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诺走出了车厢,在长辕上稳稳地站定。
    大甜和杨瀚也自其后跟出来,由于二人都身着女装,虽然有精铁链儿连着他们,但是因为靠的很近,所以旁人也看不出什么,只道这是徐诺带着的两个贴身侍女。
    大甜与杨瀚一靠得这么近,一颗心便不争气地跳了起来。
    甜儿跟徐诺不同,徐诺现在的心思很有些古怪,一向自负的她,在杨瀚手里屡屡失败,败的那么惨,而她又不肯服气,渐渐便在她心中形成了一种一定要做的比杨瀚好、比杨瀚更强的执念。
    而甜儿只是一个身心正常的女孩子,这身子既然已经给了杨瀚,她对杨瀚的感觉便大不相同。
    尤其是在忆祖山的那几年里,她一直梦想的就是成为杨瀚的女人,现在终于成为事实,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大甜现在有种要重返忆祖山的冲动。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啊。
    当然要回去一趟好,当初那些一起做宫女的小姐妹们,得用多么羡慕眼红的目光看着她?
    想想都开心好半天啊。
    可是,偏偏小姐如今和他又是这般对立的关系,大甜心中不免又纠结又难过。
    骑士们把徐诺的轻车护在了中间,两百多号骑士勒马于道上,眼见坡上人影幢幢,似乎有千余人之多,但是他们却夷然不惧,显见是久经战阵,训练有素的战士。
    除了车前八名骑士摘下了长枪,其余两百多名骑士不慌不忙地摘下了弓,从箭壶中抽箭认弦,齐举,倾斜向上,不用瞄准,只是根据距离和风向、风力的影响,判断出大致的落地,正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些敌人将要在一息之后冲到的地方。
    “射!”
    “嗡”地一声,两百余支利箭攒射而出,冲在最前边乱烘烘冲杀的神军战士在流矢中倒下了几十号人,不死的也基本丧失了战斗力。
    神军加快了冲锋的速度,但是道路上的骑士们非常沉着地抽出箭,又是一拨齐射,又是几十号人摔倒在地,其中有骑马骑骡的,因为骑士摔在地上,马儿骡子失去控制,乱跑乱跳,还给冲锋的阵形造成了破坏。
    这支神军是由民壮组成的,他们只拥有极少的猎弓。
    因为弓和甲,一向都是朝廷严禁个人拥有的武器,拥有即可判为造反,只有猎户为生的人,特许持有猎弓,与军弓还是有很大区别。
    所以,民间也缺少会造弓箭、会用弓箭的人,所以这支神军只能想办法杀至近前,展开肉搏,才能发挥他们的人数优势。
    两箭之后,射倒了一百多人,敌人业已冲进一箭范围之内了。
    这时,徐诺站在车上,淡定地一挥手,马上就有旗号手大呼道:“停射!掷!”
    立时,两百多个射手齐刷刷地把弓挂回了身上,他们从得胜钩上摘下了枪。
    木杆铁枪头,与前边八名骑手所持的长枪相仿,只是短了一截。
    “呼~,呼~~”马上的骑士仰身,团身,双脚用力一蹬马镫,屁股翘离了马镫,左右双手所持的长枪,便籍这姿势,奋然掷了出去。
    四百多杆标枪,密密麻麻,因为枪杆很长,齐齐掷上天空时,几乎令得天空一暗,显得极具威势。
    “噗噗噗噗……”一连串长枪穿透人体的声音,有的敌人招架不及,就在马上被长枪刺穿,与胯下的马串在了一起。
    那马伤的轻些,负痛长嘶,拼命奔跑,马上的骑士已经气绝,但是因为被长枪穿透,固定在了马背上,却仍随着马儿的奔跑摇晃着身子,仿佛是活的一般,看着甚是害人。
    只这四百多支标枪,便又有两百余人倒毙。
    一共千余人的队伍,未曾接触,便已伤亡三成。
    三成人马的伤亡,就是对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都是可以造成全军溃散的重大打击,何况这只是一支游兵散勇。
    可这支勇兵散勇,偏偏就是在这一点上,比训练有素的军队更具战斗意志。
    信仰的力量着实惊人,纵然遭受了如此沉重的打击,可剩下的七百余神军战士,却发出更加骇人的喊杀声,疯狂地扑上来。
    “嚓嚓嚓……”一口口锋利狭长的马刀被骑士们缓缓抽了出来,他们不会等着神军靠近,那样的话,马的优势就不存在了。
    他们在盯着冲在最前边的神军,当他的马蹄踏到半箭之地时,徐诺的手又向前用力一挥,沉声喝道:“杀!”
