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光瞧着那藏青色的料子有些眼熟,正待细想,宁沽南已将那衣裳递到了她面前。衣料是上好,远瞧着一片鸦青,可凑在近处看,便能发现里头有银色的丝线暗纹,流光转动。再一闻,便觉得有股幽香钻入口鼻。揽光觉得那香气好闻得很,使得四肢百骸都舒畅了起来。她好像从未有过这样的轻快感觉,便忍不住又细细的闻了一通。

    揽光对这个味道是熟悉的,只是当年她只觉得这味道寻常,可如今闻起来却觉得这恐怕是这天底下最好闻的香气了。

    重纹香里头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她母后殒后再无重纹香,只有这衣物上沾染这点香气了吗

    不对

    揽光顿时觉察到不对的地方

    重纹香是母后为父皇独制,那为何这件衣物上会沾染,除非揽光又仔细瞧了几眼,心中果然是肯定了。怪不得觉得此物甚是眼熟了。

    这件衣裳是当年皇宫走火前夕母后亲自缝制的可出自母后之手的衣裳如今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揽光忽然想起自己晕倒之前所见到的那块碑文,碑文上的刻字分明就是出自父皇之手,而这件衣裳也元该是母后缝制给父皇的。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关联。

    而这里到底是住着什么人

    揽光多想一分,面上神情便多一分震动,恍惚间便往后退了一步。不论这行宫密道下住的是何人,总与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总与她裴揽光有关联。

    可天底下,总共就那么几个人可能有这些东西。

    揽光再不敢多想,怕想岔了便成了一场荒谬。许多未曾想过的事情接踵而来,串在一处便叫人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宁沽南正站在不远处,见她这幅震换不定的神情,脸上竟是浮出了丝丝笑意。然而,他虽如此,可却叫人觉察不到一丝暖意,反倒是整个人都好像裹着一层阴郁里,透着阴寒之气。

    揽光打了个颤,抬起头看向宁沽南。这段时日来总觉得迷雾之后还有一个大局,只是无论如何自己都看不清,可若是将眼下的诸多事情串联起来,那便再没有这样难猜了。

    只是,揽光不敢把自己心中所想说出来。这个想法太疯狂又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呢揽光深吸了口气,浑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面容已经白得没有血色。

    “既是想到了,为何不敢相信”宁沽南的声音带着冰凉,毫不留情的刺向揽光心底的那些不断滋生的想法。

    仿佛已经得到了印证。

    揽光踉跄的往后退开了两步,那衣裳原本由她捧着,被她的手紧紧的攥出了皱褶,又因她倏然收回手而颓然跌落到了地上一朝穿越成仙妃。

    揽光怔愣的看着,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跟着坠落了下去,跌进了无底深渊,再瞧不见半点光亮。过了片刻,她抬起头,像是带着种偏执一般,定定的说道:“不可能”

    宁沽南似乎并无意在这个事情上与她过多纠缠,轻喟道:“信与不信都不紧要,紧要的是重纹香。”三个字略微加重了声量。

    揽光见宁沽南全副心思都用在了此物上,似乎并不担心外面,心内有些波动。他能这样气定神闲,都是因为她方才所猜测到的那个原因吗揽光目光一转,又落到了地上的那件衣裳上,心里腾起一股不知什么滋味。她点了两下头,又摇了摇头,声音有些飘忽。“你先带我见他。”

    这屋内有些淡淡的松香气味,闻得多了便有醒脑的用处。她起初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察觉这些,等这会思量开了再仔细看了才发觉,这里的布置何其眼熟。

    宁沽南长眉轻皱,抬手摩挲着手指上的银戒指,过后须臾才道:“随我来。”

    揽光跟在他身后,微敛着眉眼,入眼的便是前头人的回环流动的衣袂。他的动作从来都是这样雍容闲适,可明明手段再是毒辣不过。明明容貌端正谦和,却偏偏要做谋逆的事来。

    一切都不能凭借常理来看。

    “咳咳”密道之内传出了第三人的咳嗽声,声音已老,像是有浓痰堵在了喉咙里头。

    宁沽南停下脚步,朝着身后的揽光看了眼,身手推开了那一扇石门。那目光幽深,看得肃穆。纱帐之后点着灯烛,若隐若现的明黄色隔着幔帐传来,犹如黑夜中的萤光一点。

    宁沽南走在前头,撩起黑纱略停了步子回头。揽光心内一震,伫立原地片刻,才抬了步子。只是她心中装着事,每挪一步都觉得用了几分的气力。

    这间密室比之前要大上许多,距门一丈远的地方垂着重重黑纱,纱帐委于地上显得厚重异常。

    揽光咬了咬牙,快步跟了上去。她微抬眼帘,见前头一丈远的地方又有一层玄黑纱幔。而透过这层纱幔则能隐约瞧见里头有个侧躺着的身形。“咳咳”咳嗽声正是那幔帐之后的那黑影传出。

