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剑要杀汪颐的大长公主必然是假的。可谁又会去关心到底是真是假。

    林沉衍一下子明白了当初的利害关系。若是真要杀汪颐,那死了也就死了。可要杀人不过就是个幌子,要被杀的汪颐如今也不在此。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汪颐带着伤去找裴衾了。并不多复杂的挑拨之计。

    宁沽南是要挑拨小皇帝和大长公主的关系。

    许是筹谋已久的事情了。当日汪阁老一案或许已有嫌隙在了,如今汪颐忽然出现,不知他这番来是都就是为了抱前仇旧恨的。既是怀了这样的心思,又有了之前那一出。林沉衍猜宁沽南既然能用此招,恐怕只有□□分的把握能成事。

    空气中留着血腥味,入了口鼻便搅得心中难安。

    林沉衍顺林易知的目光朝着下头看了去,礼官已经开始在读祭词了。等这冗长的祭词念完,便是他和揽光约定了行事的时辰了。

    眼下看去,一切如常着。

    可有了先前那事,又怎么可能平静得了。

    林易知忽然扣住了林沉衍的手腕,用紧了力气抓住,“去了这下头,可无退路可退了。”

    林沉衍自然知晓里头的深浅,也明白这话深意。他敛着眉眼,平淡开口道:“儿子知道的。”

    一句知道,林易知便再无话可说。只是点了点头,看向他的目光中流露出许多平日不见的神情来,到底是亲生父子。“事情我都有了安排,即便是有了汪颐这一变故,你们仍可按照之前的安排行事。”默了默,又道:“你去吧。”林易知的声音一向清冽肃然,最后几个字退道出了几分颓然寥落之意。说完也不再看林沉衍。

    林沉衍心中微微一颤,收了心思,只敛了神色转身离去。

    林缜思站在一旁,等人走了后才上前,低声发问:“爹心疼二弟,为何不留下二弟。”

    林易知半晌不做声,湖面吹来的风带着湿意,而山间到了夜里便冷得厉害。处在高处也并不多好,光是这寒意都要比旁人更深刻的体会一分。林易知转过头,目光中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意味,然而看林缜思却再不像以前了。

    “这处偏僻,你倒是仔细能走到这来。”林易知平缓的说道,也听不大出声音中有多少气愤或是失望。他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好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林缜思面上无丝毫表情。若是以往,他都是一分儒雅圆厚的模样。然而,此时不笑了,又叫人觉得面相刻薄不好相处之人。“爹都知道了。”他并不是疑问,像是早料到了会是这样,怅然的喃喃了一句。

    他的确是故意引着林易知和林沉衍来此的。

    他是受了宁沽南的吩咐。

    至于为何要这样做,林缜思却是不甚清楚的。不过他仍记得昨日他见宁沽南的时候,他抬了眼望着他,似乎将他心中最隐秘的东西都看了遍,再垂下眼,“如此做了,你便能知道林相是不是在意林沉衍了。他若是在意,到时候自然会出手救他,也免去你日后烦心。若是看重你些,自然平安无碍,还是他的林相爷。”

    林缜思很心动。他非但心动,还怨还恨,这些早已经在他心中生了根,日日夜夜的煎熬着他。他明明才是长子,却为何偏偏要冠的一个庶字?他明明是长子,为何却不是最像爹的?

    偏偏是这个晚出生几年二弟,一出生便是万千宠爱,颇得爹的喜爱。好在,那年的皇宫失火是一场转机。可为何已经沦为京都笑谈的林二公子,又好起来了呢?他若是一直浑浑噩噩下去,那他林缜思自然也一直会是敦厚友爱的兄长。

    偏他要去做什么公主驸马

    爹到底是看重他的,不然此时不会这样个语气同自己说话。

    “我竟素来不知,你是个这样的品性。”林易知已经几分痛心疾首,说出话也不由加重的声量。

    林缜思不为所动,却暮然一笑。

    “那年沉衍为何在滞留外头没有在天黑前回府,你以为我当年不知道你的缘故?”林易知气急,一手微微发抖,恨不得要上前扇自己这个儿子一巴掌。

    林缜思闻言,倒是露出了几分诧异。可转瞬之间,脸上又聚拢起了更浓的笑意来。之前或许还有些许遮掩,现在却好似再没有半分畏惧了一般。“爹是何时知道的?”

