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ript>    众人不应她。

    卫音荀只觉得遍体生寒。她诚然晓得如今形势是宁沽南占尽天时地利,可宁沽南若真是得势了,又岂会真正饶过他们卫氏一族。恐怕到了新权更替那一日,便是要屠尽他卫氏满门之时了。

    她和他共同生活了十年有余,又怎么会不明白此人的心思非常人可想的深沉。旧年的事情恐怕他桩桩件件都是刻划在心中的。只是卫氏盘根错节早已经屹立有一百多年,跟本不是他一己之力能根除。若是来日大权得握,第一个就是要的清算当年的账。何况,在他这样一个冷淡无情的人,在心中却恐怕将姝水看得颇重。

    卫音荀朝着族人的脸,不免心中生出了股悲凉。若是旁人举事,恐怕卫氏能搏一搏,可宁沽南……她如今是万万不想此人能成事的。因为宁沽南成了天子,就再没有卫氏一族,恐怕他们的下场会惨得很。

    “……我便倚老卖老了,阿荀啊,你的这些兄弟子侄,也都是在官场混迹多年的了。”

    卫音荀垂下眼睑,想起这些年来她尽心竭力为族中筹谋,到头来却是以为另找了出路。可不过是一条绝路罢了。她缓缓转动视线,将在场每个人的脸都看了一遍,说不出的滋味来。可她素来不爱强求别人,今天也只强求了宁沽南一人,只是当中辛酸也只有她自己晓得。

    “阿荀,你说咱们卫氏之女,说是成事那一日你理应成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阿荀,卫氏一族可都是为了才这般鼎力相助呀。”

    那位辈分高的卫氏叔伯又忍不住改口劝说,余下人也都是应着他点头称是。

    卫音荀实在听不下去,站起了身,脸上的情绪一点点抽离。她久病缠身,面容早就被耗得如白纸一般苍白,可再苍白也比不上她此时的心境。

    好得很,果真是好得很。

    卫氏从来是个大担子。虽是担了四大氏族的名声,可内里早就不容从前。族支庞大,支出就大得吓人,可是这些叔伯太爷长辈的吃穿用度却都讲究的厉害,非山珍海味不举筷,可族中后起之辈就少有资历出众的。这些年,她着实为了这个家耗费了许多的心思。如今……眼见着他们都不需要自己了。卫音荀背过身,抬头看着正堂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张先祖画像,叹了口气道:“我自小身子遍不好,如今叔伯子侄既然都能商量着拿主意了,我便也将族中大权交还给诸位了。”

    堂下坐的几人早盼着这日,方才听她说完,便忍不住露出了笑意来。只是一瞬又都收敛了起来,闭了口谁都不愿意先抢了话头去。试想他们都是男人,年岁又都长于卫音荀,哪里愿意处处受这个病气缠身的女人管制。积年的不服气,只等着她交出族中大权了。

    “哎!阿荀!你这又是何必……”

    卫音荀转过头来,虚弱一笑,对着卫二老太爷道:“二伯,我思量这件事情有些日子了,今日这一回去,也不知又要多久才能再出来。二伯为了我这个身子着想,也当让我把这族中大权交换出来。”她说了一半便忍不住抽出软帕捂着唇的喘息了会,“族中开支收入,宅子地契稍后我就叫人送过来,烦请各位到时候开了宗祠交接清点,若有什么不明的地方,查人去侯府同我说。待我看过后,再一一回复了。”

    言已至此,在场诸人也都不在假意推辞,纷纷合着卫二老太爷的话,怜惜了一番卫音荀的身子,又嘱咐她好生休养。

    卫音荀再坐不下去,也没了心思同他们寒暄周旋,恹恹的别过头咳了两声,推说身子不好便离开了卫府。

    时已是皓月当空,漆黑的夜幕严密得透不出一丝风来。卫音荀转头看了一眼方才出来的堂屋,里头灯影交叠,怕是都在紧着高兴,竟也无一人出来相送她这个先前的当家人。

    呵,这就是她苦心经营的卫氏了。

    卫音荀出生世家,其实也见惯了这样的事情,越是权门子弟越是会趋炎附势,或许是早刻在骨子里头的本性了。她并不伤心,却也说不清此时心中是个什么滋味。

    沿着小路走出,卫音荀伸手折了一段枝桠,上头繁花锦簇,间或点缀了几片翠叶。她拿了放在鼻子前嗅了嗅,气味并不好闻。人生之事也大多这样,十之□□是不如意,又哪里有这么多十全十美。

    等出了卫府的门,侯府的马车正大咧咧的停在正门口。玉风手腕间搭着披风,正坐在马车前头百无聊赖,猛地抬头见到出来的卫音荀,立即上前,将披风披在了她的肩头。“夫人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怎么了?夫人你脸色这样白……”

    卫音荀望着眼前这人,生得清隽俊秀,她速来喜欢这样的长相,如宁沽南,如萧淮。甚至在玉风的这张脸上,她能实实在在的瞧出前头两人的影子来。可是他们又是不同的,玉风同他们二人不同。

    玉风不通文墨,甚至有些话说来都是有些粗陋。

    当年的卫音荀艳羡才子,而今日的她却觉得玉风这样的才能让能亲近。

    “夫人……?”

