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五)

    青鸟举天去,满地落红茵,一夜已尽,天色初晓。烟丝斜卷无力,屋内博山香销,零星兰焰,屋外桃瓣飘飞如霰,一点微弱天光,一丝檐下灯火,将二人之间照个分明……

    爬跪在地的潘舜鬓发蓬乱,目色惶恐,只剩下自己和玉钩二人,所有逃走的希望都已落空。眼前杏黄衫子的少年再不复当初初见时玲珑可爱,而似黄泉地府勾魂索命的夜叉恶鬼般。

    玉钩缓缓转过头,一声不响地看了潘舜良久,方扯了一下嘴角。

    “……这才是你真实所想对么?平日里做戏到那个地步,还真是难为哥哥你了。”玉钩蹲下身,伸手触碰潘舜的脸,潘舜略微一颤。

    若不是闯进桃源的不速之客,玉钩还不知自己是魔,能与天界神仙抗衡,无形无体的魔。而听说受人之托要杀死的是情天之主,傻玉钩竟动了私心——听说姻缘簿上名姓并排,就能两情相牵,修成正果……若不是这份私心,怎又发现潘舜这般的嘴脸,于是想求姻缘的这份小小心思,愈发显得可笑起来……

    眉锁一片哀色,眼藏万点凄凉,玉钩从未料到自己亦有这般神色。如世间万千痴儿女,朝朝暮暮哀哀怨怨。玉钩歪头想了片刻道:“……我从他们手中救下你,我对你不仅有情,还有恩了,那么你愿意留在这里陪我玩了么?”

    提着好笑的要求,跟个不懂事的孩童一般,这样的话语出现在杀人不眨眼的残忍魔物身上,矛盾而诡异,叫人更毛骨悚然。

    潘舜摇头,面无血色:“莫开玩笑了……你这怪物……你这怪物……留在你身边,才更是折磨!”

    “怎么会呢?”玉钩撅起嘴来,疑惑道:“我这么美,你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什么……你之前明明愿意同我玩的,不是么?

    潘舜惨笑:“都是假的,这些东西,包括你……全都是假的……若非你这桃源有古怪,我怎会沉迷若此,我怎会忘记外头的一切!”

    ……原先的风流纨绔,胜游绮陌的公子,在那个怀念故人的春日,见到桃花下那张粉雕玉琢的面容。酡红醉颜,天真笑眼,举动之间无不让人心动——只可惜,这张脸和桃花相公一模一样。

    因自己亡故的男子,自己心怀愧疚,不能补偿,时常夜半三更,梦见他化作厉鬼报复而来。对着同样的一张面孔,再是媚惑勾魂,又怎能倾心爱慕。因而当初与玉钩相好,半是畏他是妖鬼,半是玉钩的确滋味**,但尚能清醒自制,完全无法痴慕迷恋。

    玉钩不知,最是得意的美貌,反成了阻碍自己姻缘成就的理由。

    潘舜这样的人,在花间周游是一回事,成家立业又是一回事。正妻是官宦世家的小姐,门当户对,可谁又知,冷漠的世家联姻的背后,潘舜对这小姐,确有一番深情。可惜正妻身骨弱,不怎么受得**欢情,更何况懦弱本分。潘舜正值壮年,又是个花花肠子,出门寻欢也只是顺理成章。

    对桃花那样的人,不是不怜惜,不是不喜爱,只是不能喜爱到接纳一个出逃的男娼。世俗的眼光会如何看待,自己的婚姻可会横生变故……在这些面前,对桃花的那点真情便微不足道起来。桃花要闹,只得狠狠心,打了出去。除非世上真有一座无忧无虑的桃源,能接纳桃花,能接纳玉钩,能使自己享尽齐人之福……

    只是如今,桃源久住,也都忘却了……

    忘却了家中沉疴久病,却时常深夜等他归来,替他加衣添饭的妻;忘却了当年真心喜爱,却又狠心打走的傻桃花;也忘却了那日草碧桃红,玉钩的惊鸿一瞥,自己的一刻心动……

    只是如今,桃源久住,成了扣心的枷,锁己之牢。

    进入桃源之后,明明是对玉钩冷静有自制之人,不知中了什么邪,终日沉溺在酒色之中不可自拔,一切欲念都由玉钩一手操持般,挣脱不得。虽然不厌桃花美梦,不厌美人风情,虽然也喜爱与玉钩交好,但谁能在身不由己时仍感安全放心,仍能淡定自若?而玉钩又不肯让他离开,他用一个桃源,困住了潘舜。