    林易知却不答他。林沉衍自那事情之后便性情大变,他是自己最为得意的儿子,痛惜之余自然是要仔细查之前的事情。然而一查之下竟发现其中牵扯自己的大儿子。

    林易知只道巧合,何况这些年来他也一直是个敦厚性情。却原来是自己相差了。如今他竟然是连着自己亲生父亲都能算计了,又何况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林易知只觉得满身都是颓然,他在朝堂算计了一辈子,小心翼翼兢兢业业,不敢有半分差池,不想今日竟然会被自己儿子算计了。“罢了罢了。”林易知甩了衣袖,面上隐约透着股怒气。可怒气终究是为了压住心头的失望罢了。

    林缜思定在原地,见人一步步远离了去,又脱口喊道:“爹是打算前去了吗?”

    林易知不曾应话,脚步甚至未有半分迟疑。

    说不出此时到底是个什么心境,林缜思垂在双侧的手暗暗握了拳头。他算计了自己的父亲,可也看清了自己的父亲。

    他若因此死了,他心中大约也是难受,可真的如此前去赴死,他又觉得活该。若是他少些看重那个二儿子,自然也能保全自己的性命。

    怪谁?

    怪他自己罢了。

    掖湖上荡满了莲花灯,红通通的一片,可这些光亮映在他脸上却将他面上狰狞照得一清二楚。他的性情其实并不多像林易知,平日里为了让他多看自己一眼便一味小心的装。他的心思才像,九曲回肠,深得不可测。

    远远的出来几丝骚乱声,林缜思转了头看过去。底下祭场乱起来了。

    乱起来才好他扯着嘴角笑,笑得无声无息。

    林沉衍不放心,一路往掖湖旁赶,只是还未赶到,便听见了人群熙攘吵杂声响。他心中咯噔一声,只怕是坏了。

    汪颐受了伤躺在地上,双手死死的抓着小皇帝的衣角。他满身都是血,却费力抓着裴衾的衣服昂着头,甫已开口就是满嘴的血涌了出来。

    裴衾原本是要去扶起他,可见到他口中吐血又下意识的往后退了步。可汪颐死死的抓着他的衣摆,他退不了多远,却是带着汪颐也进了一分。

    如此一点挪动,汪颐的身后便多了一块鲜血。

    鲜血淋漓看得人心慌。

    裴衾脸色发白,他也觉得害怕,怕得有些发抖。可这又是他唯一交好的伙伴,才刚回来,怎么……怎么……

    汪颐望着他,声音断断续续,低得几乎断歇,“皇上皇上”他不说旁的,只是反反复复的喊着他的名字,一边哭一边喊。

    裴衾看那些血从他身子里头不断的流出来,脸色也好像因为失了血而灰白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似乎也能体会到那些鲜血从他体内流失的感觉。他害怕得厉害,很想哭。

    “这是怎么回事。”一把雍容婉转的声音响了起来,众人自觉地让开了条路来。大长公主穿着暗紫团纹的裙装逶迤而来。

    她走近了,垂着眼扫了地上血淋淋的人,曼声道:“侍卫呢?留着刺客在此作甚?”

    此话一出,却是没有侍卫敢上。

    大长公主略拧了拧秀长的眉,现出几分不悦。

    裴衾稍抬了头,直愣愣的盯着她的衣裳,暗紫的料子上有几点黑暗。他身形微晃,被底下那人拉得站不住,几乎就要瘫在地上。

    “咳。”大长公主适时的咳嗽了一声。

    裴衾忽然红着眼大喊了起来,“朕不许你碰他他不是刺客汪阁老一案已经在的重审汪颐是忠臣血脉朕不许你碰他”

    “衾儿”大长公主稍稍寒了脸,她妆容精致,此番看来倒是可以画得凌厉了。加之以往的恶名,裴衾这般一喊,众人便也明白了,是这位大长公主要杀这汪家独留的血脉。

    “朕不许”裴衾想到之前宁沽南所说的那些话,心中骤然想起先前宁沽南说的那番话。其实那些话不过是证实了自己的想法罢了。

    这个人,怎么会是自己的姑姑。

    她不会是自己的姑姑,自己姑姑才不会这样……冷血

    裴衾看着不远处的这个人,越看越是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是自己的姑姑自己的姑姑怎么会……怎么会要自己下旨杀这么多人呢。

    他觉得自己原先年纪小,不知道许多事情。而如今长大了,再回头想过去的那些事情,便觉得自己哪里像个皇帝。而他的亲姑姑又哪里像个大长公主她分明就是恶魔

    是想要谋夺他的皇位。她一点点杀了他的身边的人,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要杀了自己

    她要杀了自己

    裴衾越想越是心慌。再看那张浓妆的脸,就带了许多怨恨在里头。

    自己才是皇帝,为什么要被据在小小的寝殿中,谁也不能见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要说自己的伙伴是刺客

    裴衾紧紧抓着自己的袖子。“谁都不许杀他谁都不许”

    大长公主面上泛着冷冷的笑,叫人有股毛骨悚然。“衾儿今日是怎么了,姑姑难道还会害你?”

