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一)

    ……

    眼里迸火般恨厉,刀锋凛凛,旨在穿喉索命,势如千钧,疾如风雷,顷刻间扫向那玄衣玉冠的貌美之人。

    “殷碧城,以死偿命罢!”

    殷碧城倒也不避,冷眼斜觑,不慌不忙,竟还坦然将胸口一挺,死穴全露,迎向刀锋……

    ——

    刀锋停在喉边,已触及皮肤,却戛然顿住!恨火未消,手却微抖,如何都不肯再前进一分。

    殷碧城玩味地笑,只是神色是少见的苍凉无奈,轻拈了尖利锋刃,迫向自己脖子:

    “再深一分,我不就是你刀下亡魂了?……不高兴么?”

    “锵!——”一声脆响,他了松手,刀子掉落。……他杀不得他了。

    “……郁长生,你杀不了我。”殷碧城怜悯道:“你从来都不可能杀我,即便我给你机会。我以为你尚且是个有趣的对手,是我高估你了。”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迫视,这争锋的胜利者,却并无半分喜悦:“再问你一次,恨我入骨,费尽心机要取我性命,是何原因?”

    郁长生直直瞪他:“……为报楼毅之仇。”

    殷碧城笑,笑得痛快淋漓,笑得面色戚戚:“我喜欢这答案。只是……恐怕你找错了人……杀楼毅的可并非我……”

    殷碧城总是足够可怕,他掌握太多真实,他总有太多惊世真相藏于心底,因此只要他愿,便可以轻轻一句,便使人之长久信仰丧失不复,使苦心经营变得讽刺,使美好希冀成为泡影。

    他对这心软的刺客道出真相,他目睹了又一个人的崩溃。却,丝毫不痛快。

    ……

    “这便是郁长生与冥帝的最后一次相见。”魁枢道。

    隐瞒真相才是殷碧城的仁慈,而他不再隐瞒,才是真的想毁了这个人。

    秦玉凌问道:“此后郁长生去哪了?”

    “谁知道……约是早就死了罢……冥帝不喜人提起此人名姓,于是渐渐便忘却了……你又知道他几分?”

    黄泉路迢迢,忘川水悠悠,本是沉默无言的一路,却将尘封旧事重提,牵扯出太多重如千斤的思量。世事风沙后,这缥缈莫测的冥帝不老不死的岁月里,那一抹浅淡的身影又浮现在人的记忆中……

    凤箫声动,龙灯跃舞,人间正是端午。

    他立在城中最高楼眺看,火光冲天,却是红灯辉映,星河耀目,却是灯海人间。

    红楼相叠,艳灯高炽,衢巷灯笼相接,桥头花灯成串。舞龙中点燃蜡烛,便见一条火龙,翻腾蜿蜒,在城中街道穿行,威风张扬。护城河平静无波,也被这上头红灯丽盏映得灿烂粼粼。

    从高望去,整个城内是烛山灯海,红焰张结,层楼的檐角花雕,画梁屋瓦,都鲜明在目般。

    郁长生站在最高,却只感蓦然一阵凉风吹面。手执一盏灯笼,烛火飘忽,冷冷清清,不知向何处放去。

    忽而只见一条画舫,荡开护城河的不动波澜。碧漆船身,船窗雕饰繁丽,彩绸结满。画舫中人影交织,灯火艳艳,笙歌瑟鼓,招摇而过。

    便是它了,郁长生心下暗忖。手里灯笼不放,竟直接从高楼翻身而下!

    衣袂翩翩,长发舞空,在夜中如鹤和仙,飞入那灯海人间。一盏灯笼未灭,脚尖轻点,已登临那画舫之上。

    ——这只画舫上,有他要取之命。

    一转头,却对上了一双眼睛。

    本是以为无人觉察,却不想有人竟站在船头一片阴影中,丝毫气息不露。

    他那微弱的灯笼火,与后头花窗内透出的莹莹灯光相较,黯淡无比。却正好照亮了这眼前人。

    华冠锦衣的贵公子,默默瞅着他,笑得一半温和,五分高深,而那张脸——

    人间灯海,红楼青舟,郁长生一眼惊艳,一刻失神……

    ……那是他第一次失手,为这惊鸿一瞥放过这条人命。端午夜本该血腥弥漫的画舫中,依旧歌吹靡靡,纸醉金迷……

    那贵公子柔声道:“……公子好功夫,在下佩服。端午城中繁闹,船上着实无聊,不如一同到岸上小酌一二?”

    郁长生眼都不眨,只下意识缓缓点头。好容易挣回几分精神,佯作镇定先问道:“阁下怎么称呼?”

