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头散发的乌尤紧紧拉着我的手哭诉:“姐,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

    “乌尤,”我抚着乌尤身上那一道道交叠的鞭痕,满心的愧疚,泪水夺眶而出,“对不起,对不起,姐对不起你!你恨我吧!你恨我吧!”

    “姐,我好疼,好疼,啊!姐,救救我,救救我……”乌尤泪流满面,鞭痕处殷红的血汩汩地往外渗着,滴滴血珠汇成血流滴到了地上形成血海不停上升,渐渐没过了我的脚背、膝盖、腰身、胸口……我一动也不能动,又是惊惧,又是伤悲,想要放声大哭,却只觉胸口被什么堵上了,一口气怎么也出不来……

    “晨曦,晨曦……”熟悉的声音在耳畔连声呼唤,将我从那无边的血海和悲伤中拽出来。

    我睁开了双眼,怔怔望着帐顶……是,刚刚那个是梦,可在外面,在噶尔丹大帐前矗立的那根柱子上被绑着的,满身鞭痕的却真的是乌尤!几天前她就被抓回来了,噶尔丹和阿奴没有立即杀她,却整日虐打她,让她生不如死。那一声声凄厉的哀嚎,听得我遍体生寒,心口像刀扎一样疼,可我除了紧紧攥住毯子,将头埋在里头抑住哭声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噶尔丹这只老狐狸,封锁了在这一带所有的出入口,只进不出,做了地毯式搜索只搜到走投无路的乌尤。连日的毒打下,噶尔丹未能从乌尤口问出什么,心中却已对朱和均的商队起了疑心,只是,朱和均的手中握有沙皇的所谓委托书,他不敢轻举妄动断了后援,只在商队营帐的周围加派了人手加强了监视。

    “晨曦,”朱和均温柔地望住我,替我拭去眼泪,“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咱们那是没办法。你再如此伤心,只怕真要伤及腹中胎儿了。”

    一听这话,我下意识地咬住下唇,想要止住伤悲。连日来心中大恸,导致有些见红,幸而朱和均懂得医术,用针灸替我止住了,但同时也告诫我万不可再如此伤心,一定要卧榻静养,否则胎儿不保。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一想到在外面满身伤痕还要遭受日晒雨淋的乌尤,那伤悲就止不住从心里往外冒,眼泪也越擦越多。

    “别哭了,晨曦!不要哭!”朱和均紧握住我的手,安慰我,“若一切顺利,近日班第和策旺阿拉布坦就都会有所行动,到时候,乌尤的仇我们一并都给报了!”

    我抽噎着点了点头,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乌珠穆沁一战,常宁竟落败,大清的军队后撤,一直撤到了乌兰布通,噶尔丹趁胜追击,在乌兰布通山布下了骆驼城要与大清的主力一较高下,存放辎重粮食的后营也搬到了此处离乌兰布通不到十里的地方。

    上回一场大火烧掉了一大半的军粮储备,以目前的储存量,噶尔丹的大军最多能再坚持十日,可噶尔丹不愧是战场上的老手,虽然他手中并未切实握着我这张筹码,可他也敢放出风去,说我在他手中。两军对垒已有数日,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大清那边始终按兵不动,噶尔丹则躲在驼城后老神在在,只等科布多那边的补给一到,便向大清的军队发起总攻,直取北京城。

    幸而,朱和均已派了两人携了我的亲笔书信,半夜潜出噶尔丹大营,一人向西前往联络策旺阿拉布坦,希望他能带人袭击科布多,捣毁噶尔丹的大本营,彻底断了噶尔丹的后勤补给线;另一人去联络班第,希望他能设法带人突破乌兰布通山的北面进来,与我们里应外合,搞乱噶尔丹的阵脚,瓦解噶尔丹大军的斗志。

    派出去的两个人目前都没有消息,但我们也没有看到血红色的烟花——这是他们万一被抓自裁的信号。如今我们只能暗暗祈祷,这两个信使一切平安,若能听到红衣大炮的轰鸣声,至少能说明班第已经收到了我的书信,里应外合便可以进行了。

    朱和均将我小心地扶着坐起,端起放在身侧的一碗小米粥,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我嘴边,小米粥的香味在鼻尖流窜,引得肚子咕噜了一阵。我张口吞了几小勺下去,但过了片刻就忍不住全吐了出来,朱和均轻拍着我的后背,拿过毛巾替我擦了擦嘴角的残余,柔声道:“吃不下就算了吧,好好歇歇。”