    谁能知道当他要偷跑,错杀了一个仆从,结果那人瞬间化作一根药草掉落时,心内的惶恐惧怕。虽早知玉钩定非凡人,当真正确认自己所在的桃源,周围的人大约都是些山精水怪,还是心惊胆战。

    而那玉钩常引了外人进入,却不见外人出去,可知是遭了毒手,潘舜更是害怕,只得面上装着淡定沉着,唯恐玉钩发觉自己有异,一面又伺机而逃。

    好在这玉钩虽阴晴不定,行止不循常理,却在情字上有些孩子样的任性与傻气。自己若把得住他的心情,才能挨到逃出那一日。

    玉钩给他下的迷药似乎愈来愈重,桃源贪欢,慢慢地忘了桃源之外的一切,只剩个要逃的念头,却不知逃去何处……渐渐也快承受不住,忍耐不得。

    直至一日桃源内竟也风云异变,摧木折枝,黑云压境,有人找上了玉钩。而后不久未靡二人也被引入桃源,占去了玉钩大量心思。潘舜这才得了机会,桃花阵已乱,潘舜四处乱撞,无意间窥到玉钩心腹几个逼问未靡姻缘簿,却瞬间被打成原形……

    他以为遇上了神人,以为他可以救他出这噩梦一般的桃源,他忍耐了如此久,就是等这样一个机会,他倾注所有,卸下虚伪假面,跪地拜求,就是要未靡助他逃走……

    “……只可惜如今……你算盘落了空……”玉钩看似怜悯道:“我的确给你施过迷药……这周遭的桃花,都带了催情的毒……你房中的香,更是添了一些东西。但莫非这样让你不快乐么?”

    “怎会快乐……都是假的……这桃源的人,都是假的……我在和这些不知是妖是鬼还是山精草怪寻欢……多么可怖多么恶心!还有这出不去的桃源也是你的怪术弄的……你根本不是人,你这怪物。你把我关在这里,你毁了我!”

    “我不是怪物,”玉钩辩解道,眼眶微红:“是你说凡人最稀罕的是桃源,我才做出桃源给你的。”

    “这是你的桃源!不是我的!”潘舜也有些狂乱:“这个虚假的桃源没有家!这是炼狱!……”

    ……

    是了,一直总觉缺些什么,原来如此。是这没有家。

    家是什么?漂泊不定的玉钩从来不懂。

    看遍了千百年世事云烟,无人作陪,无人说话。终于要加入别人的游戏之中,可不管有没有形体,都一样被忽视,被嫌弃,被抛下。

    他急急展示自己最强的本事,想要融入他们的游戏中,想着帮他们赢得多了,就会同我玩了吧。可所有人又都说他急于抢功,锋芒太过,显摆招摇。就更疏远他了。

    为什么不和他玩呢,明明他有别人没有的本事,明明他可以很灵活地奔跑,可以变出最绚烂最惑人的陷阱,可以陪同样寂寞的鬼谈心,可为什么就不和他玩呢。玉钩很委屈。

    多久以来,只是一个人踽踽独行,何处是家。

    就算他变出了伙伴,也只是四海漂泊,没有定所。

    而后他看见了潘舜。被那样情深意笃的模样吸引,他的忧思绵长蕴藉,一直和着春风,延展到玉钩的心底。他怀念人的模样,与平日那些轻浮浪荡子不同。只可惜,潘舜却是害死桃花的元凶。

    当年的桃花,是不是也曾如自己一样,被他这副表象欺骗,看得痴然,甘心沉沦。真可恼呢,就是这个男人,害死了桃花,又险些迷惑了自己。桃花相公玩不起的情,玉钩定要玩得起。

    玉钩是天然媚骨风流,他天j□j美色,人说他狐媚狂浪,他笑人故作端正。

    “人生而有七情六欲,本就是天性。既是天性,为何要去羁束它,有欲则发,有情则露,这才是生活之道。有什么好指责。”

    玉钩端着这些歪理,游戏人间,沾花惹草,有时也杀人剥皮,“情”是他的好玩物。却不知这世间天性没了拘束,则要乱了秩序;也不顾其他人是不是相思成灰,幽忱积恨,为他伤心断肠,甚或为他丧命。

