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关远远在望,城墙高耸,守卫红衣黑甲,握戟而立,身躯挺拔,神色肃穆,而在看到这支凯旋的队伍时,一个个眼中都闪过笑意。

    不用出示什么令信,乐临的脸就是最好的通行令。沉重的城门从里打开,守卫行礼道:“少将军!”言罢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乐临微微颔首,经过时,那几名开门的守卫抬眼一扫,在看见跟在乐临身旁独驭一骑的纪安然时,脸上皆是一愣。

    他们苦苦忍住了熊熊八卦……不,好奇之心,目送少将军走远。

    纪安然到了乐府,先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又享受了一会儿茶点和婢女殷勤的服务,心中不由感叹道:“这论起伺候人的细致功夫,桂花还真是不如她们了。高床软枕,精致茶点……我有多久没有享受过了?”锦都城破恍惚昨日,回首却如隔世。

    给她擦头发的婢女叫倩儿,笑起来圆圆脸上一双酒窝,很是可爱。“这是千层糕、黄金饼,茶呢,就是关内茶农自家种的。”

    她一边说,一边不露声色地打量纪安然。纪安然一双小腿搁在榻边,一晃一晃,一脸开心地享受着茶点和美人伺候,似乎真是一个天真单纯的小女孩,半点也没察觉身旁探询中掩藏着审视的目光。

    倩儿将帕子晾起来,一边为纪安然梳头,一边甜甜笑道:“好吃吧?府中请的点心师傅是扬州人,做的东西可香甜了,是不是和你平常吃到的味道有点儿不一样?”

    纪安然乖巧笑道:“嗯,听说江南的小吃点心最好吃了。”

    倩儿露出一丝得意:“南食\精巧,天下皆知。我们府里别的也没有什么,就在吃食上还算凑合得过去,南北东西的厨子都有。你爱吃什么只管说,待会儿叫厨房加菜。”

    纪安然连连摆手:“那怎么行,”眨眨眼道,“我不挑食的。”

    倩儿笑道:“小娘子不用客气。少爷专门交代过,你是大功臣,要论功行赏的话,得拿头一份儿,这不过加点菜而已,有什么不行。”

    纪安然还是摇头,一脸腼腆乖巧。便在这时,只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少爷的运气真好,出门剿个匪,也能撞上突厥军。我听见那些凶巴巴的将官都在讨论此次战役,对少爷赞不绝口呢。”

    门口进来一个碧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头上扎着绿绸,圆圆双髻,面目甜美可爱,水灵灵的大眼睛中漾着骄傲的笑意,颊边两个小酒窝。

    倩儿伸手在她脑门儿上一点:“你这丫头,和你说过多少次了,没事儿少往前头钻,就是不听。”

    碧衣少女偏偏头,下巴一扬,不以为然地笑道:“不过是路过罢了,姐姐你实在小心过头了。咱们可是乐府正正经经的丫头,少爷的人,没人敢乱来。”

    倩儿还想说什么,那少女眼珠一转,围着纪安然踱了一圈,眼神带一点儿估量:“这个就是少爷捡回来的小丫头吧。”

    倩儿道:“胡说什么呢,这位纪小娘子是少爷的大功臣。少爷亲口说此次击退突厥,多亏了小娘子深夜报讯,着我们好好伺候小娘子。”言罢向纪安然道:“小娘子有什么需要只管提,这个丫头叫碧枝,吩咐她也是一样。”

    纪安然迎着碧枝的目光,笑应:“嗯,有劳碧枝姐姐了。”

    碧枝随意点了点头,眉宇中不掩轻蔑道:“突厥人竟敢打我鹿鸣关的主意,这一下还不叫他们知晓厉害?也亏得他们运气好,遇见的是咱们少爷,少爷今次没带多少兵,这才叫他们侥幸逃脱。若然是关前对阵,必叫他们在大帅脚下跪地求饶。”她和倩儿都是早年跟在乐临身边的丫头,习惯叫他少爷,对老爷子却不敢含糊,恭恭敬敬一口一个“大帅”。

    倩儿笑道:“你呀你,这些话可莫给少爷听见了,否则他又说你不知天高地厚,我可不帮你。”

    碧枝皱皱秀气的小鼻子:“少爷就是太谦虚了。有些人仗着资历端着架子,对少爷不阴不阳、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的。今次少爷立下大功,瞧他们服不服气?!照我说啊,对这种人,就该狠狠打他的脸,打得他没脸见人,他也就服了。”

    倩儿为纪安然扎好两个団髻,系上一双小银鱼,瞅着格外可爱,闻言将梳子一放,捉住碧枝手道:“哎哟哟,好个心狠的妹子,你这双白白嫩嫩的小手,是想去打哪个的脸呢?说不定,人家还巴不得你多打几下呢!”