    “不,我要吃。”我轻抚着小腹,抬头迎上满是心疼的眸光,绽了一个笑容道,“没事,就一小碗,我能吃完。”

    朱和均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细细舀起一勺,吹了吹,抬眸望向我,勾起唇角,道:“来,张嘴。”

    小碗见底,可我终究敌不过胃里翻江倒海的折腾,很快乏了,在朱和均的守护下,再次沉进梦乡。醒来时,耳内满是隆隆炮声和“乒乒乓乓”的打斗声,我心内一动,想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被圈在一个怀抱里,转过头去,却发现朱和均睁着炯炯有神的一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我刚想张嘴,朱和均却快我一步道:“跟我走,好不好?”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微笑道:“别开玩笑了!”

    “不开玩笑,”朱和均紧搂着我,那一双乌黑的瞳仁里倒映着小小的我和帐外透过来的熊熊火光,“就当你真被‘四明会’的劫了,我们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一鸣,”我伸手抚着他发黑的眼眶,缓缓道:“在我心里,你是亲人,你对我的好我这辈子都会记得,可班第是……”话未说完,忽听得帐外传来连声呼唤:“禧儿,禧儿,你在哪儿?禧儿——”

    是班第!班第来接我了!我的心无法抑制地雀跃起来,使劲儿脱开朱和均的怀抱,一下子站了起来,可似乎有些用力过猛,立刻眼冒金星,脑子一阵晕眩,踉跄着就要倒下去,好在一双臂膀在背后撑住了我,随即为我披上了一件斗篷,打横抱起我。

    “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我挣扎着要下地,这样子被班第看见了只怕他心里会不好受。

    “别逞强了,”朱和均说着反倒抱紧了我,“你若爱他,就要先护好自己,放心,出去了我就把你交给他。”

    营帐外早已是火光冲天,火药味,血腥味,还有各种皮肉烧焦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扑鼻而来,惹得我的胃不住地翻腾。

    “禧儿,禧儿——”班第的声音顺着风声传入我耳内,我想回应,一阵阵呕吐感却让我发不出声来,朱和均替我回应了一声,转瞬间,班第就奔到了我面前,满是惊喜地从朱和均手中接过我去,可望了我一眼后,惊喜的神色立马就变成了担心:“禧儿,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一波该死的呕吐感暂时平息,我舒了一口气,抱住班第的脖子,将喜讯告诉他,“你就快当爹了!”

    “什……什么?!”班第果然显出了意料之中的狂喜,也不管旁边有多格、塞图等人在,一低头就在我脸上吻了一下,兴奋道,“禧儿,谢谢你!”

    “行了!”一直冷眼旁观外加戒备的朱和均冷冷开口道,“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出去了再亲热也来得及!”

    “王兄说的是。”班第朝朱和均感激地一笑,回身朝多格和塞图下达了撤退的指令,朱和均也跟守在一旁的一个伙计吩咐了一声,两股人马便合在了一起。我窝在班第的怀里,紧勾住他的脖子,看着周围手持刀剑的朱和均、多格、塞图等人,心内忍不住感慨起来——我何其不幸,被亲兄弟姐妹害得陷入如此境地,我又何其有幸,有这些爱我、护我的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深入险境来救我。

    还未从感慨中将情绪收回,忽发觉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转头一瞧,却见正前方一排熊熊燃烧的火把亮的直刺人眼,火把下,一排弓箭手正手持弓箭严阵以待,站在在那排弓箭手后正中的,被那闪闪铠甲勾勒得曲线尽显的正是阿奴哈敦。我又往四周看了看,皆是弓箭手密布,显然,我们被包围了。怪不得方才一路奔过来这么顺畅,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们呢。

    “人数已不足原来的防卫的三分之一了,”朱和均低声对班第道,“一会儿看准时机你带着晨……纯禧尽管走,我来对付阿奴。”

    “那你呢?”我望向朱和均,却见他对我灿然一笑道,“放心吧,就这些人还奈何不了我。”

