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经庭,讲官们依次退出。皇帝轻轻吐出一口气,他终于可以歇一会了,像每天一样,先去太后那里小坐,然后去淑妃那里。

    有亲儿子帮他探察消息,缉拿对他有危险的人,他很放心,皇位愈加稳固。只是这层关系,不能被其他人知道。太后和皇后若是知道他让永昌侯夫人生下自己的孩子,他就得颜面扫地。

    所以很可惜,不能叫季文烨和自己的祖母相认。

    只能从其他的地方弥补他了。皇帝也在想,给他调任什么职务合适。文官不行了,武官么,免不了去军营转一转,十分辛苦不说,说不定要离开京城,再相见就难了。

    “文烨啊,先不要急,等你的儿子长大了些,再调任不迟。”皇帝踱步出门,低声对跟随在身旁的文烨道:“朕也在想什么官职合适。唉,你若是有功名,就好办了,理盐政这样的差事也不论到别人了。”

    “陛下……”季文烨似乎想起了什么,道:“我昨天接到下面的人密报,说汪翰林他……”

    “他怎么了?”皇帝漫不经心的问。他其实看得很开,官员也是人嘛,难免犯错,鸡毛蒜皮的小错误,他懒得理会的。汪奉云这样的青年才俊,在他身上肯定没什么大错。

    “有人举报他身份作假,冒名顶替。”

    “嗯?”皇帝停下脚步,侧目看季文烨:“什么?”怎么会有这样莫名其妙的举报?

    季文烨压低声音道:“回陛下。探子密报称,现在的汪状元其实是之前混迹市井的一个叫做江奉桐的书生。许多人都认得他,有书商、甚至还有勾栏里的女人。不仅仅是长得像那么简单,他们都确定这人就是汪奉云,绝不会错。不知怎么回事,这个江奉桐的人突然消失了,再回京时,已经是江西解元了,后来在殿试中又考中了状元。”

    皇帝顿感此事非同小可。混迹市井的穷书生摇身一变成为先首辅的嫡孙,当今状元。如果其中真有问题,或许会成为一桩科场舞弊大案。

    季文烨继续道:“可疑的还有汪家。据说汪阁老只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又分别只有一个孙子。嫡长孙年前病逝,嫡次孙便是这汪奉云。自小身体不好,一直在家休养,鲜少见人。但是去年突然身体康复了,第一次参加科举便中了状元,着实诡异。”

    “你的意思……”皇帝陷入沉思。这不仅仅是冒籍那么简单,而是欺君。

    “臣以为,汪家子嗣不兴,嫡长孙病故后,嫡次孙恐怕也要不保。机缘巧合,他们认识了京城中的穷书生江奉桐,收他做养子,让他参加科举,以振兴汪家。”季文烨冷静的道:“从密探的密报中只能推测出这么多。若想弄明白,非得当事人自己开口不可。”

    皇帝紧锁眉头:“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才说?”

    “皇上恕罪,臣本想再搜集些证据后……”

    “罢了,罢了。”皇帝叹气:“这可不好,若是被世人知道状元来路不正,恐沦为笑柄。”当然了,作为他皇兄钦点的最后一位状元,实在不想被后世诟病。

    “你把汪奉云叫来,朕要好好问问他究竟是哪里人。”皇帝做事雷厉风行,想做就做,绝不拖延。

    一切都在季文烨的掌控中。他躬身道:“是。”赶紧传话下去,去宫外抓汪奉云。

    汪奉云并不难找,不是在翰林院就是在家里,锦衣卫不费吹灰之力,到了汪家,直接把状元郎“请”进了宫中。他晓得皇帝器重锦衣卫,鹰犬来找他,绝没好事。不过他行的端做得正,并没作奸犯科。就算季文烨诬陷他,他相信,凭他的才智也会为自己去洗清冤屈。

    他并不怕季文烨,一开始就不怕,现在也不怕。

    汪奉云放下手中的书卷,心中冷笑道,倒要看看季文烨能把他怎样。

    他从出生到现在还不曾怕过任何人,或许是自从被撵出家门后,种种经历磨砺成了他如今的坚韧。

    他知道季文烨为什么针对他,他早有准备。不光是因为觊觎云映桥,还因为他的“阴魂不散”。

    为什么答应想娶侯府的庶女?他也说不清楚。大概是不想输的那么惨吧,至少想和她再有点关系。

    宫门外守着佩刀的锦衣卫,这些人听季文烨的统领,不出意外,他应该也在里面,在皇帝身边陪驾。太监打开沉重的黄梨花木宫门,发出沉闷的声响,汪奉云走进去,见皇帝表情威严的看着他。