    任性孩童般的心思,到手的玩物,喜欢时摆弄摆弄,不喜欢了撂到身后,再也不顾。而真正想要的东西,就撒泼耍赖,非要弄到手里才可干休。

    潘舜则是这样的存在。得不到满足的坏孩子闹起了脾气,非要潘舜的迷恋。潘舜越不给,他便越不服,使尽手段也要。

    玉钩把每一张画皮描得更美,每一回相见都更妖艳秀逸,以为再美一点点,就能让潘舜爱不释手。

    玉钩把所有的好东西——没有的他就去找来,统统都堆在潘舜面前,以为有一天总会有潘舜稀罕之物,那时潘舜就不会离开他,便会和他一起玩了。

    只惜潘舜仍是不冷不热,玉钩不服,心里有点堵得慌。

    直到潘舜说了“桃源”——“远离尘世,没有纷争。可我觉得那里有人心内一切意想,不论荒诞,不论虚妄,只要在桃源,都能实现。”

    坏孩子玉钩来了精神,天真地信了,欢欢喜喜去堆砌他的桃源。

    ……千百年孤独,千百年寂寞,小小的少年蹲在地上,嘴噙微笑,认认真真一心一意去筑他的桃源,所有荒诞虚妄都可以实现的桃源。

    山上的野草野花都变作自己心中最喜的,各具风姿的美人,堆沙成墙,拣石为屋,再一施术,都按自己的心意化作了金屋玉宇,广厦朱阁。隔绝尘世,尽情挥洒自己脑内的意象之美。千百年来所喜好的东西,尽能化出。前朝旧代的用器、玩物、衣饰、风俗,玉钩都在桃源里尽享。

    又化出无边无际的桃林,桃花四季不败,灼灼其华,如初见潘舜那时,开的一般暧昧,映着春光融融,胜过最艳最甜的口脂……玉钩望着初成的桃源,笑得天真烂漫,久久欣喜,痴痴玩赏,心如春阳煦暖。

    ……这是玉钩的桃源,用心筑成,皆是他心中至美至好。这座桃源,是属于他的一方世外之地。是可以容纳他的唯一所在。是他的至宝他的梦……

    他的桃源里没有外人,只容潘舜一人久住。他让他住进自己心内绝俗至美的地方,只让他一个人住进。有错吗,错在哪了呢?明明已经把自己所能有的,所能给的,最好的最美的都呈现和奉献给了他。为何还是自己错了呢?……

    ……或许玉钩想筑的并非一座桃源,而是一处包容与温暖自己心的所在。无人作陪,他就用草木化出伙伴;没有容身之所,他就造出一座桃源。只求以后不再漂泊无定,可以安心地在此感受温暖。

    他还不知,这就是家。它该是每一个漂泊的孩子,最后的归宿……

    “……可是我的桃源,温暖不了你么?你不愿住下来……”玉钩直直看进潘舜眸中。

    “你的桃源……都是假象……都是假的……”潘舜将身子往后缩,仍然惊骇。

    玉钩撅起嘴,而后又笑了:“你说我是假的,你又真吗?你装模作样这许久,你让我以为你是唯一能留在这里的人。你还骗我……”玉钩逼近:“我有了这荒诞也好,虚妄也好,都能实现的桃源,可想要与你长久相伴的愿望,为何还不能实现?……你才是假的,骗子。”

    一阵暖风忽起,吹散桃英簌簌,拂过脸面,打在肩头,却觉花冷香殆,看不到花上的春光澹荡,只有轻烟残芳,袅袅凄凉心绪。

    相对静默中,潘舜不敢抬头望,玉钩却从未将目光移开。

    “……或许世上,本就无桃源……”玉钩突地冒出这句:“……我是假的,对么?……”

    潘舜不做声,不敢答。

    玉钩笑,又摸了一把潘舜的脸,缓缓站起身。天已亮了,旭日曈曈,杏黄衫子在曦风里显得单薄。

    “……潘大哥哥,你说我是怪物,我是假的,确乎如此……”玉钩幽幽道,面上笑意如春,举动之间,觑眄留情,顾盼神飞,是那个如初见时一般美好的玉钩:

    “……那你就看着罢,我给你看,我的真实……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真实……”

    潘舜犹疑地望着他,不知是何意思。

    “……你可要仔仔细细,看清楚了……我的真实……”

    玉钩手指一点,潘舜顿时身如顽石,动也动不得,只有目光一直对着玉钩,下意识害怕:

    “放开我!我不看!我不看!”