    “殷碧城。”

    龙灯花鼓夜,这素昧平生,交错走来,如浮萍相聚的两人,静默行在灯海之中。

    郁长生开始自嘲,究竟是怎样鬼迷了心窍,竟将青舟上那条命置之脑后。他遇上的确实是鬼,百鬼之后最大的鬼王。

    殷碧城也不搭理他,只自顾自缓缓地走,似乎笃定了他会跟上。郁长生有些不甘,竟有人比他更淡定泰然,不露声色,那神色淡若春烟,看不出个悲喜,不曾动一寸兵戈,却已知手底深浅。殷碧城的能为在他之上,郁长生不敢贸然动手。

    到得一处酒楼前,殷碧城先邀道:“不如就在此饮一杯?”

    郁长生允了,二人便上了小楼,寻了处临街的雅座对面坐下。

    殷碧城手指轻轻在桌上一叩,郁长生便转过头来,只见殷碧城已执起一杯,又将一杯推至郁长生面前,浅笑道:

    “今日失礼了。”

    郁长生也不知怎地,脑里闪过是“君子笑”三字。也只有片刻恍然,眼里精光一闪,故问:“哦?如何是兄台失礼了?”

    “大约我妨碍了一桩人头买卖。”

    见他说得直接,郁长生也不恼,只道:“你是故意的?”

    殷碧城不置可否:“公子是自己放弃的,我从未阻拦公子的举动。”

    是呢,他不曾阻止一句,只是给出了一个邀请,是自己答应了这个邀请,是自己的双脚自觉地踏上了岸。

    郁长生默然半晌,突唤小二道:“今日端午,上雄黄酒来。”

    雄黄酒上桌,二人目光交汇,一个安稳如山,一个淡泊如水,霎时间却已拼杀了天昏地暗般。

    杯深酒满,醇香酿成倒了凛冽肃杀滋味,郁长生先举杯道:“我敬你。”说罢一饮而尽。

    殷碧城从容接盏,一仰头,颈上喉结鼓动,亦是一滴不剩。

    郁长生直直看了殷碧城良久,殷碧城亦怡然自得地任他看了良久。

    “……阁下并非凡人。”郁长生道。

    “雄黄酒驱邪避鬼,其实但凡道行稍高的妖类都不惧它。我确非凡人……”殷碧城又自斟一杯:“……而你方为妖。”

    一语道破。自己才是个妖,才是个怕着雄黄酒,惧着辟邪符的妖类。

    这个秘密,被他毫不费力地拆穿。郁长生心下一惊,按捺下来,再问:“……那你又是何物?”

    “阴差。半人半鬼,不人不鬼,身入黄泉,不知是何物。”

    阴差,阴司走狗,勾魂索命,做人命买卖,借此敛财牟利。阴差的恶名远传,他们那收钱卖命的活计却叫人不齿又叫人仰赖。贪生怕死是生灵本性,因此阴差的生意从不曾间断。

    忖度片刻,郁长生浅笑:“今日之事,既往不提。我愿交阁下这个朋友。”说罢又斟满一杯酒举起,唤道:“大哥,我敬你。”

    殷碧城不答腔,只把杯中酒尽了。

    楼外街市上五色缕摆了一路,绦穗随风,琳琅颜色。螺黛簪花的仕女走过,一阵红粉香腻,罗袖里露出一截藕白的手臂,上面都系了五色丝绦。那洗尽铅华的素姿妇人,将巧手织成的五色丝分送给亲朋,嘴里都道:“长命百岁呵。”

    郁长生竟出神许久。

    一个小贩举着货架登上小楼,上头都是五色结饰,编成星辰百兽花木各种花样,或缀以珠饰、铃铛,好不招摇。

    “那是什么?”殷碧城问。

    “……你竟不知?……你们人间的端午,不是女人用五彩丝线编织长命缕,赠送亲友么。”

    ——“编成杂组费功深,络索轻于臂缠金。”长命缕,图个长命百岁的吉利。

    眼里藏不住秘密,望向那些长命缕之时,聚在眸子里的渴望便出卖了郁长生。

    “何不买一条?”这样怯怯的渴望,又被殷碧城识破了。

    郁长生默然片刻,道:“……长命缕以黄、青、白、红、黑色丝线编成,代表金木水火土五行,又象征东西南北中五方神力,本就是震慑妖魔,驱妖避鬼用的……我何必去戴它。”

    就算道行颇深,抵得住雄黄酒蚀骨滋味,却过不得心中的槛,不愿戴上这本是对付自己妖类的结。即便他的能为根本不惧。

    殷碧城忽地冲那小贩挥手,那小贩赶忙持着五彩的架子到了身边:“公子,买个长命缕,图个好彩头呢。”

    殷碧城从架上摘下条长命缕,上面坠了个薄薄金箔片,竟是一个“囍”字。

    “哎呀呀,公子好眼光,用这个送家中夫人,再合适没有了。”

    殷碧城把玩了一会儿,便笑,给了那小贩一锭银子:“这个做的巧,我很是喜欢,便不用找了。你去别处做生意吧。”

    唬得那小贩千恩万谢地去了,嘴里还不住叨叨:“您和您府内,必定都长命百岁,百病不侵,福寿安康呵!”