    卫音荀收回心思,拢了拢肩头的披风,朝着马车走去,“没什么,回府吧。”车马是宁邺侯府的车马,不过却没有配车夫。自上一次后,玉风颇花了功夫去学了驾马车。

    “夫人。”卫音荀才刚入了马车坐定,外头就有一道熟稔的声音响了起来。她掀开了车窗帘子,见卫海已经站在了车外头。

    “夫人,卫海当值,才知道夫人来了……”

    卫音荀点了点头,在卫氏小一辈中,她素来看好他,所以往日也颇多提携照顾。所以他这时特地追出来解释,也并不意外。卫音荀不开口,正待搁下帘子吩咐玉风驾马,卫海又骤然一步朝前。

    他的手仍然握着佩剑,双手抵靠在车窗上,“夫人,不论卫氏如何,卫海受夫人之恩,不敢忘怀。卫海愿意追随夫人左右。”他神情坚定,因为是行伍出生,说出的话也带了铿锵的果决。

    卫音荀回头,看着面前不远的这张脸,不由蹙起了两道淡淡的烟眉。“你是卫族子弟,可知此举的后果吗?”

    卫海紧抿着唇。

    “你有这份心意我知道就行了。”卫音荀心知如今就算有卫海在身旁,也无力改变什么,而于他自己更不能有什么好的。马车缓缓行开了几步,卫音荀又掀开了车窗帘子。

    卫海原本立在原地,见状立即快步上了前去。

    “不管来日天下形势如何,卫氏恐怕都不得好。”卫音荀到底于心不忍,对着这个颇为看中的侄子提点了一句。“眼下的局势复杂,你须得仔细看清楚,不要一味被族中长辈牵引着走。该拿决断的地方,便要当机立断。”说罢,卫音荀又低声咳了几道。她搁下了帘子收回目光,自此从卫府出来,她恐怕是再无机会也不愿再踏入这个地方一步了。

    ——

    宁邺侯府。

    宁沽南难得空闲,便从书楼下了来往前厅去。府中各处都点了灯,哪里都是亮堂堂,就是仆从婢女干活都比往常殷勤卖力了许多。

    今夜正是皓月当空,天上那一轮明月独悬,垂下淡淡的月华。落在宁沽南的身上,仿佛是从他自身散发出的清贵之气。

    “侯爷,林沉衍并未歇在公主府,回了林府呢。”随在他后头的心腹小心回禀着。

    宁沽南漫不经心的哼了声,走了许多路才骤然出声道:“他自然是不会住在公主府的。”

    那心腹是个三十多的男子,留着撮小胡子,手上不紧不慢的摇着羽扇,一副精明算计的模样。

    “都怪我那兄弟办事不利,没能将侯爷吩咐好的事情办好。”那男子用羽扇掩着面,一副懊恼后悔的模样。其实哪里是他什么亲兄弟,只不过是是同一个姓的远方表亲罢了。被安排进了公主府挑些事情出来,可惜,并不如他们之前所设想的发展下去。

    宁沽南面上无甚波澜,似乎并不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要的是离间裴揽光和林沉衍之间的关系。他太了解裴揽光了,她在自己跟前这些年,自己又怎么会不了解呢。她身体里留着裴氏的血,而裴氏最大的弊端就是生性多疑,她也逃脱不开这样的本性。

    他所做的,不过是播下一颗小小种子,而它便会在揽光心中深根发芽继而无限长大。

    “过犹不及。”宁沽南只是缓慢的吐出了这四个字。他这几日不苟言笑,肃然得紧,可怕怕吐这几个字的时候,却带出了些许笑意。

    “可是……这个林二公子将府中一多半的人都发落到了庄子里头去了。”男子摇着扇子,迟疑着说道,他是怕其中有不妥的地方。可公主府中下人来历,他早就派人摸查得一清二楚了,加之里头还有他们自己安排的人,的的确确是没有的半分可疑。