    “……我用着这副假的躯体,披着这身人皮……已经好累好累了,透不过气了呢……你看,这才是我……”

    指甲长长,尖锐锋利,一把就深挖进体肤之中!

    “不!——”

    玉钩一直笑着,用力一扯,鲜血淋漓,人皮撕开——

    “你看呀,你看呀,这就是真实的玉钩呀……”

    皮肉分离的声音刺耳,血溅上潘舜的脸,印得他双目血红。

    脸上的皮褪掉,腐肉,肌理,筋骨,鲜血……一一尽显……

    接着是身上的皮,一点点,一点点撕去……

    潘舜目眦尽裂,疯狂万分。

    玉钩的笑声变得嘶哑,诡异莫名:“……我本来就是画皮的魔物。我第一副躯体,便是当年的桃花……”

    血染桃花,风中都是血腥。地上的花裀被血染得更红,不断飞下的桃瓣,黏在萎缩的五脏六腑上,更显恶心。腐肉恶臭,动作扭曲,撕去整张人皮!

    那个血肉模糊的怪物,还在嘿嘿地发出不成声的笑声,森然指骨抓着他那张剥下的人皮,一步一步跺至潘舜面前。

    血腥掩目,潘舜已骇得发不出声,整个人呼吸都快尽了。

    没皮的脸凑近,两只眼珠泫然带泪,还滴溜溜瞪着他,下一刻就要掉出来般!

    他把那张血淋淋人皮摩挲在潘舜脸上,动作温柔,还学着天真的语调,低低模糊道:

    “……你看,你看这皮美吗?这就是真实的玉钩,你喜欢吗?你喜欢吗?……”

    剥掉自己画皮的玉钩,丧心病狂的魔。

    ……桃源已经不能温暖自己,一切的确都只是虚砖飘瓦,得来的烟怀影抱。桃源只在梦中,好梦已碎,画皮撕裂,痛彻肌骨,这方是真实,刺目摧心。

    “我不是假的,不是假的了……”快哭出来的声音。这话说得太绝望,又太舒心。是绝断,也是解脱……

    忽然风云变色,蔽日云遮,又一阵妖风大作,一片白光闪过,只见那个腐肉做成的躯体砰然裂成了碎片!!

    ……肉团掉落,画皮滑落在地,许多桃瓣又沾……

    也不知过了多久,潘舜才得以动弹,从地上爬起。

    ……这场噩梦,终于结束了么……

    惊骇过度,散落自己周身的腐肉与血迹,没有勇气再看。脚软无力,只得爬离。

    忽而眼前一花,只见周围的桃林瞬时全都不复,屋宇也都不见。……没有桃源。

    周遭入目,是乱坟土堆无数,残碑零落,坛子半露,满地纸钱乱飞,垄头白幡残破,散落白骨森森。

    ——一处乱葬岗……

    “啊……啊……”

    潘舜心情未定,又遭惊吓,往边上退了一尺。一手压空,重心不支,登时跌入地底——一个未掩的殡室,再不见爬起……

    ……桃花梦尽,桃源成塚。

    且说这边,青鸟载着秦玉凌未靡冲出桃林,远上青天,险境逃生,十分焦急。秦玉凌回看,不见粉铸脂凝的桃源,只有一团黑气慢慢靠拢。

    “……怎的会有一团黑云聚过去了……”秦玉凌喃喃自语道。

    重伤在身,气力疲竭的未靡伏在青鸟上,仍道:“……赶快,魔界的人追过来了……”

    秦玉凌迎风挪向未靡,顾不得其他,怕他抓不牢,就坐在他身侧伸手扶住。

    “那团黑气跟过来了么?”未靡问。

    “没,还是聚在桃源上,这是怎么回事?”

    未靡顿了片刻,道:“……大概是要杀玉钩的……”

    秦玉凌吃惊:“为何?玉钩不也是魔么?”

    “……魔界之人最容不得失败,又好争斗,自相残杀是常有之事。更何况玉钩毫无身为魔的自觉,平日都只在乱用自身能力……”

    放走了二人的玉钩,只顾缩在自己桃源里,被桃花障目的玉钩,已无可利用之处……也对,他迷惑凡人,作恶为祸,杀生无数,也算是罪有应得……世上本无桃源,桃源只在意想之中,偏执去寻,只有失路而已。

    秦玉凌竟惘然了一会儿,问道:“……若要杀人,何不冲我们来?”

