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光心中了解此人,又怎么会相信他此时焦急前来仅仅是为了那个假公主失足?随即又道:“还有什么事情,一并说了。”揽光语气已经发沉了下去。

    “皇上……也一道跌落了下去。”

    揽光深吸了口气,勉强自持,又追问道:“可有大碍?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道紧忙摇了摇头,回道:“宫里头封锁了消息,到底是什么缘由引起的并不知道。皇上并无大碍,只是……只是臣觉得,这事情实在有些蹊跷。”

    的确蹊跷,且不说宫娥太监环伺,光是失足又怎么会是两人一道失足?揽光只觉得胸臆间的气血翻涌,为今只有一个念头,恐怕是宁沽南要对裴衾下手了!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自己离开皇宫离开京都原本是为了寻生路,却反而是将自己逼入到了绝境。她不是没有过离开皇宫再难踏入的经历,如今再次经历裴衾又独自一人越发叫她有种濒临于窒息的绝望和悔恨。

    如若……当日她安心成宁沽南的傀儡,恐怕也不会到今日的地步。这段日子来经历的事情,处处不得意,仿佛自己早已被人兜在了一张密密麻麻织就的网中。揽光越想越是心生颓然,往日的心志也一分分轰塌。她只觉口中一甜,竟是吐了一口血来。

    崔道见她反应如此剧烈,大惊失色,急忙上前相扶。

    揽光身子一歪,退了两步堪堪抵住身后一直水缸,止住了去势。她一手扶着缸沿,缸中水满,此时指尖落下正被缸中水一激,清明了几分。此缸是林沉衍先前命人做来驱蚊所用,缸中盛水再放石头青蛙。此时被揽光一撞,发出嗡的一声闷响。缸中水波激起,拍向蹲在石块上的青蛙四散而去。

    “公主放心,此事……臣会再去细查。”崔道沉了头再次开口说道。

    揽光缓缓抬头,将目光一点点落在他的面上,心中纵然翻滚厉害,此时也只好低沉着声音说了个“好”字。

    如此等崔道一走,揽光又哪里还有半分睡意。她抬头望了一眼天上,乌云从西面永来,不多时就将那一弯钩月也掩了去。饶是这个时辰,仍然不凉快,堵得人心中窒闷透不过起来。

    她转身入屋,房门半开着,一人在床前小案上点了烛台,半倚着坐在床沿手中拿了几封秘信一页页的查看。他听见响动,抬眸见揽光正扶着门框而立,面色惨淡无光。林沉衍正要开口,却被她摇头阻断,“你继续你的事情。”

    他张了张口,眸色幽深的看了她一眼又低下了头去。

    那一叠信都是从各处传来。当年魏东臣门生遍及天下,他从狱中出来那日已有了殉国的心思,更是将经年的关系联络成了一张密网,将大膺各处都织就在了里头。而他临死之前,便部署一切又将这权柄交到了林沉衍手中。

    这段时日,林沉衍又将自己原先安插各处的眼线与之规整,此时这一势力又扩大了许多,应用起来也愈发快捷了。

    隔了会,林沉衍将手中最后一张纸也搁了下来。烛火跳跃晃动,这一摞看下来,林沉衍抬手捏了捏眉心。“勒州的事情都差不多好了,暂且辟了外城供卡察部族居住,等来年再择地方修一座新城。先前生乱的贼子还是先关在勒州的大牢,等来日用得到了再提来京都受审。”

    揽光微低着头沉吟,“那二人倒是应该先关在勒州,只是……先前卡察攻防死伤勒州平民,二人共居一地,我只怕要生事。”

    “两城之间多派了官兵把手,何况卡察一部世代游牧并不限居于城中,当下他们要的不过是大膺的庇护罢了。”林沉衍语气轻快,拧了拧眉又继续开口道:“卡察知道里头深浅自然会约束底下人,勒州那些官员将士你更可放心,两方才交好若是挑起事端,只怕他们谁都担当不了。轻重缓急,我离开之前就已经点拨过去他们。”

    揽光听他如此说,又道:“如此要供养数万人,花销不知道跟不跟得上。再则明年再建城池,又哪里是说来这么轻快的事情。”

    林沉衍“噗”的笑出了声,将压在指尖下头的那一摞信纸扬了扬,“这些事情,我早已经想到,卿卿只管安心好了。”

    揽光走进了屋子,顺势在桌前坐下,见他神情从容闲适,却不像自己满腹心思,总有些郁结不快。

    “眼下皇宫人事被宁沽南清换了所有,想要从里头传出消息难上加难,不过你宽心,他未必会这个时候对小皇帝怎么样。”