    “公主——”阿奴居然先唤了我一声,我循声望去,只见阿奴双手插腰,高昂着头颅,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一旦大汗入主中原,你至少能身居妃位,比当个什么台吉福晋好多了,你就这么走了,太辜负大汗对你的一番心意了。”

    “阿奴,你想太多了!”我冷冷瞥了阿奴一眼,回头对班第绽开笑颜,缓慢又清晰地道,“别说你们入主中原只是黄粱美梦,就算有那侥幸,我也不稀罕什么妃位。我的丈夫虽只是小小的台吉,可他对我一心一意,绝不像你家噶尔丹,有你这个美人在怀还不够,还要强娶你妹妹,隔三差五看上了哪个美人还要强抢。你除了有哈敦这个位置,你丈夫何曾对你留有半分情意。这么对你的一个男人,你何苦还要为他卖命呢?”

    片刻的沉默,不看也知道方才我那番话直戳到了阿奴的心肝儿里。如今我已完全能够体会一个屡遭丈夫背叛女人的心境。就算地位再显赫,人人见了你都点头哈腰地恭维,可那一个你心心念念牵着挂着的人眼中却没有你,这可算是全天下最折磨人的滋味了。

    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仅仅片刻后,阿奴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是那语气中多了几分冷冽:“公主只顾着自己,难道忘了日日与你相伴的好姐妹乌尤了吗?”说着话,奄奄一息的乌尤被人拖到了阿奴的身侧,阿奴又带着几分讥诮继续道,“当初你与乌尤不是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吗?却原来也只是想利用她而已。这些天日日听着她的惨叫,你却不闻不问,大汗还常说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对你念念不忘,依我看你也不过如此!”阿奴说完斜睨了乌尤一眼,一个随从立刻挥起皮鞭劈头盖脸地抽向乌尤,乌尤嘶哑的惨叫声立刻响彻夜空,伤痕累累的身躯一受疼本能地想要弯曲却被身后的人死死揪住,被迫挺着承受一下又一下的鞭笞。

    “禧儿,别着了她的道,她是为了刺激你,”班第在我耳畔小声劝慰道,“此刻,你的一举一动可牵动着整个战局的走向。别哭。”

    我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点点头,将头埋在班第的肩窝里,强迫自己不再去看,也不再去听。

    “阿奴哈敦,”朱和均这时开口道,“听说你也有个女儿吧,而且你的女儿也正是豆蔻之年,你这么对待一个与你女儿年纪相若的女娃,就不怕遭报应吗?”

    阿奴冷声道:“把公主留下,我便放了她。”

    “就算公主留下,也改变不了什么。你们的败局已定。”朱和均气定神闲地道,“这时候,恐怕你妹妹阿海已经投入她的心上人策旺阿拉布坦的怀抱了,科布多的储备也已尽数收入策旺阿拉布坦的囊中,你跟噶尔丹期盼中的补给已化为泡影,你还是别做的太绝,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你少胡言乱语!”阿奴出言反击,“你这条沙皇的狗竟敢背叛沙皇,今日我便要替沙皇杀了你。”

    朱和均一阵朗声大笑,道:“不劳您费心,那条沙皇的狗我早剁了扔进松花江喂鱼了!那种东西根本不配当炎黄子孙!你也劝劝你丈夫,趁早收手吧。居然跟沙皇联手坑害中国,成吉思汗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你……”阿奴似乎被刺激得有些发怒了,但只说了一个“你”却不见下文,我回头瞅了一眼,却见一个随从正在阿奴耳畔说着些什么,言毕就见阿奴忽然发狠,“仓啷”一声抽出刀来,架在乌尤的脖子上,厉声道:“公主,你看好了,你若留下,我便饶这小贱人不死,你若执意不肯,那便是你杀了这个小贱人,你身边的这些人一个也休想活着离开!”

    朱和均似乎一点儿都没把阿奴的威胁放在心上,仍气定神闲地调侃着:“怎么,你手下给你带喜讯来了?策旺阿拉布坦救你妹妹出火坑了,是不是?你也别玩儿了,赶快收拾收拾,也投奔他去吧。跟着噶尔丹只怕没什么好下场啊!”

    “住口!”阿奴似乎怒极,大喝一声,“公主,我数三下,倘若你不答应,乌尤立刻身首异处!”