    指尖五色丝,挽成了同心结状,缀上的金箔熠熠,“囍”字生辉。这样的端午夜,这样的对坐,这样的萍水相逢,无不奇异。郁长生眼看着他买下长命缕,放在手中玩味,心下百感交集。

    却见那殷碧城将手上长命缕往自己面前一递:“送你的。”

    郁长生倏地愣怔,一语不得发。定定地看着那条长命缕,那金箔的囍字,让那外头的灯色晃得自己眼花。

    “送你的。挨得住雄黄酒,还怕这个五色丝么。……我知你想要,却不肯自己买。如今既是我送的,你不收便是不给我面子了,便安心留下吧。”

    谁似他这样体恤人情,哪怕是第一次见面,也能顾全自己的心。这只工于心计,狡狯阴险的妖类的心,好似坚冰裂开了个口子,就等着那股春日的熏风来吹化了。

    郁长生缓缓端重地接过了这条长命同心缕。

    “你叫什么?”殷碧城问。

    “……郁长生……”

    “长生……长生……”殷碧城将这名字喃喃了两遍,眼眉一弯,又将一锭银子放下,起身而去:“呵呵,是个好名。定要长命百岁呵。”一眨眼,竟已飘然天地间,背影都不留下。

    剩的郁长生独坐窗台,仍怔怔看着手中五色长命缕。

    ……回鸾十字细细盘,续命五丝密密织。五彩鲜妍,金光浮耀,那窗外的灯彩都被“囍”字映到心间。从此都记得这一夜的灯海沉浮,红楼青舟,记得这一条长命缕,记得对坐过的如画如仙的男子,那样沉着温柔,体恤周全。

    这寄托在长命缕上的寄望,自己向往了许久却不敢去图的好彩头,被他送到了自己的面前。他不曾嘲笑自己这种可笑而绝望的期待,不曾讽刺自己自不量力的希望,他包容了,并把这样的期望送给了自己。如此难能可贵的尊重,简直叫人下泪。

    人内心隐瞒最深、最不切实际的渴望,最虚妄疯狂的念想,被人理解与尊重,由此必然产生感动与感激,这样的恩德,如遇伯乐,如给饿莩的一饭之恩。郁长生最初是如斯感激。

    殷碧城从未耻笑他这希冀长生的春秋大梦。即便他第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真身——

    ……这一只,晦朔不知,春秋不度,朝生暮死的蜉蝣呵……

    一寸同心缕,千年长命花。在这长命百岁的寄愿后,这同心结,不知不觉,也将会悄悄地绾上了心罢,直到看不见的千年之后……

    “……蜉蝣成精?”未靡有疑:“自身本就命短,却能积累修为,必定有外力相助。”

    秦玉凌点头:“没错。这郁长生……本就不是什么善类……我和他亦有过一段不浅的交情……许多事皆是他后来告知,只是我都忘却大半……”

    魁枢问道:“那你是如何与郁长生相识?”

    “……他要活命,必要换心,一次我去勾魂,便碰见了他。”

    ……那时青灯森冷,郁长生手中捧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不慌不忙,淡淡笑道:

    “阴差大哥,这颗人心,就让给我吧。”

    那时秦玉凌道:“我是来取别家的性命,这颗心与我不相干,你拿去罢。”

    郁长生道:“……怪道阴差无情,漠视死生。好在我手里这一命,是狼妖所化,不算害人。”

    秦玉凌并不欲搭理他,只想穿过屋子勾了魂走人了事。郁长生猛地叫住他:

    “……你们阴差里有个叫殷碧城的……帮我替他问声好罢。”

    ……

    这便是二人初识,说到底当年的秦玉凌对郁长生并没太深印象,倒是郁长生对秦玉凌竟格外亲厚些。因秦玉凌救过郁长生两次。

    这一只小小蜉蝣,最后是怎样设计了诸多阴谋阳谋,酿成多少祸事,又是怎样惹恼了阴司,昔日恩人,反目仇人。

    五色丝褪色,金箔片蒙尘,长命缕上长生愿,同心结后同寝梦,都被掩埋在无尽无头的岁月风沙中,不堪提起……

章节目录

阴差志异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禁忌书屋只为原作者暮商将离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暮商将离并收藏阴差志异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