    皇帝这样看他,应该是季文烨告了他的黑状。他不急,先看看季文烨到底告发了他什么。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上下打量汪奉云,他对此人还是颇为器重的,不愿意相信他是个混迹京城的穷书生:“平身吧。朕有几句话问你,你如实回答。”

    汪奉云瞥了眼站在皇帝身边的季文烨,他一如既往的面容沉静,似乎今日的盘问和他没有关系。

    “是。微臣知道。”

    皇帝提了一口气,道:“季指挥,你代朕问他。”

    审讯并非皇帝所长,他是最后拿定夺的人。

    “是。”季文烨很平静的问汪奉云:“我听人说,汪翰林会很多地方的方言。不知久居家中不曾踏出江西半步的你,是如何懂得这么多方言的。”

    “……”汪奉云一愣,季文烨难道要戳穿他在勾栏里填过词的经历吗?如果那样的话,对他有什么好处?他的岳父也做过同样的事情,真戳穿了,云成源不好过,映桥会允许他有好日子过吗?

    季文烨盯着汪奉云看。

    这时汪奉云道:“……我自幼体弱多病,性情敏感,换过许多教我读书的先生……家中奴仆亦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人,所以会说上几句。”

    季文烨冷静的道:“那可就奇怪了,我并没查到汪家为嫡次孙聘过私塾先生。”

    汪奉云改口道:“……这些先生对外只称是为我大堂哥请的。我只在病好时,听上几堂而已。”

    季文烨便道:“那还请汪翰林,说话严谨些,不要颠三倒四,混淆视听。”

    “陛下面前,我怎敢混淆视听。”汪奉云瞪向季文烨,心道如果你再逼我,我就拉你岳父一起下水,看谁脸上挂不住。

    季文烨不紧不慢的道:“我认为你这番话并不能解释你的奇怪之处。不瞒你说,我接到密探密报,说你其实是混迹京城勾栏的穷书生,冒名顶替了江西汪家少爷的名头进京做官……”

    皇帝先吃了一惊,心想文烨你怎么把底细亮出来了?这还怎么审?

    果然王奉云一听反倒镇定,嘴角浮起一丝如有若无的笑意:“皇上,季大人,这从何说起?冒名顶替,岂会那么容易。我们汪家嫡出不行,但旁支远族却人丁不少,我若是冒充的,怕是早被人揭穿了。我祖父如此英明,怎么会允许混淆血统的事情发生。庶出过继,也好过让外人霸占家业。”

    “……”文烨没有说话,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原来季文烨怀疑他的身份作假,真是可笑。他当然是如假包换的汪奉云,如果季文烨打算在这上面诬陷他,只能是自取屈辱。他躬身对皇帝道:“微臣以为这么没什么好说的。我是真是假,派人回江西老家,问我的祖父,自有定论。”

    皇帝仍旧觉得事情可疑,用眼神示意季文烨再审。

    “陛下,臣有一个重要证人,能够指证汪奉云的身份。”季文烨道,等待皇帝准可。皇上想都没想:“带上来吧。”

    汪奉云淡定自若,除非季文烨找来的人云成源,否则的话,任何都不可能证明他是江奉桐。天下相像的人多了,再说口说无凭,他之前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真实身份。

    季文烨说是人证,就一定是吗?可笑。再说就算证明了,又能如何?他顶多填过艳词,名声不那么好听罢了。而且假如这个证人是勾栏的,还可以弹劾季文烨,说他让贱民进宫,玷污正殿。

    此时宫门打开,中官领了个步履蹒跚的老者走了进来。汪奉云回眸打量此人,见他耄耋之年,胡子花白,但精神矍铄,目光仍然有神。只是此人,他从未见过,心道应该不是两府三院的人,也不是和书商有关的人,他究竟是谁?