    “姐——”一直神思涣散的乌尤,竟唤了我一声,含含糊糊道,“姐,我疼,我冷,姐,带我走,我要回科尔沁,回科尔沁……”

    阿奴恶狠狠地盯着我,开始数数:“讷格(一)……”

    “做好准备!”朱和均沉声吩咐手下,“那女人数到三,我们就动手!”

    “好要日(二)……”阿奴的刀往乌尤的脖子逼近了一些,我搂着班第脖子的手不觉收紧了,班第察出我的异样,搂紧了我,用他的脸蹭了蹭我的脸颊道:“禧儿,倘若这时候你着了阿奴的道,便会有千千万万的人要死于厄鲁特人的刀下。乖乖的,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要看,什么也不要听。”

    班第所说并非虚言,在千千万万人与乌尤之间,我只能听从班第的话,忍着愧疚和伤痛闭目塞听。

    “果日兀(三)!”阿奴的话音刚落,我除了感觉到班第抱着我在快速移动外,还听见在箭矢划破空气的声响中夹杂着一连串“啊啊”的惨叫声,实在忍不住好奇,便睁开眼睛瞧了一瞧,只见好些厄鲁特士兵的脸上都沾了一层白白的东西,一面痛苦地哇哇乱,一面挥着手上的兵器,像个瞎子一般毫无目标地乱砍乱舞。朱和均、塞图、多格等人挥着手中的刀剑隔开飞过来的箭矢,保护着班第和我从好不容易撕裂开的一个缺口中迅速逃离。可追兵紧追不舍,阿奴的功夫也不可小觑,多格与她过了几招竟渐渐落了下风,

    朱和均一剑刺死了一个厄鲁特小头目后,替了多格,可就在此时,不知从哪里竟飞过几支冷箭直向朱和均胸口和班第的后背扑来。

    “当心!”我惊恐地喊了一声,班第身形一晃避了过去,可朱和均被阿奴缠着正在打斗中,身形虽也有晃动,但一支冷箭还是直直地扎进了他的肩头!

    “一鸣?!”我大骇,惊声尖叫,朱和均挡住阿奴劈过来的一刀,回身朝我和班第高喊了一句,“我没事,你们快走!”

    “多格,”一直跟在班第左右护卫的塞图忽然开口道,“你带你的人护送大公主和大额驸先走,我和弟兄们留下帮帮王公子,随后就到。”

    多格点点头,吹了一声口哨,四五名护卫立时聚到了班第身侧,塞图则回身杀入了那群追兵中。

    不知跑了多久,班第终于抱着我进了一处营房,迎接我们的居然是乌尔滚,原来已到了巴林兵的驻防地界。班第将我托给乌尔滚,带了他的亲卫和一些巴林兵,骑上快马,原路返回去接应朱和均和塞图他们。

    在营房里焦急地等了大半天,终于听到回转的马蹄声,我怀着忐忑和兴奋奔出去迎接,却发现朱和均已有些神志不清,塞图更是脸色惨白,胸口渗了一大滩血,只剩了一口气。

    一番急救后,郎中对塞图是束手无策,垂头丧气地让我们进去作最后的告别,我瞬间觉得心狠狠地抽了一下,急急奔进房内,握住塞图满是鲜血的手,连声呼唤。半晌,塞图才吃力地睁开紧闭的眼睛,涣散的眼神聚了半天才望向我,朝我绽开一个惨白的笑容,断断续续道:“大……公主,您……您别哭,每回您,您一哭,奴才……奴才这心里就……就特难受!奴才……奴才没……用,没能保护好您,让您受……受苦了。下……辈子,奴才一定跟……师傅好好把功夫学精了,再……来给您……当侍卫。”

    “不,塞图,”我擦了把泪水簌簌而下的泪水,给他打气,“我不要什么下辈子,你一定要撑住,这辈子还没过完呢!小穗,小穗还在等着你回去,跟她成亲,生好多好多娃娃呢!你不能就这样放弃啊,塞图!”

    “小穗……是个好姑娘……”塞图说到这儿,突然咳嗽起来,直咳得吐了一口血才稍稍平复下来,我忙接过帕子替他擦去血迹,塞图却抓住我的手,吃力地道,“小穗……奴……奴才配不上她,您……给她另寻个好人家吧,找个……真喜欢她的,不让……她伤心流……流泪的……”塞图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像即将要睡过去一般,我心中大痛,急喊:“塞图,塞图!”