    “你来了”

    声音浑厚而黯哑,却好似是恶鬼摇响的催命铃。

    揽光身子仿佛不受控制的在颤栗,几乎能听见牙齿咯咯相碰。她握着衣角,握紧了又蓦然松开,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浑身上下被万千刀片削着一般。那一句“你来了”不知究竟是对宁沽南说的,还是对她说的。

    她苦苦追寻得到的竟然是这个真相

    “父皇”蓄足力气将这一声喊出来之后,揽光反倒生出种快意来。仿佛之前的震惊和怨愤都成了这股快意。

    幔帐之后的人动作稍有一顿,静滞了片刻才发出叹息般的一声。“光儿。”

    揽光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原本以为那一场皇宫走水案已经是天下最荒唐的事情,没想到藏在那事后头,竟还不止这些。

    她的父皇根本没有死

    如今正好端端的躺在这行宫密道的石室内调教傲娇王爷

    揽光曾想过,宁沽南到底有何倚仗,可她万万想不到竟然会是她的父皇

    “为什么”

    纱帐之后隔了许久,才有声音传出。然而,却是铜器轻磕的响动。

    揽光不甘心,又执拗般的问道:“为什么”再非之前那般木讷,这三字中带了许多森然恨意。

    “为什么”黑帐内那个垂暮的声音随着她喃喃了一问,再开口声音干枯漠然:“为了裴氏的江山。”

    裴氏的江山

    “呵”揽光按耐不住,轻笑出声,“当年皇宫火事也是父皇为了裴氏的江山”累及半个皇宫,她的皇兄母后甚至上千宫娥太监的性命,竟然为了裴氏江山这一切,竟都是她父皇一手策划

    荒谬

    揽光不信

    一个字都不信

    她也不信后头那人就是她的父皇她的父皇早该死了,又怎会在今日同她说这样一番话

    揽光浑身都在轻微的颤抖着,连着薄唇都有着颤意。她举起手,想要掀开那纱帐,仔细瞧瞧里面的人,可又猛的顿住,只死死的抓着纱幔。

    “又是你的计谋”揽光骤然转过头,死死的盯着宁沽南,仿佛那视线中射出了凌厉杀意。有个几可乱真的“大长公主”,那他再弄出个假父皇来诓骗她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宁沽南一直低眉敛目,直至揽光狠狠的盯着他,他才气定神闲的抬起头。

    揽光恨毒了此人,见他此时神色,恨不得手中有把长剑能杀了他一了百了。只可惜,宁沽南并非是能由着她揉捏的角色。揽光定定的看着他,心中咯噔一声,昔日的宁沽南哪里会这样收敛气势。此刻,他眉眼间攥着阴戾,却没有那种随时叫人心寒胆颤的煞气。

    “光儿”黑纱帐后那人放重了声音,像是在训斥揽光。

    揽光先前下过掖湖,一路走来仍往地上滴滴答答的落着水。她站在那不定,身上滴下的水聚成了一小汪,脸色煞笔,犹如恶鬼。

    这沙哑声音的语气顿挫转折过于自然,自然到没有没有可以摹状的可能。此人的确是他的父皇。宁沽南的依仗,居然是她的父皇揽光最后一丝犹疑都被击得粉碎。

    所以这些年来,她要对付的人,从头至尾都是她的父皇

    害得她和衾儿流落民间,害得他们成为宁沽南傀儡的,也都是他的父皇

    揽光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嘴角又扯出了个怨恨至极的冷笑。她斜视着那一道玄黑幔帐,很想问一问,即是如此,为何当年的那一把火,为何不将她和裴衾也一起烧死。死了才好,免得今日知道这一切

    为什么要是宁沽南

    难道

    无数个电光火石的念头闪过,揽光只觉得先前都不明朗的事情如今都串连了起来综漫黑色终结。宁沽南的脸,父皇的脸,甚至于那个宋采芯儿子的脸,三张脸重重叠叠在她眼前晃动。

    她竟是这般蠢,竟从未想这些,揽光惨然苦笑。

    肖兴修曾说过宋采芯儿子的脸肖像她的父皇,可当年宋采芯分明是和宁沽南在一处的。而那个时候侯府的宁沽南仍然是假的那假宁沽南的儿子面容为何会肖似她的父皇呢

    她一直没有想明白,甚至从未将肖兴修说的这话放在心里头仔细斟酌,只当他为了保全性命胡言乱语的。

    可如今,她想明白了。

    “原来,宁邺侯也是父皇的骨血。”揽光声音轻得很。可这声音却是足以传入到每个人的耳中。

    黑纱帐内的人,轻微一动,却没有开口反驳。

    算是,默认了。

    揽光觉得喉头有些腥甜上涌,原来他的父皇是要将这大膺江山给宁沽南当日为何会留自己和裴衾一命怕根本就是为了给他做刀剑,好开出一条供这个外姓候光明正大的登基的平坦大道。