    “既是不放心,那就喊人盯紧了。”宁沽南想到林沉衍的样子,不免生出些微厌恶,皱了皱眉,就连着眉头都拧了几分。那个叫砚芳的清倌他之前是查过的,林沉衍之前与她交往过一年多,这样经年的陪伴,亦或许还有些情分。何况……她现在是有了身孕,被安置在京郊的宅子中。若不是他差人去查了,恐怕林沉衍做的这样隐秘,不会有人知道。遣了人去庄子……或许是为了砚芳,又或许只是他察觉了府中有眼线,借机将这些身份不明的一道发落出去罢了。

    那心腹得了吩咐,立即记了下来好叫人盯紧了。

    __

    林相府。

    林沉衍回相府的时候,晚膳刚撤下去。林易知正拿了一块帕子擦拭着手,见到林沉衍,也没有半分讶异之色。

    倒是林缜思带了几分吃惊,“二弟,你怎么来了?”

    林沉衍见桌上还有一盘粘米团未来及撤下,便拿手拈了个吃了起来。

    林易知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板着脸道:“没规矩!”

    “人若是饿了,这些规矩哪还有力气去守?”林沉衍半分也不将林易知的呵斥放在心中。

    林缜思急忙出来和稀泥打圆场,“二弟定是外头回来饿了,再让厨房准备些饭菜吧。”

    林易知见顺势坐了下来的二子,见他眉宇之间郁结不畅,又想起当下形势,知他必也多劳心。他这个儿子如何,旁人不知底细,他自己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外人都道林府的大少爷虽不是嫡出,但行事机敏为人敦和谦敏,进退有度,颇随他。可林易知却知道,真正像自己的是这个二子,最为世人弃之一笑的林二公子。

    这些年来,他都是怨自己的。可当年的事情……林相爷心思微晃,看向林沉衍的目光也不自觉的软了下来,再非那样凌厉。

    厨房利落的出几碟小菜来,林沉衍就着饭吃得并不出。林缜思忽然开口道:“二弟连日奔波,怎么吃得这样少?”

    林沉衍不急不缓的拿了干净的帕子擦拭了嘴角,才转过头去,稍带了惊诧的问道:“大哥怎么这样说?”

    林缜思一怔,却听林沉衍含笑着又道:“从西坪到京都,虽然路途遥远,可到底车马平稳,倒真不算多少累。”

    堂中仍有不少仆妇,林缜思略低头,咳嗽了一声,才回应道:“二弟到底是去休养的,又刚回京都,我不免多思量了些。”

    林易知对着周围的几个仆妇示意都下去,不出片刻,偌大的厅堂便只剩下他们父子三人了。

    “好了。”林易知淡淡开口,“即是到了家中,便也不必这般谨慎了。后日就是盂兰节,那日必要有些动静。我只想看看,如今你是个什么想法。”

    谁知听了这样一番话,林沉衍更是笑得轻浮,曼声道:“我能有个什么想法,即便是有想法,恐怕也都是些荒唐想法。”

    林易知脸色一沉,抬手拍在桌面上,“砰”得一声重响,“混账东西!”神情态势,恨不得此时上次扇这个逆子两个巴掌。

    “即是如此,你何必这时候回这来?”

    怪不得道知子莫若父,林沉衍渐渐收敛漫步尽心的神情,“宁沽南的小朝廷日益繁盛,恐怕父亲这几日也过得不舒心。”皇帝称病不朝,朝廷百官却早起出入宁邺侯府,林相位高权重,却也索性称病闭门。好个称病闭门!这不过是特殊时期对外的托词罢了。“我来时听路上人谈论,父亲这段时日身子很是不好,时常称病。”

    林易知讪笑,他目光在自己这个孽障儿子的脸上转了一圈,却紧闭了唇。若是再这般兜转试探,他也不必再枉费了那些心思。林相爷收回了目光,起身回自己自己书房。

    从头至尾,林沉衍都视线落在他的背上,却是半个字都没有说。

    倒是林缜思,再度温声开口劝慰:“爹也上了年纪了,这些年身子是不比往年了,二弟何必要事事拂逆了爹。”

    林沉衍站起身,却不是离开转而是换了个圈椅坐下,他好像果真是累及了一般,将整个人都依靠在了后面椅背上。“大哥说话永远是这样周全。”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浑身上下又显示出一种疏漠的气质。“做事……也是这般的周全。”

    林沉衍与林易知有间隙,所以只肯喊他父亲,而林缜思却喊爹,里头的亲疏一目了然。林沉衍自负是有几分了解这个略长自己几岁的兄长,他这些细微心思却是今时今日才真正体会到。