    “杀!”
    旗号手大喝,足足一百八十多名骑突然一踹马镫,马刀高举,冲了上去。
    马儿四蹄撒开,当他们与神军前队接触时,正是马力和速度发挥到最极致的时候。
    时机火候的拿捏,每一个环节,他们都精准地抓住了。
    杨瀚看了,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今时今日的杨瀚,已不是桃叶渡儿的小吏了,这几年他一步步成长起来,能力、见识,早非常人可比。
    徐诺自六曲楼中攫取权利这才多久?
    固然,这些人很可能是原来六曲楼的杀手,个人技击之术很高明,算是基础特别好。
    可是恰也因此,他们的战斗本能也基本成型了,要改变起来,反不如新手容易。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他们训练成这副模样,杨瀚自问是做不到的。
    难怪徐诺如此不服于他,本就高傲自负的性,又确有不凡的本领……杨瀚几乎可以确定,如果她是男人,只要有机会,杨瀚必斩她于剑下,绝不会让她多活片刻,太危险了!可是,女人又如何?
    杨瀚扭头看了看徐诺,徐诺神采飞扬。
    此时的她,野心和欲望,比男人还要强几分吧?
    大甜也在扭着头看杨瀚,战场厮杀的血腥味儿太重了,她不敢看。
    她在看她的男人,不管是怎么糊里糊涂造成的,这已是她的男人,她没办法当这事儿从未发生过。
    可现在杨瀚还是小姐的阶下囚,小姐自以为控制了一切,大甜却知道,即便小姐真的成功了,真的控制了一切,也不包括能控制杨瀚的心。
    没有哪个男人,能甘心雌伏其下吧?
    如果能,这个男人又怎么值得女人去信赖、去倚靠?
    那……他们将来,能相处融洽么?
    如果不能,我该怎么办才好?
    大甜越想,越是忧心忡忡。
    徐诺的心,在天下、在权柄、在至高无上的宝座上,而大甜的心,却只想要一个能让她快活安稳度一生的小窝里,好纠结……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但所谓的小规模,也只是相对于此时处处动辄数万人的大型混战相比的。
    实际上一千多人的战斗,规模不算小了。
    但是,它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结束了。
    徐诺一直负手而立,面带微笑,骄傲地看着她亲手调教的铁骑以寡敌众、以少胜多,如砍瓜切菜一般,所谓风卷残云,不过如是。
    不过,渐渐的,她的笑容就像风干了的胶,慢慢凝结在了脸上,不再那么惬意、自然。
    因为,她眼中的那群乌合之众,虽然确实是乌合之众,根本不堪一击,可是即便被杀得七零八落,却始终没有溃散、逃跑。
    一个都没有!他们呐喊着、厮杀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儿,就想往前爬,靠近他的敌人,手不再能动,就拿脚踢,脚不再能动,就拿牙咬,哪怕明知这不可能对敌人造成什么严重的伤害。
    他们被砍中,被刺穿,一个个死去时,没有一个露出恐惧的神情,太卜寺的洗脑太可怕了。
    其实不只是她看着怵目惊心,杨瀚也是一阵阵地胆寒。
    他很感激这些百姓的无畏付出,却也一阵阵地胆寒。
    没错,就是胆寒。
    杨瀚没有得意忘形,看了如此一幕,他只觉得胆寒。
    他就站在这些人面前,可这些人根本就不认识他,事实上他们效忠的也不是杨瀚这个人,因为他们既不认识杨瀚,也不了解杨瀚,更不是因为杨瀚这个皇帝做了什么叫他们承受其惠、感恩戴德的善政。
    仅仅是因为杨瀚挂着天圣后裔的头衔,这个头衔挂在谁的身上,都有一样的效果。
    如果杨瀚的这个头衔被剥夺了,安在另一个人头上,那么这一刻只要一声令下,就有无数人甘为他死的杨瀚,马上也可以被这些人毫不犹豫地撕成碎片。
