进,一会儿一帧一帧的播放;一会儿拉大,一会儿推远。

    “你干什么呢?你看到了什么吗?”佳卉也凑过头來。

    “你看这个,”作家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看这幅画面――仔细看!”她把头让开一点,让佳卉看得清楚。

    这是小院倒塌瞬间的定格画面,一团很大的扬尘弥漫空中――佳卉沒有看见别的什么。

    “你再仔细一点,看左上角!”作家提示。

    佳卉仔细的盯着那处,“哦――”她用手捂住嘴,好像要抑制自己的惊呼。

    她看到,在那团飞扬的粉尘中,有一个隐隐?绰的影像,它大概是半透明的,所以和背景溶在一起,很不容易分辨。

    佳卉意识到,这正是她在屋里感受到的影像,一点沒错,就是它!

    “你再看看下一帧。”作家替她往下调了一下画面,“看这里――右边!”

    佳卉看到了,这幅画面上也有一个影像,应该不是前面那一个,它看起來比前一个纤小得多,图像还稍微清晰一点。

    “这个应该是你妈妈。”她听见作家在耳旁说,“他们都在,果然都在――你不是梦游,也不是幻觉。”

    “还有别的,别人的,小院里其他人的――要看吗?”作家问。

    “连起來放,我要看连起來放的!”佳卉很急切。

    作家点开播放:土墙青瓦的小院,在城市林立的高楼背衬下,像一个遭人遗弃的孤儿。挖掘机闯进画面,听得见它粗重的喘息。它一步步进逼,拙笨的挥起铁掌,重重的击向小院头顶,小院瞬间化为乌有。一团粉尘从铁掌击下的地方腾起,四向弥漫,似乎能感觉到呛人的气味……

    “什么也沒有啊?”佳卉焦急地说。

    “是呀,真奇怪,为什么看不见呢?”作家也迷惑了。她重新一帧一帧的推进,又一张一张的拉大――那些影像又出现了,依稀可辨。不只佳卉的父母,还有她爷爷,还有在小院生活过的其他人,有的作家并不认识。

    她们又连起來播放,还是什么也看不出來。

    作家反复摆弄,想找到答案。

    “或许是这样吧,”最后,作家有些拿不定的说,“他们消失得很快,刚一出现就隐去了――你看画面上沒有哪一个影像是重复出现的。摄像正常播放是每秒二十四帧,那一帧仅有二十四分之一秒的短暂画面,我们的大脑恐怕很难记录下來。”

    “对了,你在屋里能感受到他们,是不是和你的注意力高度集中有关呢?那个时候你的大脑已经排除了一切杂念,一心想着你的父母,想探究他们的生活,想和他们交流,只要他们的影像一出现,你就能迅速捕捉。而且,那个时候,很可能你大脑意识中现实层面的时钟是相对静止的,你沒有参照物,所以你不会觉察出他们的速度有什么异样。但是当你一活动,你就回到了当下,时间概念就不同了,所以你就感受不到他们了。”作家突然恍悟。

    “可是,问題是,现在他们到哪儿去了呢?我们还能找回他们吗?”佳卉满面忧伤。

    “这个我也不知道了。”作家有点沮丧。

    过了一会儿,她又振奋起來,说:“至少,我们可以确定,他们存在!”

    她又滔滔不绝了:“这可以表明,我们的**仅仅是一个躯壳,仅仅是装载我们生命的容器。当我们的躯体消散的时候,我们生命的本体还不肯离去。我们还会留恋着我们的过去,留恋我们的青春,留恋亲情,留恋那些留下我们足迹、发散着我们的体温、漂浮着我们气息的地方。我们还会在那些地方游荡,去触摸已逝岁月那些让我们无法忘怀的记忆。”

    “所以,”她一口气往下说,“长城、故宫、禹王庙、帝王陵寝、大雁塔、钟鼓楼、敦煌窟、石拱桥,还有那些历经数代的老民居,总之,一切一切的历史遗迹,都是有生命的。越是古老,它所负载的生命就越丰富。它们之所以让我们感动,让我们难舍,就在于它们传递的是前人生命的本质,传达着它们的心气。而我们的心魂也会这样传递下去,一代一代,生生不息。”

    “所以,”作家还在继续,“我们摧毁古迹,推平古建筑,扫荡历史遗迹,本质上是在戕害,是在翦灭!这样一些破坏性行为使得我们前人的生命本体无所依托,也切断了它们的气息与我们相通的信道。如果我们的后人也这样对待我们,那我们的心魂又将归向何方呢?”

    “我只想知道我爸我妈现在他们到底上哪儿去了!”佳卉执拗地说。

    “我也想知道啊!”作家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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