    年少时候,他颇有才名,那时候的兄长不过是敦厚少年,他意气风发,自然也不会注意这些。而后来,他沉沦颓败,而昔日不起眼的林家大少爷却成了人人赞颂的才俊。这里头……岂是这样简答干净。

    “身在我们这样的家中,处事又怎么能不周全。”林缜思听得他这样说,下意识的皱了皱眉,不过他自持能力颇好,转眼功夫便恢复如常,仿佛完全没有听出他言语中旁的意味来。“就算是爹这样,在朝堂上也不得不事事周全。”

    林沉衍嗤然发笑,“大哥恐怕看差了,爹能在朝堂上屹立多年,不是因为周全,而是因为从不过多参与党派,一直都是独处一身,不依不偏。岂是大哥若为的周全?”

    林缜思如何瞧不见此时他眼中的这些讥嘲,见他如此漫不经心的模样,林缜思心头不由如火大炽。只是,他面上仍然是维持着先前的平和,缓了缓才开口道:“二弟有话,不防直说,你我到底是兄弟。”

    林沉衍望着不远处的这张脸,也正对着那一双漆黑的眼眸,眸中幽深。他心中微微一动,转而神情又松了下来,不再有之前的锋芒相对,笑了笑道:“是了,你我原本便是兄弟。”

    林缜思有些意外,不想他竟是会什么多不发作,只顺着他的话偃旗息鼓了。

    谁知隔了片刻,林沉衍又道:“大哥这些年来跟随父亲,也在父亲面前给我求了不少情……只是,父亲不待见我,大哥再从旁劝慰,岂不是让父亲更恼怒于我?”

    “二弟,大哥并这般想法。”林缜思急忙辩解,可心中却不由得舒了口气。

    林沉衍点了点头,眉目之间又浮现出一缕厌烦之色。“沉衍是知道大哥心胸傥荡,不似我这般……只是,我如今多依仗父亲,虽不期望他能原谅我,却也不想他更加厌恶于我。”

    林缜思这才完完全全卸下了心中的担忧,暗道他原来只是怕有了自己的反衬让林易知更不喜他。也是,这个时候,裴氏岌岌可危,他身为驸马,再不乖顺些求林易知想想法子,恐怕是无力挽回什么了。念头转完,林缜思看向林二公子的目光又亲切了几分。“父亲去了书房,我也有事情要去处理,二弟回了自己家也不必拘束。”

    林沉衍不置可否,目送着林缜思的背影远去,面上神情一变,再不是之前那样喜怒形于色,显得十分内敛。他支手,目光落于微微捻动的指尖,坐了会才往外头走去。

    林府里的路,他是十分谙熟。去往林易知书房的鹅卵石子路,他年少时经常走,可时隔多年,此番再走过去,却觉得有些咯脚,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谨慎。或许,并非是因为鞋底薄了的缘故。

    林易知的书房是座单独的小楼,建在小片小竹林中。他曾说过,竹子常青,四季推开门窗入目都是翠色,即是养眼,便觉得心也随着年轻些。说这话的时候,林易知不过三十出头,正是朝堂上后起之秀的翘楚。

    林沉衍才到书楼前,见到门是稍稍开着的,似乎是特意给人留了门一样。他正在迟疑,便听见有人道:“杵在门外做什么,进来!”

    说话的,正是林易知。林易知正站二楼窗前,见他远远而来,低头行路,一段鹅卵石路也走得小心谨慎,可到了门前又站着不前了。

    林沉衍抬头,又顺应着走进了书楼。林易知在二楼,他便也沿着木梯一路朝上。二楼上架满了书架,上面是林易知多年收集来的书籍字画。林易知并非是氏族子弟,年轻时候为了读书也吃了不少苦,以至于后来功成名就唯一念想也只有收集各类书籍这一项了。这些书,大多都是孤本绝本,年代久远,故而林沉衍一上来,便闻见了股霉味。

    林易知手中捧着一本书,略抬眼见到林沉衍的细微神情,问道:“怎么?几年不上来,连这味道都受不住了?”

    林沉衍毫不遮掩的点了点头,“以前每每上来此处,都恨不得多读几本,可如今在我眼中,倒真是成了一堆没用的旧纸。”

    意外的,林易知并没有勃然发怒,也没有丝毫动怒,只是平静得很。他抬眼仔仔细细的看着自己儿子,忽然开口道:“公主怎么样了?”

    “好与不好,都要看父亲愿不愿意帮自己的这个儿媳妇了。”林沉衍目光灼灼,他原本姿容不凡,此时在灯火之下更是犹如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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