    “姑姑自然不会害我,只是……只是你并不是朕的姑姑”裴衾年幼,再如何刻板起,声音之中到底是带着稚气。他抽了自己近旁侍卫的佩剑,“你不是朕的姑姑是你假的你要来谋夺朕的江山”

    掖湖周围都是人,密密匝匝,却陡然生了这样的变故。主持祭祀的礼官不知是否应当把祭词念下去。立着官员和远在大掖湖的百姓惊闻变故,骇得不知如何。

    原本只是一场祭祀,如何就会演变成了皇室之争?

    皇帝和大战公主。

    外人知道小皇帝多年受大长公主的傀儡,今日是特意布置了的。为的就是一举拿下权倾朝野,诛杀忠臣的大长公主。其实也早有迹可循,早几日不是就将大长公主的亲自办的汪阁老一案重新审了吗

    可更多的人却是惶惶不定,唯恐今日所见成了累及他们性命的祸事。

    林沉衍见此情景,一急之下岔了气,低咳了两道。果真是如了宁沽南的愿,裴衾是信了挑拨。

    他们的计划也原本是要让“大长公主”死。但却不是经裴衾的手,而是经宁沽南的手死。

    倘若,由裴衾这一剑刺了大长公主,来日付诸于他的便是心狠手辣诛杀亲长的忤逆之人。

    宁沽南果然是一手好棋,恐怕真如他所想了,不出几月他既握有实权,就能逼得裴衾退位了。

    林沉衍来不及细想,只觉得其中肯定还有许多关键,自己一时来不及想。不过这转念之间,又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皇上是误会了,此子并非公主所为,而是臣。”说话的不是旁人,而是林易知。

    林沉衍忽然想起之前简单的父亲的眼神,薄唇愈发抿得紧紧的,玉冠似得面上神色变换不定,终是定格成苍白。他是没想到,林易知会出来顶罪。

    林易知认了罪,那之前此时小皇帝的这番怒气不该直对大长公主,算是在眼下稍稍化解了这些。只是,若以林易知以往的处事,这档口他原该是明哲保身,而不是将这杀身祸事往身上揽的。林沉衍腿上像灌了铅,往前挪动不了一步。他如今是站在人群之外,然后入内现了身,只是稍后难脱身。揽光那边或许还不知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

    “你?”小皇帝声音撕裂般的怪叫了声,“你们都骗朕你们都来骗朕你杀了朕的人,你们偏偏要和朕作对难道不怕朕会杀掉你们吗”小皇帝手中握着剑,剑身沉重,他素来又无甚力气。举了那么一会,剑尖一沉落在了地上。

    人群之内不知何处传出了一道轻嗤声。

    小皇帝微敛着头,身子不知是气还是恼,轻轻的颤抖着。汪颐一口气将绝未绝,死死的抓着小皇帝的衣摆。他半个字都不出,亦或是说不出,由着口中鲜血狂溢,那眼神即是绝望又是期翼。裴衾对上他的眼神,那眼神中许多东西都是他从前从未见过的。一时间,心中万种滋味生出。

    他们都只当自己是小孩子罢了。

    他是大膺的皇帝,可从来都没有人将他当做是大膺的皇帝。

    小皇帝不知道何时起,脸上全都是泪水了。他并不是哭得伤心,反倒是眼眶发红,脸上带着股叫人难以言明的狠绝乖张。可他到底是年纪小,若是这种神情在成年人脸上,许还能叫人心中震颤,可他年纪小身量也小,倒只叫人觉得不过是个发了急的孩子。

    宁沽南一直立在不远处,头微微偏转了,目光也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恐怕心思也从未在此处,有些抽离,不知是在想着什么。

    林易知跪了下去,“臣不敢。只是此逆子谄媚于皇上,臣不能视而不见。”他说话一如以往张弛有度,分明认了行凶却还这么理所应当。

    众人唏嘘,却都不敢大声说话。这情势,怕是谁要是说话,这火就要往谁的身上烧了。

    “汪阁老是冤枉的汪阁老一案是冤案朕已经下旨彻查了朕下旨办了当初主审此案的崔道,难道你也要成了下一个?”