    “大……公主!”塞图又缓缓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我,“别哭……您一哭,您的小格格也要哭了。不要哭……不要……”塞图说着,举着手似乎要替我抹去泪水,可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到我的脸颊时,忽然毫无生气地垂了下去,头也歪向了一边!

    “塞图,塞图?!”我连唤几声,可塞图再也没有回应我,泪眼朦胧中,眼前浮现出这么些年,塞图与我之间的点点滴滴来,顿觉心如刀绞,忽然下腹一阵坠痛,胸口闷得厉害,眼前一黑,耳畔只闻听连声的“禧儿……”

    ************

    “大公主,塞图能当您的侍卫是奴才的福分,奴才学艺不精,这就回去再好好学学,回头再来给您当侍卫,奴才不在这阵子,您一定要好好保重啊!奴才就此别过了!”塞图说着“咚咚咚”给我磕了三个响头,随后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在后面拼命地追赶,可怎么也追不上他,心急之下失声大喊:“塞图,你去哪,快回来!塞图!”

    一睁眼,哪有塞图的影子,只有一个眼睛红红、胡子拉碴的班第,和一个如释重负的郎中。

    想起方才梦中所见,有关于塞图的一切又清晰地呈现在脑海中,我望向班第,眼中一阵酸涩,颤声问道:“塞……塞图呢?”

    班第伸手拂去我眼角的泪水,道:“塞图去了他想去的地方。”

    “我……我要去看他……”我说着动手掀被子,班第却紧紧按住了我,道:“塞图已经走了,你这样只会让他走得不安心!”

    我挣扎着要脱开班第的桎梏,哭道:“我……我要去看他最后一眼,你放开我!”

    “禧儿!”班第紧紧压制着我,吼了一句,我受了一惊,望着他泪眼婆娑,班第满眼心疼地连着被子拥住我,低头吻去我眼角的泪水,哑着嗓子道:“禧儿,‘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那是所有军中好男儿的志愿,塞图这是得偿夙愿了。你要是一直这样哭哭啼啼,塞图在天有灵会不安的。你不记得了吗?临走前,他曾说他最不愿看到你哭,只要你一哭,他心里就特难受。你这样一直流泪,塞图的心里会一直难受的啊!你不要哭了,好不好?不要哭了!”

    是啊,塞图临走前是跟我这么说来着,可是,怎么做得到呢?有一把钝钝的锯子一直在不停地锯着我的胸口,生疼生疼的,每锯一下,我的眼泪自然而然地就落下来了,止都止不住啊!

    “可不能再哭了!”一旁的郎中忧心忡忡地道,“再这样哭下去,会落下病根儿的!”

    听郎中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朱和均也曾经叮嘱过我不能再伤心哭泣,否则会伤到胎儿,便生生抑制住不断上涌的伤悲,对班第道:“好,我听你的话,我不哭了,不哭了。”

    “这才乖!”班第放开我,将我安置好,拧了一把热毛巾,帮我擦了把脸,微笑道,“睡了这么久,肚子饿了吧?给你备了荔枝红枣汤,喝一点吧?”

    腹中一阵咕噜,早替我回应了班第,郎中自告奋勇地帮忙端了一小碗递给了班第,而后退了出去。我连喝了几小勺甜甜的荔枝红枣汤,顿觉一股暖流盘桓在心头,胃里也不似往日那般翻腾,呕吐感居然一点儿都没有了。这孩子今日怎的这么乖?难道他也知道我身子不舒服便乖乖地不折腾我了吗?我伸手抚上了小腹,却意外地发现我的下半身居然寸缕未着,再一摸,底下好像还垫着厚厚的几层纱布。

    我心内“咯噔”了一下,隔开递过来的勺子问班第道:“我的裤子呢?”

    班第微微一僵,随即恢复如常,嘴角强扯出一抹笑道:“脏了,扔了。已派人去取新的了,但要过几天才到呢。来,乖,张嘴,把汤喝了。”说着班第又将勺子递到了我嘴边,我推开勺子,紧盯着班第的眼睛逼问:“身下的纱布是什么意思?”

