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你!”

    纪安然应声转眸,目光和乐临身旁的汉子一对,微微一怔,挑眉笑道:“邓军爷。”

    此情此景,如此重逢,显然是二人都没有想到的。乐临笑道:“原来二位认识,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姑娘……”他吐出这两字,双目在纪安然身上轻轻一转,眸中漾起笑意,似乎是为着纪安然的年幼。但他神容俊美,笑容温雅,就算明知其心带促狭,也叫人生不出半点不悦。“……不辞辛劳前来报讯,是乐临无礼了。请入帐详谈。”他作了个礼,朝熊海威等人道:“你们也一起来吧。”

    进入大帐,乐临点上油灯,手往案上一指,问道:“在哪里碰到的?”竟是直奔主题,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案上铺着一张地图,就是鹿鸣关附近,范围不大,各处地形标注得极为仔细,比例恰当,描摹真实,纪安然不由自主地伸手拂过,生起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这地图画得真好啊,军中果真卧虎藏龙。要是能给我带走收藏……”

    纪安然目光游移中对上一圈灼灼盯视的眼,猛地回过神来,暗道了一声惭愧,认真看了看,伸手点向一个地方:“就是这个小坡附近。”

    乐临问:“当时的情形是怎样的?你可有看清他们有多少人?”

    纪安然道:“当时我带着姐姐和弟弟在山间抄近路,忽然听到马蹄声。听声音应该不下八百人。这时他们派到林中的斥候发现了我们,要杀人灭口,混乱中我们姐弟失散,我将斥候兵杀了,偷偷摸进镇子,想打听一下他二人的消息。结果一无所获。”

    她的声音清美娇嫩,说到杀人,就像说吃饭喝水一般寻常。众兵士脸上的神色渐渐变了,那个被她弹落长刀的士兵脸色阵青阵白,不知是羞愧还是后怕。

    熊海威虽然对她的话半信半疑,却也丝毫不敢怠慢,着急道:“八百人以上的骑兵队伍?突厥人来势汹汹啊,少将军,你先骑马回去,我带兄弟们……”

    乐临看了他一眼。熊海威的话戛然而止。

    纪安然忽然感到有点异样,偏头看向乐临。这个人刚才的气势陡变,他就像一柄剑,从精巧雅致的装饰性极强的剑鞘里呛然而出,光华湛湛,杀气逼人。

    还是那身风流贵公子的装束,还是那副山水般的眉眼,但整个人的感觉一下子就变了。

    乐临转到案前坐下,修长的手指屈起,轻轻敲击在地图上,长睫在眼睑下投下阴影,似乎专注地在思索什么。

    熊海威按着性子等了片刻,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帐外夜色浓如化不开的黑墨,他眉宇间焦躁之色愈显,终是忍不住叫道:“少将军……”

    乐临抬了抬手,忽然站了起来,大声道:“快!传令全军,紧急集合!”

    数百人从梦中醒来,黑暗中细细簌簌的声音响了片刻,中央的空地上寒兵铁甲,站满了身量笔挺的士兵。

    纪安然跟在乐临身边,眼睁睁看着士兵们从梦中被叫醒集合,却怀疑是自己眼花了,他们根本就一直站在那里。这些人简直就像是突然凭空冒出来的一样,而且就这么一小会儿,眼神中已经没有睡意惺忪,而是满怀警惕与战意。

    乐家军!乐家军!这就是乐鸣涛手下的兵!纪安然的心砰砰直跳,忽然觉得,这一趟真是走得不虚。

    乐临点兵的时候,纪安然才知道,这一支只有大约五百人,其中绝大部分是才从一关二城中招募的新兵,虽然军纪军容有了,不过武功实战到底不足,乐临带他们出来剿匪,也是练兵。己方人数较敌方为少,还是新兵,而敌方却是号称以一当十,如狼似虎的突厥人,若是别的统帅,恐怕已经吓得落荒而逃了。但这个少年却没有一丝恐惧的神色,冷静自若,也并非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

    乐临看着迅速集合的士兵,眼中出现一丝满意。他抬头望了望明月,低声道:“还有一点儿时间。”

    这年头书不多,饶是纪家这样的豪门勋贵,号称藏书万卷,也不能同另一个世界爆炸般的知识讯息相比。纪安然的选择少,多半为着打发时间,也不怎么挑剔,读的书杂,里头也有兵书,但这行军打仗最忌纸上谈兵,她不敢贸然插话,只是在心里揣摩乐临的意思。“现在正是深夜,突厥人随时可能偷袭,为什么他却一点也不慌乱?”

    她偷偷观察身边数人的表情,正与熊海威怀疑的眼神对上了。很显然,这般兴师动众,熊海威又开始担心纪安然这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是不是个骗子了。要是今晚真个被这个小丫头摆了一道,就算没什么实际损失,那也是个不小的耻辱。不过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说,他相信乐临的判断。

    “这几天兄弟们都辛苦了,咱们清剿了这秦岭一脉横山纵野中的三个匪巢,为军队缴获了一批物资,也保护了来往商队和山脚的百姓!今日里正和乡长宴请我感谢我,其实这都是咱们大家的功劳,这里的百姓对我们乐家军心怀感激。”乐临的声音清洌洌的,没有大喊大叫,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得清清楚楚,然而再远一点,却就奇异地听不到什么动静了。纪安然心中微凛,暗道:“这家伙的武功不错。”

    “但是,咱们真正的劲敌不是这些不成气候的寇匪,而是突厥人!”他猛然一提音量,喝问道:“你们恨突厥人吗?”