    纪安然一愣,却没想到倩儿看起来文静秀丽,说话竟能如此露骨。也许是乐府中对仆婢的调\教远不如当年纪府那般严格,二婢笑语言谈间各有神气,正显出这个年纪女孩子应有的活泼来。虽说也许她们心里并不当纪安然是什么主子客人才如此放松,但作为乐临的身边人,也可看出乐临对两个丫头应当是极宽和的。

    碧枝俏脸一红,伸手去揪倩儿:“好哇,你竟敢取笑我!”

    二婢嬉闹追打,倩儿被碧枝咯吱得直求饶:“好妹妹,我错了,饶了我吧。”碧枝得意道:“瞧你还敢不敢乱说。”见倩儿脸色微僵,顺着她目光看去,纪安然正默默将头上银鱼解下,只留白色缎带束发。碧枝张口便要问,忽然门口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什么事这么开心?”

    碧枝听见这个声音,唇角一下子扬起,笑若二月桃花,眼神明亮璀璨,迎上前脆生生叫道:“少爷少爷!”

    进来的少年青袍玉带,神容俊逸,令人望而心折。

    倩儿向前迈了一步,又停住,双颊绯绯,目若春水,和乐临眼神一触,娇羞地低下头去。

    乐临对着二婢笑了笑,随手揉了揉碧枝的脑袋,向纪安然道:“纪小娘子,我爷爷来了。”

    话音方落,门外一道声音响起:“哈哈哈,老夫来多谢小娘子救命之恩!”纪安然身具高明内功,听出来人说第一个字时尚在百步之遥,但声音极其洪亮,传扬亦远。

    碧枝和倩儿唬了一跳,碧枝放下拉着乐临衣袖的手,和倩儿一左一右,规规矩矩垂首侍立在门口。

    数息时间,门口跨进一个身高八尺,白髯飘飘的老者。他身穿白色暗纹提花绸衣,外罩一件深灰半臂,衣缘和腰带皆为银灰竹叶暗花织锦。这极好极难得的面料和剪裁做工与极普通的款式搭在一起,且毫无一丝绣饰,端端是寻常中透出贵气来。但这衣服完全不会掩盖掉他的人才,相反,任何一个人看了他一眼,都不会去注意他穿的什么衣服,仿佛就算他穿一身乞丐破衣,仍是叫人情愿与之结交的。

    老者相貌清癯,秀拔如岳,虽然面上有许多皱纹,却不叫人感到浑浑老浊,那一双眼,更是重重双瞳,神采如电。

    纪安然与他四目相对,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尊敬亲近。她第一次看见乐临时,只觉得“君子如玉”。当见了眼前这位,却是得见玉山,心自欢喜。

    他是乐鸣涛?纪安然心中又是相信,又是不信。说不信,是因为和她想象中九十高龄的耄耋老人实在相去甚远。说相信,是因为那双神光熠熠的重瞳眼,以及和乐临相像了十成十的鼻子、嘴巴。

    乐鸣涛一进来便将目光投向纪安然,上下一打量,脸上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赞叹:“这位便是纪安纪小娘子吧,果真人品不凡。”

    纪安然收敛表情,恭恭敬敬俯身一拜,行了一个晚辈之礼:“纪氏女见过乐帅。”

    “哈哈哈,不必客气,坐吧。”乐鸣涛道,“你不仅仅是我乐家的恩人,也是鹿鸣关的恩人,往后大可不必拘礼。”说罢一撩下摆,大马金刀坐下。

    纪安然从善如流沾了半边椅子,脸上微笑恰到好处,眼中却露出几分认真,道:“乐帅言重了,晚辈不过是通传信息,顶多有出声示警之功,要说什么救命之恩,战胜之功,实当不得。”

    乐鸣涛摆摆手:“要不是你及时报信,我家这混小子能不能有命回来还得两说,大胜突厥?想都不要想了。”