    老者看到穿着龙袍的皇帝,登时激动的落泪,马上跪地磕了响头。

    皇帝摆手:“平身吧。”

    季文烨对老者道:“你认得他吗?这位就是汪奉云,江西汪家的二公子。”

    汪奉云哭笑不得,这不是诱供吗?直接把他的名字说出来了,难道怕这老头认错他吗?他笑道:“季大人,此人不会不认识我吧,还要您告诉他,我是谁。”

    皇帝也颇尴尬,担心的看了眼季文烨。虽然他相信儿子,但也不想失去一位国之栋梁,如果真冤枉了汪奉云,他不成昏君了么。

    那老者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汪奉云,忽然抖着唇道:“像啊,真像,不,就是你,就是你啊。听说你考中状元了?几千条人命换来的状元啊……”

    汪奉云莫名其妙的看他:“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回陵道县看看吧,那里的百姓等着你回去呢……”老者说着,忽然泣不成声:“几千条人命,换来了你的命……”

    汪奉云不解的看向季文烨,你从哪里找来的疯老头,到底想说什么。

    季文烨似乎看出了汪奉云的心思:“这人是陵道县的老县丞。一家十五口都被贼寇杀了。他找你养老来了。”

    “啊?”

    文烨轻描淡写的道:“你别急,他知道你的身世和这些年的经历,比你自己更清楚。”说罢,对那老者道:“你说吧。”

    那老者平静了许多,看着汪奉云,又一种古怪的笑容说道:“你肯定不记得我了。你祖父年轻时剿匪得罪了人,后来这帮贼寇报复他,绑架了他的小孙子。唉,就是你啊。你父亲当时是我们县的县令,刚中了进士不久,还很年轻。你更是,不过才四五岁……贼寇绑了你,唉……说要如果不开城门就杀了你……”

    汪奉云呆了,他只知道父亲犯了错,触怒了祖父,连同他一起被撵出家门。许多年不得见,亲戚不许帮他们。至于为什么,父亲从不肯说一句。

    但似乎,现在找到答案了。

    老者继续念叨,事情过去了很多年,像在说话本里的故事一样平静:“不放贼寇进城,不许他们抢粮抢金银珠宝,你的命就不保。但是如果不开门,你就活不了命。唉……你父亲表面说的好听,宁可让你死,也不开门,弃百姓于不顾。可惜啊,还是自己的骨血重要,死几个百姓又何妨?唉……唉……”

    汪奉云惶然道:“这、这……没人告诉过我。”

    “你祖父那时候在京为官,这件事被压了下来。你爹和你被撵出家门了。”老者叹道:“我恨你爹,恨不得亲手杀了你们……我跟到汪家老宅,亲看到你们被撵出家门,一路上跟着,想找动手的机会……可我就是下不了手……窝囊啊。”

    汪奉云似乎明白了父亲的苦衷,为什么沦落到京城做平民,他没有一句抱怨。因为他觉得罪有应得。

    “……我、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汪奉云似乎已经忘了皇帝的存在,呆呆的质问老者。

    “不信的话,叫你爹来,当面对质,他不可能不认得我的。”老者苦笑道:“说来可耻啊,我在三年前又鼓起勇气到你们住的京城小院,我寻思杀了他,我也抹脖子死了。结果看到你爹疾病缠身的样子,又听他说你改名换姓靠给人填词为生。我想想,算了吧。你们过的这么惨,死了反倒是解脱了。好好的首辅嫡孙沦落到这般境地,也是老天爷对你的惩罚了,你这一辈子也没好日子过了。”

    汪奉云没有争辩的力气了,又有什么可争辩的。

    父亲和一城百姓的百姓救了他,这是事实。

    老者念叨道:“只是没想到,老丞相临老了,还是放不下你,把你认回去了。你也却有本事……唉,你想过没有,什么时候回县里看看,替那里的百姓谋一谋福祉。”

    除了汪奉云,目瞪口呆的还有皇帝。居然有官员为了救自己的亲人,舍弃整城百姓。这种人应该立即拉回来砍脑袋。

    这时忽然心头一痛,将心比心,若是文烨的母亲还活着,身处危险的话,拿一城百姓的命,换又有何妨?不过,再冷静一下,身为皇帝或者父母官怎能如此轻率,一个人的命和上万百姓究竟孰轻孰重?

    这个时候,是做皇帝,还是该做丈夫和父亲?

    皇帝竟比汪奉云的表情还纠结。

    汪奉云不知不觉间,已经泪眼模糊:“……陛下,我恳请去陵道县为官……”不知不觉说出了这句话。这种时候,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愿意将功补过,是最合适的。况且,他也的确有这样的想法。

    比起这个,其他的事情全都不重要了。至于去那里做什么,他也不知道,替百姓谋福祉来替父亲恕罪?亦或是自我放逐?或许都有。

    皇帝紧锁眉头,又慢慢展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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