    “许是高估了我现有能为,不敢擅动。再者,或许他们还另有所图……”未靡突地咳了几声,皱眉伏着,不再动弹,状况看似不妙。

    “你伤得怎样?需得找个地方让你恢复才是……不然如何挨得住?”秦玉凌心里记挂未靡伤势,被天之结界挡回的那一下显然才是关键的伤。不由恼怒天界这般严格,或是这般轻忽。扶住未靡的手底渐热——这大神仙的身体,也有冷暖之变?怎么忽地热了起来……

    未靡半晌不做声,手指微微蜷着抓住青鸟背羽,似乎在忍耐。忽道:“……寻一处山坳停下。”

    青鸾通其意,便直接降下,钻入群山蜿蜒之中。寻了个隐秘处落脚。

    秦玉凌不解:“这是做什么?他们万一追来怎办?”

    “我的结界尚可以撑一会儿,但仅护得住我一个人而已。”未靡盘腿而坐,额上汗珠顺下,鬓发沾粘:“你走吧。”

    秦玉凌呆站了半晌,方回过神来:“什么?”

    “你走吧。我护不住你。他们的目标是我,你离了我,自去逃命,便有活路。”未靡闭目凝神,身骨微颤,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勉励支持。

    秦玉凌不可思议:“你不是拿我上天庭问审?”

    未靡睁眼,眸中厉光一闪:“你倘或顾忌,就莫再牵惹是非,便是我逃不过此劫,日后也另有人拿你。”

    如此的良机,可以逃脱天界的制裁,可以继续逍遥红尘乐得自在,可以不必是被控制的罪囚……多么好的机缘,只要背身而去,他秦玉凌又是这世间无拘无束的闲人,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心下蠢动不安,只要离去,生机无限。何乐不为!何乐不为!

    秦玉凌还是问了句:“我和你上天界受审,一样是个死,死在此处和死在天上,有何分别?”

    未靡道:“上天庭受审挨罚,是你罪有应得。在此处陪我殉葬,却说不过去。不论是人是妖,都合该死得其所。我与你并无牵连,若累你性命,绝不可恕。”

    ……一般死,却有千种理由,未靡却严苛又执着地要找最合理,没有一点不公平的理由。

    处事如此,到底是太正直还是太古板。无论是谁,都无法将他说服,无法令他改变。他根本不通情,只认理。

    秦玉凌动了脚步,转过身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

    端坐的仙君气喘不均,汗滴如注,头发微乱披在肩上,一向束得齐整的发髻松散,再没见过这仙君如此模样,可就算狼狈,也不觉丝毫难看。可却见一抹古怪的红晕映在这冷情仙人的脸上,竟平添了一丝温暖生动的人情味。

    秦玉凌有些痴恍。

    前路跨出,就是一片生天。

    前路跨出,就将未靡抛在身后,再不看他一眼,再不受制于他。

    可怎么此时,却念起了这一路与未靡相处的朝暮来,这么个高洁傲岸的仙人,愿意尝人间的素烩粗茶;这么个不苟言笑的仙人,愿意听妖鬼们的喃喃泣诉;这么个冷漠无情的仙人,却可以偷偷成全白浮生与景阑,替小狐狸化妖为人,可以为偶师找出斩断控制的牵线……

    许多时候与其是惩戒,不如说是超度,只要有一丝可能,他便成就姻缘而不是拆断。而这些被误解的,藏在冷峻严肃外表下的小小温柔,却总为秦玉凌感知与捕捉。

    这便是未靡。

    ……是谁太傻。秦玉凌叹了一口气,终究舍不得。

    放弃生天,也要回头。

    秦玉凌回头,正要说话,却见未靡竟已瘫倒地上!

    秦玉凌忙奔过去将人扶起,“未靡!”

    未靡喘息不定,面色潮红,气若游丝,浑身滚烫,显然十分难受。

    秦玉凌大概知道是怎样回事,不由大惊。

    正是此时,忽地一片黑云飘来。秦玉凌心下大叫“不好”,来不及思索,连忙扶着未靡上了青鸾,再度飞起!

    未靡已神志不清,喘得越来越烈,语句不连,朦胧中下意识地喃喃:

    “……我不知这是何怪病,带我……去……去找……白浮生……”

    秦玉凌百感交集,又有些妒意。……仙君有难时,下意识想到的,所能依赖的是白浮生……

    ……不允许,不甘心。怎么偏偏想到桃源未靡的幻境中,独独没有自己……

    ——“去黄泉欢禧城!”秦玉凌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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