    崔道的事情虽是昨日才发生,但短短功夫整个京都男女老少无一不知。昔日最得大长公主倚重的刑部侍郎,被小皇帝打入天牢行了宫刑和膑刑。

    林沉衍踉跄后退,快步沿着山路往下。他不能再继续听下去,怎地这样巧能被他们撞见大长公主要杀崔道呢,却原来此计就是为了等着林易知钻。

    真是万无一失的计策。

    之前便一直跟着他的三四人再没有出现再后头,林沉衍折去林子内,就有身手卓绝之人从高处落了下来。“主上”

    林沉衍神情难得的肃穆,“揽光那边怎么样了?”

    “有些波折……”那属下支支吾吾。

    林沉衍紧咬着牙,这计划周密,若有波折也只怕是他们自己人的缘故。“到底谁?”定是有人临阵倒戈,泄露了秘密。

    “是……闵岳。”

    林沉衍一皱眉,想了片刻又问:“那如今可还能依计行事?”话才刚落,他便又径自接着道:“算了,带我过去。”

    “恐怕不行,此时掖湖方圆五里都已经重重官兵把手了。原本主上安排的那些船只皆备堵在了外头。出不得进不来。”

    林沉衍闻言只是沉吟不语,脸色有些发青。他天生谨慎,防着此事会泄密。只是想不到泄密的人是闵岳,跟随他多年的闵岳。

    林沉衍忽地邪笑起,寻不见丝毫惊惶不定。“即是被官兵堵住了,你便叫人一把火烧了去。”

    小掖湖的水灌入大掖湖,而大掖湖的水则最总有一条一丈半宽的河道流出。揽光等人的船便被堵在了此处。官兵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封了通向大小掖湖入口。

    原本祭祀的灯船也被拦了下来。

    此处距离小掖湖稍远,众人皆还不知道小掖湖那边已经发生了变故。只听见礼官遥遥传来的祝祷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而那些僧侣木鱼念经的声响也都消失了。

    揽光并不在船上。

    因着是盂兰节,人人面上都会带着妖鬼面具,好吓退今日从地底下来的恶鬼。揽光同身旁数人皆是带了一面。这祭祀的船只原本到了时辰入内的。

    那些官兵不知得了谁的命令,手持刀剑不许人靠近船只一步,模样凶神恶煞竟是要比之前他们带着的面具还要骇人几分。

    不能乘此船入内,而沿大小液湖过去,一来路途甚远,二来人潮涌极易走散,并不容行事。揽光心下略思量,便知道原先定下的此计是万万行不通的。她对着自己身旁人耳语了几句,烁方听后诧异的“啊“了声,不过见揽光神情肯定,便不再迟疑,闪身入了人群。

    揽光则带了余下人远离河岸,他们走开不足五六丈远,原先呆过的那处地方轰然起了大火。起先不过是一簇小火苗,哪只转眼间被堵着入湖口的一只祭祀用的灯船就被整个火龙燎烧了起来。火势凶猛,火光之上盘踞着漆黑黑呛人的浓烟。这势头吓人,灯船附近皆是官兵,受了此变纷纷往后退。有些退得慢些的,便被火舌撩了身上的衣裳头发。

    哪有寻常的火,烧得势头这样迅猛的。空气中的气味又是不对劲,就有人大喊了起来,“快走快走,船上都是火油,火是灭不掉的,只会越烧越旺。”

    灯船的底仓中的确全都装了满满的火油,揽光做事总不愿只守着一条。她事先让崔道在这些祭祀花灯上安排的时候,就在入湖前动了隐盾的人潜入水底悄悄在两处底舱灌入了火油。

    这灯船上原本便有许多用彩纸扎的灯,只晓点了火,容易着,加之那些火油,那就火势不可控制,除非将一切都烧了干净。

    晚间风并不大,但火势仍旧在那些收尾相连的船只间牵延了开来。加之这道河上还有不少富贵人家驶来的舫船楼船,之前都被官兵都赶着停在了一处。见前头无端起了火,船上的人就纷纷逃躲了出来。一时火光之下,人群惶惶四散。响动之大,竟是让小掖湖那边都能察觉。

    盂兰节祭祀,掖湖周围是山林,除了官家皇室的车马能从通往小行宫的那条宽敞山道上来,余下一应人都只能步行。如今水道也已被堵了,要绕至小掖湖,约摸还要一炷香的时间。好在自己身旁的几人都是有身手,如此也能得节约不少时间。

    揽光沉着开口道:“眼下只好直接去小掖湖。”这边出了乱了,多少能吸引着视线。等行至一半路程,才知道原来小掖湖那边已经出了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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