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宣统元年,即公元1909年的春天,谷街南面何氏大宅院里,张灯结彩,人群涌动,恭喜喝酒闹场声,此起彼伏。何氏大宅院三进院落,前后阁楼,雄伟接连,好不富贵。酒过三巡,梁倩怀抱满岁公子,在我老祖母王亚菊的陪伴下,紧跟何牧人,从楼上缓缓而下。何牧人满脸红光,喜庆吉祥地一一向众人拱手作谢。王亚菊走过喧闹的人群,顿觉头昏眼花,很不踏实。两年前,她王亚菊不过是何牧人夫人梁倩的贴身丫鬟,梁倩肚皮多年不见动静,眼看生育无望的她,倍受煎熬,不得已同意何牧人纳妾。何牧人图方便,就地取材,纳王亚菊为妾,为何氏宅院添了第一个男丁。孩子一落地,何牧人将孩子交由梁倩抚养,效东汉马皇后,以养尽亲,得享天伦之乐。而我老祖母王亚菊只得暗淡隐退,在何氏厢房里忍辱负重,韬光养晦。

    那场满岁喜酒热腾腾的闹了三天三夜,何氏宅院方才清静。一天,两个面容清俊的成年男子,通过问路指点,来到何氏宅院大门前。何宅门大墙高,令人望而生畏,墙上树梢唰唰,墙内寂然无声,他们停顿了一下,其中一个粗眉大眼的人,果决地打响了门。

    打了门,他们都听到院里有脚步跑来的声音。接着,大门旁边的小门当的一声开了,从里面伸出一个椰子壳大的男仆头颅,见他们是陌生人,上下打量,疑惑地问道:“你们找谁?”

    那粗眉大眼人朗声说道:“我们找何老板,你回去禀报他,说是南洋的朋友想见他。”

    那男仆说你稍等一下,关上小门,跑回去禀报。不一会儿,又见他气喘吁吁地跑来打开大门,低声哈气地说道:“两位里面请。”

    两个气势雄伟的陌生男子,互相望了一眼,眼露微笑,跟着男仆走进何宅。他们走进第一幢骑楼中堂的时候,已经看见何牧人站在第二幢骑楼大厅门前。俩位径直走到何牧人面前,都不说话,何牧人顿然愣住了,莫名的望着他们,问道:“俩位是南洋来的?”

    两个都微笑点头,神秘地望着何人。

    何牧人疑惑地又问道:“咱们认识吗?”

    那粗眉大眼,朗声一笑,说道:“牧人,你再仔细,还能不能认得出我?”

    何牧人睁大眼睛,惊奇地望着那粗眉大眼,高大健壮的男子,良久,只见他激动颤抖地又不敢相信地问道:“你是…云冲鹤?”

    那粗眉大眼又爽朗一笑,说道:“牧人表弟,雷公岭一别,多年不见,亏你还记得我,须不知,我找你找得好苦。”

    何牧人爆发一声,叫道:“你真的是我表哥云冲鹤!天啊,你竟然还活着。”

    那人正是当年跟何牧人血洗雷公岭,而不幸掉崖的云冲鹤。他说道:“牧人,我们进去,再慢慢叙来。”

    何牧人恍然大悟,叫道:“请,请,里面请。来人,给贵客上茶!”

    雷公岭山谷深不见底,大雨冲刷而下,只听见翁翁回声。哭晕于死的何牧人被万城清兵把总抬下山去,又不知过了多久,云冲鹤才悠悠醒来,发现自己挂在一棵半涯的树上。谷底阴森漆黑不见底,头上山势呈螺旋形而上,光线苍茫。云冲鹤思绪一片苍白,就在匪徒抱他滚落的一刹那,他一拳打在对方的鼻梁,甩脚一蹬,那家伙呱呱松手,离他坠地而下。他本能的伸出鹰一般的爪,逢树必抓,速度太快,他抓住的树枝,吱吱一路折断,左颠右倒,突的撞到一块突出的涯石上,两眼一晕,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云冲鹤像一只卑微而又伟大的落涯猎犬,终于爬出了山涯。他跌跌撞撞地,悬着两只血迹斑斑的手掌,回头望着涯底,犹如望见了地狱,不见一阵寒冷颤抖。雷公岭上的匪窝,已被烧成灰土,不见人影。天上阳光刺眼,久久睁不开去。雷公岭像捡了半条命地躺在地上,久久不动,突然听到山里一阵鸟跃欢叫,刺激般的爬起来,连滚带爬的晃出了雷公岭。

    数天后,云冲鹤出现在万州城里。他去找清兵黄把总,对方见他竟然还活着,惊得两眼圆突,啧啧作叹。云冲鹤也这才知道,何牧人被抬到孙郎中医馆救治,身好之后却神不知鬼不觉的跑掉了。他又折回乐会县城,东晃西找,仍然不见何牧人。最后,他去了一趟朝阳圩坡盈村,得知何牧人并没回过何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踪影。云冲鹤像失群的雁鸟,悲鸣离去,来到了万泉河出海口处的博鳌港。乐会县他是不能呆的了,决定乘船出海,闯南洋。他在渔港晃荡了数天,终于找到落脚处,第二天,他逮到一艘南下的帆船,漂洋过海,开始了另外一个惊心动魄的历险生涯。