    士兵们正要回答,乐临却做了一个手势。这个手势一出,数百人毫无声息,但是每一个士兵的眼神和来不及合上的嘴巴都在告诉他一个字:“恨。”

    乐临道:“你们不恨。”他缓缓道,“真正恨突厥人的,是河北之人,是锦都之人,是那些被战火荼毒,九死一生,流离失所的人。他们眼睁睁看着突厥人的铁骑践踏自己的家乡,看着突厥人抢劫财物、□妇女、虐杀同胞,他们才恨!他们恨不得能和突厥人同归于尽。而你们所谓的恨,没有切肤之痛,只是同仇敌忾罢了。”熊海威“嘿”了一声,满面赞同之色,看他模样,倒像是把自己从众士兵中摘了出来。乐临环视一圈,像是在看每一个士兵,其实又谁也没有看,“然而,如今,突厥人步步南下,已经打到了秦岭!”

    饶是军纪如铁,乍闻这个消息,队伍中也出现了小小骚动。士兵们脸上先是不敢置信,紧接着就是愤怒憎恨和熊熊的战意。

    尽管情绪激动,因为乐临先前的那个手势,他们还是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乐家军治军之严,恐怕在齐军之中无出其右。

    紧接着,乐临扬声道:“牛立康!”

    从兵士中走出一人:“属下在!”

    “你立刻领青旗一百人,北去镇外林中!”

    “陈旭茂,领白旗一百人,西至溪涧附近!”

    “韩慕言,领红旗一百人,南至七、八里外,自行隐蔽!”

    他一串串命令飞快下达,声音中有一种掌握一切的笃定,令人产生一种感觉——敌人所有的行动,所有的算计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突厥军队会从东边小道而来,是骑兵,马蹄包布,声音小,动作快,你们要警惕,注意隐蔽身形,不得被他们发现。一旦看见穿云箭,就大声喊杀,向突厥兵冲过去。记住,声音一定要大,双手兵器互击,能有多大动静,弄出多大动静。”士兵们面露不解,心道:“又叫我们隐蔽,又叫我们弄出大动静?我们埋伏一侧,却老远就喊打喊杀的,岂不是叫敌人有了防备,还怎么偷袭?”但对他们对乐临信服之至,当下没有半句质疑,三个军官领命而去。

    乐临转向熊海威,声音柔和了一些:“熊将军,劳烦你带蓝旗一百人,去西北山坡上。”熊海威哈哈笑道:“好!少将军,你就带人埋伏在东南山坡上,咱们正好将这些北狄狗来一个两方夹击!”

    纪安然傍晚时分在西北山坡上发现齐军扎营,从高处一览全貌。此刻蹙眉苦思,刚若有所得,便被熊海威“压低”了的大嗓门给打断了,不由翻了他一个大白眼。

    乐临微笑着点了点头,却又摇头:“此处不是峡谷栈道,突厥人不会陷入首尾难顾之局面,咱们也没有那么多巨石或箭矢可用。”

    “你千万不要心急擅动,须待突厥人走入此片空地,发现辎重车,便就大声叫阵,随你如何挑衅。”

    熊海威壮如铁塔,却对这个年龄只有他一半,个头也比他瘦小的少年服服帖帖:“是!”

    应完之后,眼巴巴地盯着乐临。乐临看他一眼:“好了,去吧。”

    熊海威急忙问:“那,穿云箭响了之后,我是不是要带着手底下的兄弟干他娘的?”

    乐临右手握拳,抵在嘴边轻咳一声:“嗯,可以,但如何进退追击,须得听我号令。”

    熊海威哈哈大笑:“好!好啊!今日就叫这些突厥狗尝尝他熊爷爷的厉害!”一双铜铃眼闪烁着无比兴奋的光芒,点兵便走。

    还剩下最后一百来号人,全都望着乐临。乐临扫了他们一眼,道:“我只需要五十人随我上东南山坡。其余的人,去山坡下自行隐蔽,穿云箭一出,和三旗一道冲杀出去。”

    纪安然亦步亦趋跟着他。一切准备就绪后不久,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黎明破晓的前一刻到来了,四野浓黑如墨,在这样的暗夜中,仿佛连虫子也忘了鸣叫,陷入一片困倦的死寂。

    纪安然折腾了一天一夜,这个时候有点撑不住上下眼皮打架,忽听身边一道清冽的声音低低道:“是时候了。”

    她脑海猛然一清,几乎是同时,伏在地上的肢体感到大地微微震颤,贴耳细听,隐约像是数百奔马由东而至,声音却比白日听到的小得多。若是熟睡之中,一定察觉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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