    纪安然瞟了乐临一眼,这家伙在爷爷面前老老实实的,眉眼温润,唇角含笑,似乎很认同。倒是碧枝和倩儿两女,仿似对乐鸣涛如此看重纪安然很是惊讶,倩儿还好,表情微露就低下头去,碧枝却是直勾勾望着纪安然好半会儿。

    纪安然还要再谦辞,乐鸣涛看了她一眼:“哎,你不必多说了。我乐鸣涛平生恩怨分明,绝不亏待任何人,我说你是乐家恩人,我们乐家就承你的情。”言罢话锋一转,“你一味推辞,是否嫌我乐家势不如前……”

    纪安然由衷道:“乐帅武功盖世,名震黄河两岸,少将军亦是智勇双全的人中龙凤,能认识二位是小女子之福,岂敢言弃?况且,如今国难当头,难得乐家挺身而出,护卫百姓,保全山河,实是忠肝义胆,大侠大义。与君一面,不胜荣幸。”

    乐鸣涛捋须大笑,面上虽是笑着,心中却收起了因对方是个小小女童而自然生出的一丝轻慢随意:“好,好!老夫果真没有看错,小娘子虽为女流,却颇有侠风,忒对我的胃口。”

    “这次随临儿回来的,还有一位姓邓的小兄弟,听他说你是锦都人,和他在山杨镇认识的?”

    原来那个小镇叫山杨镇……纪安然道:“是啊,邓大爷可是非常仰慕大帅你,在茶肆里同我说了许多你的事迹呢。”心道,“邓博这家伙,他是在山杨镇认识我的,我可不是在那里识得他的。”

    乐鸣涛来了兴趣:“哦,他都说我什么?”

    一老一少聊得挺欢,倒把乐临晾在一旁。倩儿和碧枝侍立在侧,添了几次茶水,心中均感有些不可思议。

    乐鸣涛询问纪安然身世,纪安然只言锦都城破,家人流落失散,只是寥寥几句带过,转而道:“乐帅,我和弟弟、姐姐在山中失散,约定平城相会。”

    乐鸣涛眼神微微一动,心道:“观其风度,闻其言谈,绝非小门小户出身,早慧聪敏,不似不知事的顽童。她将父母门庭一言带过,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他可不是熊海威邓博那样的人,被纪安然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但乐鸣涛平生坦荡磊落,并不轻易猜疑,也无心窥探旁人私隐,这疑惑只在心中略转了转便消散无踪,只道:“这个容易,军中有善画人像者,由你口述特征,由其作画。完事后将肖像带到平城,让兵士找找,只要人在,总能找到。”

    纪安然听了心中大定,起身抱拳道:“多谢乐帅。无论结果如何,您的援手之恩在下绝不会忘记。”见乐鸣涛没什么异色,纪安然心道:“还是这样舒服,以后就以江湖人礼节与人结交好了。侯府那套,总算罢了。”

    一道清润的声音从旁响起:“事不宜迟,我来帮你画吧。”

    乐鸣涛看了说话的乐临一眼,似乎微微有点惊讶,笑着对纪安然道:“我这孙子画工还算不错,尤善人物和景貌。不过他近年很少作画,拿起笔描绘的都是些行军的地图。”

    纪安然“啊”了一声,不由问道:“那地图是你绘的?”

    乐临心念一动,知她指的是在他帐篷中看到的那幅,点了点头,笑谑道:“小娘子有何指教?”

    纪安然衷心佩服道:“指教不敢当。少将军不仅心思缜密,算无遗策,是行军打仗第一等的好手,且善丹青,文武双全。我是在想,我何其有幸,得见如此惊采绝艳的人物。”

    乐临俊脸一红,乐鸣涛哈哈笑道:“我这孙儿啊,打小被人捧惯的,没想到也会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乐临笑道:“旁人也就罢了,纪小娘子说这话,便如吕布赞人武勇,貂蝉夸人貌美,我只疑心是在笑话我,哪里敢得意高兴。”

    乐鸣涛先前只听他大致说了一下战斗情形,觉得一个小小女童,不仅能从突厥人眼皮子底下溜走,赶来报讯,且沉着冷静地围观了整个战斗,就已经很不简单了。至于乐临提到的,纪安然猜出了他的战术,他只是半信半疑。听乐临如此玩笑,不但他身旁二婢掩饰不住讶色,便连乐鸣涛也多看了他一眼。