    杨瀚不希望把自己统治的稳定,寄托在这么危险的唯一条件上。
    尽管,能利用它时,事半功倍,可是美味的毒药,也依旧是毒药。
    最后一个死去的,是这支队伍的领袖。
    从他的衣着看,他是一名神官,这支队伍,就因他一人而存在。
    他并不会武功,一看就是不懂丝毫技击之术,只是一个一生只是钻研学问主要是经学的老学究。
    所以,他站在队伍的最后面,他没有动过手,就只是跟着跑下山,就已气喘吁吁了。
    但他也一样没有逃走,当他的人全都死光了的时候,他就站在那里,指着站在车上的徐诺,指着残存的徐诺的骑士们,发出了他的诅咒。
    虽然徐诺的骑士们很善战,可这样一支完全不怕死的队伍造成的杀伤后果还是挺严重的,两百多名骑士,最后幸存者不过七八十人,而这七八十人,都有或轻或重的伤势,只是他们纪律仍在,肃立如山,看着不是那么狼狈。
    那位老神官就指着他们,声嘶力竭地诅咒:“背叛神君,你们将不得善终,死无葬身之地!你们的后人,将生男代代为奴,生女世世为娼,历千百世,以赎罪孽!”
    他在大声诅咒中,被乱箭攒射成了一个刺猬,但是就连射杀他的那些战士,手都在反抖。
    武力上,这群乌合之众根本不会放在他们眼里,可这些人毫不畏死的精神,却让他们惶恐不安。
    “打扫战场!”
    徐诺吩咐了一句,脸上再无欢愉之色,而是有些铁青,或许,她已经预料到今后将要面对的难缠的局面。
    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她此次巡视民团,是六曲楼计划启动的开始。
    但她不能把战死的侍卫不加理会地留在这里,如果他们的身后事都不能善加处置,会让活下来的战士生出异心。
    她可以不管那些愚民,但是至少这些为她忠心战死的将士,要入土为安。
    “那个神官,我想埋葬他!”
    杨瀚的脸色有些冷峻,在徐诺身后轻轻地说了一句。
    徐诺沉默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一阵阵的血腥味儿随风飘来,此时此刻,她也不想多说话。
    杨瀚走过去,甜儿便只好跟过去了,因为他们身上有精铁链子相连。
    也正因为他们之间连着铁链,徐诺根本不用担心他逃走。
    何况,战场上这时徐诺的人也都散处期间,正在掩埋自己的袍泽伙伴。
    大甜看了眼杨瀚的脸色,没敢吭声,只是放开了提在手里的铁链,让它的长度使二人活动更方便。
    杨瀚拿起一口刀,开始掘那肥沃的泥土,大甜抿了抿嘴唇,捡起一把剑,也陪着他一块挖起来。
    当山坡上仍旧尸横遍野,只有死去的徐诺卫士们被建起一座座新坟的时候,只有一座不属于他们的坟土被杨瀚堆砌了起来。
    他捡起了一面破盾,蘸着旁边死尸的血,写下“太卜神官,忠义无双”八个大字,把那盾当成墓碑,立在了坟前。
    徐诺走了过去,一一在每一座坟茔前一拜,此举无疑很能收买人心。
    她走到杨瀚拜了一拜的那座神官坟前,看到盾碑上只有八个血染的大字,没有落款,没有其他标记,这才放了心。
    此时,杨瀚活着的消息,可还不能透露出去。
    “走吧,还要赶路。
    今晚,我们要赶到金田。”
    杨瀚默默起身,甜儿将铁链在手腕上缠绕了几圈,和杨瀚肩并了肩,跟着徐诺向道上停着的马车走去。
    盾的背面,有血染的一些痕迹。
    看起来,就像是拿起盾牌时,沾血的手指无意中按下的一些凌乱的指印,但若细细品咂的话,你会发现,其中似乎有规律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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