    然而揽光此时心中却不是这样想,左右连她自己宁沽南都已经弄了俩个“大长公主”,就算是弄个假的皇帝对他而言又是多大的事情?不过都是傀儡罢了。揽光忽然心念一动,倦怠消极的神色下迸发了些许光亮来,转瞬又尽数熄灭。这个想法过于冒险,又难实施,若是稍有差池,非但是她恐怕裴衾也会万劫不复。

    林沉衍目光一直落在揽光面上,他心思敏觉,见她神情辗转不定就知道必然这短短瞬间功夫她思虑了许多。加之这连日来食宿不佳,他只觉得揽光消瘦不少,再难寻见当初在皇宫中娇养的那份贵气雍容。

    林沉衍叹了口气,眼下这情景拖得越久对他们越是没有半分益处。“皇宫的事情虽暂时不可掌控,不过朝堂之外,都已经是启了魏东臣早年置下的那些人事,即便是京都出了事,各处也不会立即生乱。”

    “嗯……”揽光闻见此话,有种安定不少。一时念及曾经教导过自己几年的师父魏东臣,心中说不出的滋味来。即便他明知牵扯四大世家的事情,也一查到底,从容赴死。其实他未雨绸缪部下的这些人事,又何尝不能助他远离朝堂纷争归隐山间?

    揽光不禁看向那些信件,这样一份势力牵扯整个大膺,过于庞大。他最终……还是将之以这样的方式交到了裴氏的手中。恐怕若是没有这些,她今日恐怕真是没有半分底气可言。

    “那方势力可有命名?”

    林沉衍微有诧异,见到揽光指尖所指的正是自己的手下那一叠四方传来的信件,摇了摇。

    “那便叫做日息,如若有来日,便将这势力作为暗部牵制大膺各处,而君王之势则在明处。”揽光说着下意识的拿指尖在近旁的桌面上划写着这两个字。

    日息二字,原本就有光明完尽之意,用来命名这股势力再合适不过。林沉衍点头称好。他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天边暗得不见一丝光亮。经过这样的黑暗,过不了多久就要透出鱼肚白了。“来睡会,只怕明日事情更多。”

    揽光一皱眉,但见林沉衍面色坚决便也不想在此事上多纠结,遂乖顺的坐了过去,脱了鞋袜上床虚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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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宫,明月宫内灯火辉明。

    宁沽南今日本不在皇宫中,消息传来之时宫门已经下了钥。一踏入宫门,各个都噤言不语,他环顾了周遭眼,沉声问:“御医都看过了吗?”

    那些宫娥太监原本就将心悬在了嗓子口,被这一问更是速速跪了下去,伏着头没有一人敢应话。

    倒是从内殿闻声转出一个品阶高些的老太监,见是宁沽南来了刺溜上前请安,小心翼翼的回道:“侯爷放心,公主与皇上都安好,御医正在瞧着。”他呆在宫中的年岁久了,自然晓得察言观色,又不经意的提了一句道:“林相也在里头。”

    宁沽南是知道林易知今夜没有出宫的,自然对于眼下他在此处也并无太多惊奇。只是,他并不清楚这事情和这位相爷到底有多少关系,想了想一皱眉,抬步朝着里头去了。

    因是在明月宫外的阶梯上出的事情,便没有再多挪地方,裴衾也被安置在了内殿。宁沽南才刚入内,见几个宫女太监正跪在靠外些的软榻前伺候汤药,塌上“大长公主”惨白着脸。而稍里些的床上,小皇帝裴衾闭合双眼躺着,额头裹了一圈纱布,不少人围着。

    林易知站得远些,一眼便见到了宁沽南,凑近了几步道:“侯爷也来了?”他余光一瞥,见“大长公主”垂着的眼睑重重一抖,又幽幽道:“终究夜路难行,难为侯爷心系圣上。”

    宁沽南望着他,脸上泛起意味不明的笑意来,“不及林相,未卜先知的留宿在了宫中,免去了许多周折。”

    ——这“未卜先知”四字就含了许多的流矢一般,呼啸扑向林易知。他从前竟不知,温润谦和的宁邺侯居然也是这般刻薄尖锐。然而,这段时日来,他从未想到的事情又何其多?如此一想,便只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这样的未卜先知,林某宁可不要。”

    他转眼看向裴衾那处,当值的两位御医提心吊胆的忙着,然而不见床上那人有丝毫转醒的迹象。其中一个退了出来,微弯着背抬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行至稍外那软榻前,“公主,皇上先前磕到了前额……”

    还未等那话说完,依着的那位“大长公主”便立即截了话追问道:“到底如何?怎么到现在还不见转醒?”