    原本,她清楚自己不过是颗棋子。却从未想过,她父皇才是那个下棋落子的人

    揽光定在哪里,不知过了多久,却又好像自己不过是做了个梦。她好像从未认识过黑纱帐内的人,想起从前在宫中时候的种种,只觉得一切都可笑得紧。他到底还是不是她的父皇还是不是皇兄的父皇竟可为了将这江山给别人,而去轻易算计、夺去他们的性命

    她的素来待人宽厚的父皇,竟然是这样狠毒

    “呵母后怕是致死都想不到,这些都是你的算计。”揽光心肺都觉得被撕裂了似的,不觉之间脸颊上早已全是泪水。她咬了咬牙,神色恍惚,又倏然发笑着问:“既然你这么狠心,又何必还要念着母后的重纹香”

    既是当他们是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没有顾念半分亲情,为何还要念着重纹香

    “砰”的一声,纱帐内的那人仿佛是动了怒,将手中握着的一物扔掷于地。滚了几道,闷沉沉的声响,滚到了纱幔外头。

    是一只青铜的暖手炉子。

    “”那人重重的叹了口气,“你母后是个好女子。”

    纱帐顿起摇曳,密道之内好似无端涌来一阵风,吹得这暗室内的灯烛明明暗暗。宁沽南皱了皱眉,不做声响退了出去,待出门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略停滞了片刻。

    “好女子就该被人”揽光说不下去,心中既是恨又是哀,恨纱帐后那人的寡情,至亲血肉都能如此,也哀她母后这一生,不知枕边人这样险恶的用心,痴心错付。

    揽光想起那夜的大火,入耳都是哭号声,哪里都是火光,宫门都下了钥,提了水桶的宫娥太监也取不到半点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火势一点点牵连开来,焚烧一切。

    她如坠火海,却犹觉得浑身像掉进了冰窟一样的冷。

    普天之下,恐怕再没有一人会像裴镜郁一样,设这样一个局来将裴氏的江山拱手送到宁沽南的手中去。

    “裴氏有隐疾,每一血亲子嗣都活不长久韩娱之糖不甜了。”纱帐之后的垂暮之声响起,声音在偌大的密室中回荡,有些空洞木然。

    “你是,裴衾也是,谁都逃不脱,这是裴氏的宿命。”

    裴氏早亡,这是皇室最大的秘密,从不被外人知晓。所以裴氏虽为皇室,却也从来血缘稀薄。

    揽光的癔症发的晚,是到近两年来才日趋加重的。当中滋味,真是生不如死。就好似现在,裴镜郁不过是提了这两个字,她身体有些痉挛发疼。

    “除了忆峤”

    揽光想了想,他口中的墉琨只可能是宁沽南。墉琨,墉琨。揽光将这两个字在口中发反复复喃诵了几遍,更是觉得可笑。就因为宁沽南没有癔症,他便要将自己其余的孩子都一并杀了,好将这些东西都给宁沽南吗

    揽光望着玄黑纱帐里头,然而只能看见里头一个背光的黑色人影,其余再看不清楚。其实,看不清的又起止现在,她从未看清过此人。转念,又想到先前的老宁邺侯,孙祠口中的那个故事怕仍有欺瞒。忆峤,忆峤,这名字中带了峤字,到底还是念着孙荞的。

    只是当年的是是非非,知道的也就他们几人,揽光再无力深究。每多想一分,心内中就更是颤栗不止,她的父皇竟然是从许多年前就开始了筹谋这件事情。

    那今日如此情状,岂不是自己不成全他的一番心思了

    揽光笑了起来,笑出了声,一声紧着一声直至呛了气弯腰咳起。她直起身来,抬手摸了把脸上的泪,再开口,声音已经平稳了许多。“所以,你要将裴氏江山给他还要借着我的手铲除盘踞的世家好将一个再无弊端的江山给他”