    何宅院落种满了树,一阵鸟鸣声,打断了云冲鹤的回忆。厅室安静,三人面对而坐,何牧人犹如醉酒,神情痴痴,不知回醒。

    跟云冲鹤并排坐在何牧人面前的,这个人名唤林文英,字格兰,暹罗琼人华侨,面目清秀,卧蚕粗眉,虎口大嘴,气势非凡。数年前,他自南洋暹罗跨洋浮海东渡,到东京政法大学求学,后于横滨结识孙文,加入同盟会,经安南回广西,发动著名的镇南关起义。起义失败,跟孙文流亡暹罗,被清廷杀手追杀,林文英保护孙文亡命途中,幸遇漂泊南洋的卖货郎云冲鹤半道相助,逃过一劫。

    何牧人听着云冲鹤和林文英的传奇故事,犹如海风卷浪,波澜壮阔,气势恢宏。他激动得站起来,对林文英说道:“格兰先生,何某久闻大名,今天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于此认识,真是三生有幸。”

    林文英摆摆手,笑道:“客气了。牧人兄名闻海外,林某也早有耳闻,今天一见,也是如沐春风啊。”

    俩人一翻客套,云冲鹤突然压低声音,说道:“牧人表弟,我们回海口城,已有数日,今天冒昧造访你,实在很对不住。都是自己人,今天来主要是为一个事要你帮忙。”

    何牧人神情庄重,问道:“有话直说,牧人一定尽力到底。”

    云冲鹤清清嗓音,说道:“这一事,只有俩字,革命。革的是大清的命。经历二百多年,大清犹如百足不死僵虫。我们回城就是响应孙文先生之号召,成立同盟会海口分会,发展会员,见机行事。”

    何牧人目光如火,眼前一亮,说道:“同盟会一事,意义非凡,何某一定支持。”

    林文英两眼掩不住兴奋,说道:“牧人兄,我们返城之后,就耳闻您跟法国洋行斗法之故事,今天听你所言,果然是人中豪杰。据我所知,这城中还有一条人中之龙,你可否帮忙引见引见,一起共图大事!”

    何牧人眼光又一亮,若有所悟地问道:“你们说的,是不是梁……”

    林文英笑道:“牧人兄已经猜到了。对,我们要见的就是您的亲家,海口商会会长梁安。”

    黄昏鸟鸣院落,梁安匆匆走进院内,直接进了何牧人的会客厅。这是一个只有四个男人的的酒宴,何牧人一一介绍,举酒开席。一翻杯来我往,云冲鹤顺势说话,就创立海口同盟会一事咨询梁安。

    梁安酒入豪肠,一听革命两字,不禁拍案而起,说道:“数年之前,我筹备海口商会时,就觉天下要有事做,今天果其然的盼来这一天。大清不死,洋人不除,我梁安做鬼也不甘。这个反,我是造定了。”

    林文英见梁安一身英雄,拱手夸道:“久闻梁会长爱憎分明,敢作敢当,今日一见,果其然也。同盟会一事,还请梁会长指点一二。”

    梁安也拱手还礼,说道:“林兄夸奖,梁安一介匹夫,没多少担当之力。依在下想,若成大事,必须将两拨英雄好汉请出来一道共事。”

    云冲鹤目光炯炯有神,问道:“请问梁兄说的哪路英雄?”

    梁安望着云冲鹤和林文英,说道:“励志社和三点会。励志社的徐成章,跟我交往甚深,这人敢担道义,忧怀国事,可以共事。三点会反清仇洋,历来久矣,也可共事。”

    林文英说道:“听梁兄一话,相识恨晚。有梁兄此等谋事之才,同盟会一事,肯定能行。”

    梁安望望何牧人,又望望林文英,感叹地说道:“数年之前,何兄横空而出,创立琼州远洋船务,轰动全城。我海岛荒蛮之地,能出如此蛟龙,实为不易。没想到今天又遇林兄天上飞龙,实在震憾。海口同盟会一事若成,林兄为海岛革命第一人,将流芳百世,光耀千古。我梁某一生能与蛟龙共舞,担当大义,也是一大幸事啊。”

    林文英拱手致谢,气势豪迈地说道:“梁兄谦虚了,你创海口商会,开本城进步团社之先河,更为同盟会立了榜样,积了经验,功劳硕硕,永垂不朽。”

    这时,一呆凝神会听的何牧人高举杯酒,朗声说道:“来,诸位都是顶天立地伟丈夫,聚首举事,亦是海岛幸事,百年之后,都是传奇英雄。来,干了。”

    一桌壮语,好酒撞响,满室芳香。四颗强劲搏动,骚动不安的心脏如火球熊熊燃烧,刹间照亮了海岛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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