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时候,佳卉感觉屋里有人走动。佳卉最初的反应是小偷,继而一想,这老屋里什么也没有,再说屋外四面墙上都有笸箩那么大个红漆刷出的“拆”字,白日里老远就能看见,小偷踩点也不会蠢到把这里作为发财的地方。

    佳卉侧耳倾听,什么声响也没有,但是她能感觉出屋里有人,肯定有人。

    周围的老房子早就拆得差不多了,住户们也早已各自搬迁,只剩下这座孤零零的院落,谁还会来呢?

    佳卉昨天来的时候,水电都已断掉了,她买了一只装三节一号电池的大电筒,压在枕下。

    佳卉没有作声,她想再判断一下。

    那人好像在屋里翻什么东西。佳卉感觉那个人应该是在床角的老柜子前,在那个黑漆已经剥落的大衣柜里翻找什么。

    佳卉摸出手电筒,朝床角照去。

    一束强光穿破黑暗,晃得佳卉眼花。稍停一下,她才看见光束照亮的地方,也看清了强光映射下的室内――什么也没有。

    但是,佳卉还是能够感觉到那人的存在――就在这屋里,就在光束直射的大衣柜前,但是,她什么也看不到。

    佳卉从小跟着姨妈长大,姨妈的年龄可以做她妈妈的妈妈。事实上,佳卉的妈妈就是姨妈带大的。佳卉的外公外婆去世早,佳卉的妈妈六岁就跟了已经出嫁的大姐。大姐自己先后生了五个孩子,根本无心照管孤儿妹妹。等到五岁的佳卉再跟了姨妈,姨妈更窝火了,经常拉长脸抱怨:“前世造了什么孽,这辈子遇到你们这两个讨债鬼!你妈拖累我一辈子不算,我都做奶奶的人了,还要背你这么个包袱!”

    佳卉从小没人疼没人爱,从来都是自己照顾自己,胆子也练得特别大。她用手电筒四下晃了一圈,看不出什么名堂,就摁了开关,重新把电筒压在枕头下,翻身往里面睡了。

    也许是佳卉的行为惊动了那人,佳卉感觉到,那人停止了翻检,从大衣柜前消失了。

    第二天,佳卉到“拆迁办”办理房屋拆迁的相关手续,“拆迁办”的人拉长脸说,“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别人家早搬完了,你要再不走,就成了钉子户了!”还说过不了两天那里就要清场,到时候家具损坏了可得自己负责,别想这里找那里找的骗赔偿金!

    佳卉狠狠地棱了那人一眼,尽量把眼光化作利器去还击,这也是小人物在强势面前唯一无需承担法律责任的回击手段。佳卉原本并没有想做“刁民”,她来办理的迟是因为她得到信息迟――她住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前天她那半瘫在床的老姨妈才告诉她这处房屋拆迁的事。以前一直是老姨妈经管家产,这里长期出租给人,佳卉根本不知道这房屋的所有权属于自己。

    佳卉现在才知道,这个大院原本是她父亲的祖屋,解放初期曾经被政府没收,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落实政策,它又才辗转归到她的名下。那个时候,她的父亲已经过世十多年了。

    佳卉基本不知道父母的情况,小时候她问过一次姨妈,姨妈恶狠狠地说:“别给我提你那个蠢猪妈!要不是她笨得屙牛屎,犟得来九头牛都拉不转,哭天抹地要死要活去嫁那么个流氓、混蛋、骗子、人渣、黑五类、反革命,坏分子,也不会那么短命!她要不短命,也犯不着我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来操心你这个小杂种!”

    “你嘴巴干净点,不准说我是杂种!”佳卉吼她姨妈。

    “咦?反了你?你妈吃我的穿我的,没有还我一分钱,又养你这么个小杂种来吃我穿我,我还连一句气话都说不得,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吃你穿你,我长大了全部还你!把我妈吃你穿你的全部都还你!――你不要说他们的坏话!”

    “咳哟,真的是捡来的野鸡喂不家――我好吃好喝伺候你,你一句好话也没有,你娘老子给了你啥啦?你还没到五岁他们就四脚朝天了,还能给你个啥?你这辈子靠的是谁呀?谁在养你呀?你还帮他们说什么话你!”

    佳卉没有再和姨妈理论,从此也再不向姨妈打听父母。长大以后,佳卉根据自己的相貌推断,她父母的长相应该很不错,她发誓一定要搞清楚他们为什么双双死得那么早。

    这一次来办理房产手续,佳卉觉得是个机会,在父母生前住过的地方,可以趁机了解一些自己想知道的情况。

    但是,来了才发现,原来的住户早就风流云散了。这个院落是上下两进,做居民杂院的时候应该可以住上十来户人家,佳卉还有一点点依稀的记忆,当年这个大院里很热闹也很嘈杂。

    佳卉昨晚就住在下院西厢边角的小屋里,这间屋她童年时曾经和母亲一起住过,那个破旧的大立柜早年漆水黑得透亮,小佳卉把它当作穿衣镜,经常对着它比划,照自己的全身影像。

    佳卉再一次走近大立柜,像小时候一样,站在它的侧面,对着那整块挡板观察,想唤醒童年的记忆。

    里面的影像不再清晰,那些剥落了漆块的地方把人体割得零碎,但还能看出模糊的形体。

    那个五岁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镜里的影像再模糊,还是能从体态上看出它面对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人生真是好奇怪啊,今天和昨天你看不出什么差别,然而,只要把时间间距一拉长,那种变化就会让人吃惊,甚至难以接受。就像佳卉,隔了三十五年再来作自身的比对,那种感觉真是恍若隔世。