    同是他的骨血,却要牺牲所有来成全一个。

    揽光喉头微微一动,胸臆间已有口血涌在了口中。原本煞白的唇从里头透出鲜红,十分妖异。

    有暗风回旋,纱帐轻轻晃动,里头的人却依旧维持着侧躺的姿势。

    “重纹香这样让人心心念念,为什么当初不留母后一条性命”起先还能保持平稳,到了最后半句却是几乎将满腔的怨恨都化成了利剑呼啸着扑了过去。

    父不父,既然没有亲情,她又何必再顾念什么亲情

    “放肆”纱帐里头传来一道重重的呵斥,隔了片刻才听得有人继续道:“重纹香的制法,你到底记不记得。”

    声音虽不及先前,可还是肃然了不少,其中更是掺杂了些许焦虑。

    揽光按下心思虑了片刻,喉中像是被什么堵着,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她原本不爱哭,可方才一刹那眼里头又蓄满了眼泪。“母后并未告诉我任何香料方子。可我隐约记得母后曾当着我的面制过香。”她心中想到了一件事情,可又不是十分笃定,所以这番话说得缓慢,迟疑下她又道:“那些香很奇特,闻过后觉得浑身都舒服了。”

    玄黑幔帐内并没有出声。

    揽光心中定了下来,其实也不难猜到,重纹香怕是与裴氏癔症有关。而如今,凭着他的狠心,大可不必来露面见自己,怕也不会是念起了母后的好来。唯一的可能便是裴氏不可治愈的癔症家教泽田纲吉与泽田纲吉的故事。重纹香能克制癔症

    揽光仔细想了想以往,在皇宫大火之前,自己的癔症从未发得这样厉害,难道也是以为重纹香的缘故

    大约当初是不晓得其中缘故,若是如此怕他也不会到了今日再来追究重纹香的制法。

    正这时候,外面一阵阵轰隆的声响。不一会儿,宁沽南步伐稍快的走了进来,对着幔帐内的人垂首道:“有人进了密道。”虽是如此说着,可言语再寻常不过,好似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幔帐内的人没有答话,而后摇了摇手,带着倦意道:“你们都先出去吧。”

    揽光定在原地不肯挪动步子,倒是宁沽南一步到了她面前。他身量高,略垂着眼帘望着揽光,有种居高临下的睥睨之态,淡淡开口道:“走。”没有半分商量的语气,仿佛只是在催促她离开的命令。

    往日的那些积威仿佛已经生在了揽光的骨子中,听见他这样的口气,不由得双腿发软。可她抬了头看他,眼眸中却燃着恨意。

    宁沽南竟然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

    只可惜,裴郁镜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其余都能亲手设计除去,如此狠心

    揽光不明白,裴郁镜怎么能这么狠心,她仍记得小时候母后甚严,而裴郁镜却宽仁,每每将她抱起坐在膝盖上逗乐。他给她取名揽光,揽尽天下光华,又封号明月公主。

    大膺上下人人知晓,明月公主集万千娇宠于一人。他将她的捧在云端,又弃若敝帚丢到泥地里。

    揽光唇角的盈盈笑意一直不减,反倒愈加浓烈。她如今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那念头不断滋长,占据了她整个身躯由不得她再去想旁的事情。

    她想杀了宁沽南,可现如今又不光是想杀了宁沽南。

    所有人都死了才好一了百了

    揽光笑得无声无息,身体中的怨恨不断在叫嚣。她也是这般嗜血狠毒,和宁沽南和裴郁镜一样,想来他们也都该是同一血脉,所以才会这样的疯狂不顾一切

    她摸了摸袖子中反手握着那柄匕首。匕首上湿漉漉的,还带着掖湖冰凉的湖水。揽光指腹轻轻在刀刃上拂过,甚至不觉疼痛,已经有温热的血从那比发丝还细薄的伤口中涌了出来。

    “我想”揽光平淡的张了张嘴,转而伸出手去,想要撩开玄黑幔帐。只是她那手才刚触碰到,就被宁沽南一把握住了手腕。他力气极大,发了力在擒握着她的手腕。

    揽光狠狠的瞪着他,恨意不加掩饰。她如今是昏了头,被这些幕后的真相昏了头,非得将这些发泄了出去才能解脱痛快。

    宁沽南看着她,却又好似完全再看着一个无甚活气的死物一般。她的怨恨对他而言起不到丝毫作用,根本无甚痛痒。揽光忽然想到裴衾,她不在宫内的这段时日,他一个人何尝不是受到宁沽南随意揉捏。到如今,她亲眼见到了裴衾癔症发狂的模样说到底,又怎么不是宁沽南的缘故。

    揽光现如今只在乎这个一个侄子,她与他相依为命。可这一切都是他们造成的,如今还要将他们的命都拿去。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死了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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