    那中年御医明明是探了脉,脉息已经平缓,然而人迟迟不醒,他也有些吃不准,只好道:“皇上怕受了惊吓,虽无大碍,但……但……”

    林易知皱了皱眉,视线落在“大长公主”面上,见她神情复杂,却有些不知所措。反倒是宁沽南,忽然开口接话道:“即是这样,便叫皇上好好休息,闲杂人都一并出去了。”

    这些明月宫中当值都已不是曾经那波人,早已经被宁沽南乘着揽光出京的这段时日换了个干净。就连着裴衾身边,也只有他惯来熟悉的几个老太监,也都有向宁沽南投诚之意。

    此时宁沽南一声令下,殿中众人鱼贯而出,不见有半点迟疑。林易知见此情状,不禁心中发寒,心中难道宁沽南大约一只手恐怕已经攥住了这大膺了。如此权势……他又免不了看向躺在床榻上的“大长公主”。而那位“大长公主”微垂着头,并不能看见面上是何种神情,然而她侧依在那却让人有种……怯弱的感觉。

    林易知想着早前那人说的话,有些走神。直至宁沽南挪动步子到了他面前,他才恍然回过神。宁沽南眼神锐利如冰,语调中也透着一股清冷,“林相可是累了?”

    林易知讪然摇头,堪堪回避过宁沽南的目光又猛地的抬起头,望着他开口道:“侯爷可曾听说勒州的事情?”

    宁沽南骤听他提及此事,皱了下眉头道:“勒州?不知林相所指是哪件事情?”

    “勒州先前大乱,后又成功收复了卡察那一外族,却不知为何……令郎倒像是在那边惹了麻烦事情。”林易知说得抑扬顿挫,短短一段话却让他说得波折起伏了起来。“今日入宫前,林某恰巧遇见了大理寺卿,说是前两日令郎是被从勒住退了官服押解上京的,如今正在九门提督府住着。侯爷难道还不知?”

    “呵……”宁沽南冷笑一声,面上如往日一般平和,而目光之中却透着冰凉阴戾之意。“林相只日卧病,倒是关心起这些小事来。林相既知勒州,可知晓那日驸马林沉衍曾手持异族信物出现?若是本侯未曾记错,当日林驸马请旨前去的可是西坪州养病,又如何神行千里去了勒州?细究起来,只怕也是……”

    “查!”林易知面色当即一板,多了几分肃然,“这孽障若是真做出这事情来,自然要罚!明日朝会上,林某就请圣上下旨彻查勒州一事。”

    宁沽南点头,“该是好好查一查,不着边际的流言也都该好好清一清了。”话虽说得不经意,然宁沽南此时心中却暗道,林易知果然老奸巨猾,不过三两句就要请皇上彻查此事,这般手段心思恐怕朝堂之上也找不出第二人来。若是彻查了此事,也必然要牵扯到勒州流传来的传闻——大长公主裴揽光登城楼收复卡察一族。如此一来,必然叫人生疑真假公主。

    “好了好了,这些事情日后再说,本宫有些累,皇上也需要休息,你们都退下吧。”久不开口的“大长公主”骤然发话,末了又改口让宁邺侯留下。

    林易知心中早已知晓这位公主不过是为了支开自己罢了,等退出明月宫才重重的吸了口气。他不过是个外臣,不想在这深夜却出现在这明月宫中,不免不合礼法。然而,宁沽南连带往日都常出入。他以前只道宁沽南是大长公主的亲信一派,才时常召见,可眼下情状,再明显不过——宁沽南才是这大膺真正的背后操纵之人。当日的裴揽光尚且不过是他的傀儡,更何况今时今日那个假公主?

    被那夜风一吹,林易知打了个冷激灵。他抬头看了眼天上,乌云密布竟透不下一丝月光来。衣袂被鼓起翻飞,发出猎猎之响,生出几缕孤绝的意味。

    明月宫内。静得没一点响动,死寂压抑沉闷。

    宁沽南负手背对而立,唇角微微勾起,带着顾肆无忌惮的阴鸷目光。“大长公主”经历先前那突发事情,心中早已没有了主张,从榻上半撑着身子翻到地面顺势跪了下来,伏了身躯瑟瑟有些颤意。

    “……侯爷……”她鼓足勇气,开口唤了一声,却良久没有人应。正当诧异要抬头之时,一双鹿皮薄靴已经落在了她眼前。她心中惊惧,紧咬着唇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出来。

    宁沽南端立着睥睨地上那个身形,又瞥了一眼稍里些床上的裴衾,冷淡开口道:“出去再说。”

    “大长公主”不敢违逆,立即站起身跟着前去,只是四肢早已被吓得发软,加之那脚的确是被崴了下,又踉跄了几步。等到外殿之时,宁沽南早已经立在那等着。

    “侯爷!奴婢知错了!”她立即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言语之间已经有了哭泣之意。上头没有任何反应,她又越发紧张了起来,连着呼吸的声音都想要拼命压抑了。

    宁沽南在眼前伏在自己面前这人的身上来回看了几眼,不免失望。这人除了容貌与裴揽光一般无二,其他旁的根本就天差地别。到了此时,他不禁有些好笑,怎么自己当日竟然会相信那个裴揽光是假的,只是一个叫阿越的宫女的呢?