    佳卉面对那影像唏嘘感叹,忽然,她有了异样的感觉:柜子里面除了自己,还有另外一个人形!

    她看到,那个人形比自己的影像更模糊一些,如果不经意也许就会忽略掉。但是,佳卉的感觉甚于视觉――她先感受到,继而才发现,那个人就站在自己身后,甚至和自己完全没有空间距离。佳卉猛一回头,身边什么人也没有。佳卉再往柜面看,那里面的人形晃悠了一下,似乎有些迟疑,紧接着便消失掉了。

    佳卉想起了昨晚的事,这个时候她开始确定那不是梦境,她相信那个人一定存在。

    佳卉赶紧转到立柜正面,拉开柜门――虽然柜子上了暗锁,但岁月早就风干了立柜的面材,柜门已经稀牙漏缝,佳卉没花什么力气就弄开了它――里边乱七八糟塞着积年的杂物:破旧的被褥,几件款式老掉牙了的衣服,两条退了色的婴儿开裆裤,一摞散掉了的线装书,一把断了弦的二胡,一大一小两个掉了瓷的搪瓷口杯,还有些辨不清颜色说不出名目的破烂,看来当年的整个家当都塞到了里面。

    佳卉稍微思索了一下,拨开挡在手边的破絮,费力的拉开隐藏在里面的暗屉,把它整个儿从大立柜的暗箱中拖出来,端到屋檐下。

    抽屉里有一把断了齿的小木梳,一面边框已经开裂的小镜子,一叠票据――已经布满了虫眼,佳卉刚一触摸,它们就成了碎末。佳卉还翻到了三斤二两粮票,五张一分、三张二分、一张五分的纸币。最后,佳卉发现了她想要的东西――一本很小的相册,小到只有佳卉的手掌那么大。

    相册原本红色的封面已经发黑,里面半透明的隔页也已发黄,好多地方还有发乌的霉迹。那些一寸两寸的黑白照片也布满了黄糊糊的斑点,很难看清人形。

    但是这是佳卉的宝物,这里集中传递着她已逝童年的信息,更重要的是,这是当前她认知父母的主要线索。

    佳卉把每张照片都仔细研究过了,遗憾的是,还是没能看清楚父母的容貌。有一张两寸的婴儿照相对完好,佳卉看到照片背面有依稀的文字,上面写着:卉儿周岁纪念,祝健康成长!父。落款的日期模糊不清,只有开头的“19”两个数字大致可以辨识。

    佳卉把相册小心的收好,放在床头,准备带走,再把抽屉塞回衣柜,然后坐在床头,整理思路,筛选收集父母信息的办法。

    她思索停当,便开始跑街道办事处,跑派出所,找当年的居民委员会,打听大院老住户的去向。好在城市不太大,交通也方便,办事效率还算不错,到了黄昏时分,她已经找到了一个重要知情人。

    这个知情人已经八十多岁,住在西郊拆迁安置房里,佳卉听说,她就是那些年一直住在上院正房里的街道居委会小组长。

    在老太太门外,佳卉被盘查了足足半个小时,里边的人从猫眼里看了又看,大概看清了佳卉拎的水果礼品盒,才稀里哗啦的取开防盗链,放她进去。

    听明白了佳卉的来意后,老太太把佳卉打量了又打量,仿佛要用眼光准确称出佳卉的斤两,然后,不紧不慢地说:“这么说来,你就是卉卉啊?你记不记得当年是我亲自把你交到你大姨妈手上的?――还是我亲自写信通知她来的呢!”

    “嗯嗯。”佳卉只好含糊其辞,“那就谢谢您老人家了!”

    “你大姨妈还好吗?她比我还要长两岁噢。”

    “嗯,很好很好,谢谢您老人家关心。”佳卉敷衍着。

    “你要问你爸,是吧?”老太太社会阅历丰富,觉察出佳卉并没有对她感恩戴德的意思,马上切入了正题。她把脸侧向一边,只拿眼角觑住佳卉,中气十足地说:“你爸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本来就是个历史反革命黑崽子,眼睛还敢长在额头上――谁他也瞧不上,连我他也没拿正眼瞅过!就是对你妈,也不过是用糖衣炮弹把她骗到手,然后再搞阶级报复,打击迫害!”

    佳卉咬咬嘴唇没有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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