    班第的眼神明显地躲闪了一下,低头敛目握着汤匙在小碗里搅了片刻,抬头唤了我一声:“禧儿……”

    我的眼皮忽然突突直跳,艰难地张嘴:“是不是……是不是……”下面的话我不敢再问,只要一说出来,我觉得我的心便会跌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班第放下了小碗,俯□子,捧住我的脸,吻了吻我的脸颊,道:“禧儿,你现在身子这么虚,这个孩子又这么会折腾你,走了也好……”

    一股冰冷瞬间从心底透出,传遍四肢百骸,我双手紧捂着小腹,泪水再次决堤而出:“不——”

    “禧儿,禧儿,你听我说,听我说,”班第紧紧抱着我,安慰道,“我们还年轻,只要你把身子养好了,孩子会回来的!会回来的,你听见了吗?”

    “孩子——”我拼尽全力哭嘶喊了一声,“额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禧儿,禧儿?!”班第在耳畔急唤,可我只觉着心中惊痛莫名,浑身一丝力气也无,只想闭着眼睛,永远沉入这无垠的黑暗之中,那里没有那么多的痛苦……

    ************

    “纯禧,你这傻丫头,快点醒来,你要是再睡,我就当你答应跟我走咯!到时候你就再也见不到总惹你哭的笨班第咯!你真的还要睡啊?那我真的抱你走了哦!”耳畔总有人聒噪,让人想睡也睡不好,我无奈地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弯弯的细长桃花眼,凝神认了一会儿才认出,这是易容后的朱和均。

    “傻丫头,你终于舍得醒来啦?好吧,那我就暂且不带你走了。”朱和均说完转过头,不无妒忌地对同样守在床头的班第道,“好了,傻丫头醒了。看来她还是最舍不得你,看吧,一听我要带她走,她就醒了。”

    “表兄,谢谢你!”班第满怀感激地对朱和均说,“你自己伤着却还要替禧儿诊治,日夜看护,我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你了。”

    “行了,表弟,”朱和均一拍班第的肩膀,大方地道,“自家兄弟还说什么谢不谢的。”

    班第和朱和均这么一团和气,让我听得一头雾水,这两个一个是“四明会”的总舵主,一个是誓要剿灭“四明会”的兵部侍郎,怎么就互相称了“表兄,表弟”了?

    “傻丫头,”朱和均握着我的手,凝望着我的眼睛道,“你怎么这么傻啊?孩子的事不是你的错,都是噶尔丹和阿奴害的,要怪你也得怪他们,怎么能怪到你自己身上去呢?他俩现在遭报应了,在乌兰布通被打得屁滚尿流的,这会儿正跟你爹求和呢!!”

    “真的吗?”我擦擦眼角的泪,用询问的目光望向班第。

    “真的,”班第拧了把毛巾,边替我擦了擦脸,边道,“噶尔丹派了使者去找二伯了,要和谈。”

    洗了把脸,我感觉精神是好多了,便问道:“二伯答应了吗?”

    “还不知道,”班第道:“正在谈,还没结果。”

    “别管什么结果了,”朱和均插话道,“班第,人我给你救回来了,可别再丢了!再有下一次的话,我可不管你是不是我表弟,直接带她走。”

    “不会的,你放心。今后,我将寸步不离。”班第说着,怜爱地抚了抚我的脸庞。

    “傻丫头,”朱和均俯身摸了摸我的头发,“你可得赶快把身子养好了,只要身子好了,什么都会回来的。还有,你不是跟我说过,这次若能平安回去,一定要让陷害你的人好看吗?你这样日日啼哭,一副病恹恹的样子,那些坏人看了可不知有多高兴呢?还记得那次我们一起坐牢时,你怎么说的吗?笑总比哭好!你都忘了吗?振作起来,我认识的傻丫头可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

    是啊,笑总比哭好,这是我亲口说过的话,我自己怎么可以忘呢?噶尔丹和阿奴虽得了教训,可是,这次害我差点儿没命的胤礽、蓉玥、琪琪格他们还都在京城里逍遥呢!塞图的死,孩子的离去、朱和均受伤这些帐,等回去了也得好好的跟他们算算!我不能这样一蹶不振!想到此,我朝朱和均会意地点点头,又望向班第道:“班第哥哥,我饿了,红枣汤还有吗?”

    “有,有,”班第连连点头,欣喜道,“我这就去给你端来!”