    宁沽南俯下身,伸手捏了那人的下巴逼着她将头抬了起来。他微微眯着眼,仔细查看这张脸。和裴揽光的那张脸一半无二,甚至连带着眸色都是裴氏一族特有的茶色。可是……她不像裴揽光,秉性气质没有一分想象。更没有……她那般善于欺骗和伪装。

    一念的至此,宁沽南忽然笑了声。

    “大长公主”被他这突变的神情吓了一跳,一时眼眶中蓄满了眼泪。

    宁沽南皱了下眉,眼眸之中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嫌恶,他站直了身子,又用着那种居高而下的神情睨视着她,像是在看一样毫无生气的死物。“是不是……裴衾已经发觉了?”

    “奴……奴婢不知道。”伏在地上的女子恐惧更胜。

    宁沽南沉吟片刻,又道:“怎么会跌下台阶的?”

    此时的明月宫外殿只点了入门处的一盏铜盏落地灯台,上面参差点了五盏灯,但对于这偌大的殿宇来说,也不过是荧荧一点。宁沽南立在那,投下巨大的阴影,而这位“大长公主”伏跪在他身前,更显得被巨大的黑影包裹在其中了。

    “当时奴婢带皇上回宫,谁知道刚走到宫门外,皇上踩了奴婢的宫裙,一绊之下扑向奴婢,所以两人一道跌了下去……”她每讲一点脸色便是白上一分,回想当时的情景,只隐约觉得……自己的确有做的不得当的地方。

    然而这时刻,她却是没有胆子去承认那些的。

    宁沽南心下已然觉察到了些许,又看了跪在地上的“大长公主”一眼,冷言道:“这段时日你就在明月宫作势休养,有外臣求见也都不要再见了。”若非之前林易知,他也未必会这样谨慎。

    失足台阶这事情,他总觉得有些……宁沽南微眯着眼,负在背手的手指轻轻捻动着——未必那样简单。

    林易知进宫之时,他虽不在却知晓整个过程,和裴衾在内殿谈的话也都有太监心记下传给了他,并无可以之处。可为何之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难道真是意外?

    正这时,殿中忽然响起了一道响亮的哭泣声,带了孩童的稚气正是从内殿中传来。

    宁沽南微抿着唇的,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幽暗中像是闪过一抹光亮,转瞬即逝。他抬步走向内殿,几步之后又骤然停了下来,微侧着脸清了下嗓。

    “大长公主”如梦初醒,立即抹了把脸上的泪迹,手脚并用的站了起来。

    行了几步,稍有迟疑的越过宁沽南,当先一步朝着前头。

    裴衾坐在那揪着被子捂住脸哭,“大长公主”上前将他搂入怀中,低声宽慰:“衾儿,好了好了,姑姑在这。”她的手抵在小小后背上,似乎能感觉到怀中那人的身躯在一点点僵直,就连先前的颤栗都渐渐厉害了起来。她心中咯噔,联系起之前掉落台阶之时的情景,骤生了不好的念头——不会……是小皇帝发现了?

    “皇上……”宁沽南跟着近前,声音低醇的开口。

    裴衾缓缓动了一动,从“大长公主”的怀中探出头来,泪眼婆娑,因为额头带上伤脸色发白得越加可怜。他怯弱弱的看了一眼宁沽南,“宁叔叔……”

    宁沽南见他神情异常,与往日见自己时候委实有些不同,又听他这一声少了许多依恋。他随即上前凑在近处,“衾儿,你头上还疼吗?”

    裴衾瘪着嘴,摇了摇头。

    “随伺的宫娥太监,我自会打发去审问,衾儿,你还记得当初是个什么情景,怎的就会摔下去的?”

    “大长公主”松开了裴衾,抬手将她从额上垂下的一摞碎发又重新笼了回去。听得宁沽南这样问,指头微微一动,竟停滞了半分。她心中犹如鼓擂,面上却要装作不在意。明明疑心裴衾是不是发觉了她是假的,又想要知道裴衾是不是会开口说出。

    谁知裴衾鼻子一酸,又闭着眼哭了起来。他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童,脸上仍然留着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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