    纪安然心忧李荣康下落,也不再打趣玩闹,当下再次谢过。倩儿和碧枝铺纸磨墨,纪安然口述李、桂二人容貌,乐临静静听着,时不时问多一句,在纸上勾勒几种眉眼轮廓相询。未几,他闭了闭眼,忽然挥毫而就,一气呵成。纪安然探头一看,纸上人像与李桂二人活脱脱六七分相似,尤其是李荣康眉眼间的傲、桂花的憨,活灵活现,无比生动。

    “像,真是太像了!”纪安然满眼赞叹。画墨未干,几人围在一旁端详,碧枝脱口道:“男孩倒是清灵毓秀,可女孩生得不太好看。”倩儿看了纪安然一眼,小丫头正俯身吹画上未干的墨,似乎没有听见。

    碧枝欣赏两幅人像入神,一时忘形,又问:“纪小娘子,他们真的是你的姐姐和弟弟么?怎么那么不像呢?”

    纪安然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是笑道:“这一路相伴,在我心里,桂花和自家姐妹也没什么差别了。”

    不等碧枝再追问什么,乐鸣涛扬声道:“来人!”将两张堪堪墨干的画递过去,“这是纪小娘子的姐姐和弟弟,拿给画师多临摹几份,送去平城和蓉城,着人仔细找找。”

    那小兵应了声是,恭恭敬敬接过话,眼角余光好奇地打量了一下纪安然,末了没有立刻离开,道:“禀大帅,刚才得到通传,弈宣王已经在前来的路上,预计还有一个时辰就到了。”

    乐鸣涛哼了一声:“这老儿,早不来迟不来,赶上庆功宴,原打算小庆一下,看来是不能了。传令下去,上最好的菜,最醇的酒,不可给人小瞧了去。”

    那小兵面露喜色,转身去了。乐鸣涛忽然道:“小丫头,怎么穿得这么素净?”双眉微微一蹙,似有若无地扫了二婢一眼,“府里没有衣服饰品吗?”倩儿脸色一白,耳边金珠摇晃,便要福身请罪。纪安然忙道:“乐帅,这事怪不得二位姐姐。是我孝期未过,不敢贪鲜戴艳对先辈不敬。”

    乐鸣涛面色稍霁:“如此倒是老夫失礼了。”言罢又笑道:“晚上有犒赏将士的庆功宴。这场仗虽然不算激烈艰难,但却是以步兵胜突厥闻名天下的骑兵,还是以少胜多,”他说到这里,许是想到乐临那诡谲的战术,忽然眉目一弯,忍着笑以拳抵唇微咳一声,“战士们士气大涨,理应庆贺犒劳一番才是。纪小娘子你居功至伟,战士们都等着向你敬酒呢。”

    纪安然道:“大帅、少将军,承蒙不弃,叫我安儿吧。”

    乐鸣涛一口应下。

    乐临道:“爷爷,安儿年纪尚小,哪里当得那群猢狲乱来。”心道,“大家闺秀,恐不能和粗鲁士兵混在一起。”

    乐鸣涛骂道:“你是干什么吃的,不晓得在旁照料一二么?”却又向纪安然道,“酒能消人愁,酒能壮人胆。这杯中物是好东西啊。唉,你要是个男孩儿,老夫非得好好教引一番不可。”说到这里,双目炯炯盯视纪安然,流露出一股可惜神色。

    纪安然轻轻一笑,略略抬起下巴,低声道:“值如此乱世,女子未必不如男。”

    因弈宣王要来,乐家祖孙还有好些东西需要准备,便暂别而去。二人走后,倩儿和碧枝大松口气,对着纪安然却比先前拘谨许多。纪安然在乐鸣涛面前的言谈举止,可不像她们之前以为的那样天真烂漫不知世情。

    纪安然心中透亮,也不去点破,笑盈盈向碧枝道:“姐姐,军中的庆功宴是怎样的啊,我从来也没有见过。是不是很好玩?”

    碧枝硬邦邦道:“就是一群大老爷们儿吃吃喝喝疯疯癫癫呗。”倩儿笑道:“从前是这样,今次可不是。你忘了,今次的大功臣可是咱们纪小娘子呢。”言罢收起桌上一双银鱼,柔柔笑道,“原来小娘子身上带孝,奴婢险些以为你嫌弃这双鱼儿不好呢。”

    纪安然淡淡道:“那怎么会?”

    时间过得飞快。随着日头推移,前堂渐渐喧闹起来,四面八方似乎都是嘈杂的人声。有人在门口道:“宴席已开,大帅有请纪小娘子入席。”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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