    一碗红枣汤下肚,我的精神头回来了,班第和朱和均则都是一副“终于把心放进肚子里”的表情。看着他俩,我忽然想起方才他们互称“表兄表弟”之事,便忍不住好奇问了一问。没成想,这俩人居然各自从领口掏出一件挂坠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瞧,目瞪口呆——两件小号金镶玉挂坠,一模一样。

    “这……这怎么回事?”我完全糊涂了!班第手里有一件我是知道的,我一直以为这是我与班第冥冥中注定结为夫妻的明证,可怎么朱和均手里也有一块!

    “这是家传的。”朱和均轻叹了一声道,“听我娘说,当年躲避兵乱时,我小姨与家人走散了,小姨手里的就是班第这一块。”

    “啊?!”没想到这两个“死对头”搞了半天居然是表兄弟!天呐,这造化也太弄人了!我瞪大了眼睛,轮流盯着朱和均和班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好不容易咽下一口唾沫,试探道:“那……那班第要不要跟你回去认亲?”

    “晚些时候再说吧,”朱和均拿回玉坠挂回脖子上,拍了拍班第的肩膀,一径笑着对我道,“你还病着,班第得照顾你啊,我也得先回去禀告了我爹娘才行。这件事暂时只我们仨知道,先不要声张,你也不要多想,安心养病吧。”

    朱和均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但那最后一句是在告诉我,他不会让班第回去认亲。我暗暗松了口气。这门亲也太凶险复杂了,我想想都脑袋疼。

    “好了,”班第也拿回了玉坠,扶着我的肩膀郑重其事正告我,“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安心静养,不能费心费力,赶快躺下,乖乖闭上眼睛睡一觉。”

    朱和均“嗯哼”了一声,站起身来道:“守了两天,可累死我了!我也回去睡觉了!”

    班第道了声“好”却头也不回,只朝朱和均挥了挥手。朱和均的身影才从门口消失,门才“吱呀”一声关上,就见班第这家伙快手快脚地脱了自个儿的外衣,一掀被角“哧溜”一下钻了进来,吻了吻我的额头,紧紧地拥住我道:“老婆,以后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那以后打仗也带着我吗?”我仰头望住他的眼睛。

    班第一愣,咬着后槽牙道:“带!”

    我搂住他的腰身,把头贴在他的胸口,听着那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声,安心的感觉又回来了。

    “老婆,”隔了半晌,班第唤了我一声。

    “嗯?”半梦半醒中,我应了一声。

    “害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班第的声音异常地平静却透着股狠劲,“但是,这次我们要应付的人非同一般,你得做好准备,要沉得住气才行。”

    “嗯?”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抬头望向班第,只见他脸上尽是狠厉之色,我伸手抚向他皱紧的眉头,问道,“你相信我这回不是擅自出宫了吗?”

    “我信,”班第握着我的手吻了一下,贴在他的心口上,“知道吗?皇阿玛拨给你的宫女盈春染了瘟疫暴毙了。”

    “盈春……暴毙?”我又一次目瞪口呆,又是一条人命!胤礽他们怎会如此歹毒?

    “盈春一死,你擅自出宫的事便成铁案了,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你这么一病,皇阿玛心疼你还来不及,一定不会再罚你了。”

    “老公,”我望着班第的眼睛,正色道,“你觉着将来皇阿玛把江山交到胤礽手里会变成什么样?”

    班第眯了眯眼睛,冷笑了一声,挑眉道:“皇阿玛正值盛年,那一天还早着呢,期间会发生些什么,谁又会知道?”

    “老公!”我略略激动地唤了一声。口风终于变了,榆木脑袋终于开窍了。

    “嘘!”班第用食指覆住我的嘴唇,压低声音道:“不过,今后你见到太子,还得像先前一样恭敬,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能做到吗?”

    “能!都听你的!”我搂住班第的脖子,在他的唇上主动啄了一下。

    “老婆,”班第又搂住我,回啄了我一下道,在我耳旁轻声道,“你等着看好了,有一天我会让胤礽为今天的所作所为后悔终身。他在你身上造的孽,我要在他身上千百倍地讨回来!”

    “我信你!”我往班第的怀里贴了贴道,“不过,在那之前你能不能先满足我一个要求?”

    “你说吧,别说是一个,便是一千个,一万个,只要你说,我一定都答应你。”

    “我睡不着,你给我唱《波如来》哄我睡吧!”

    “好!”班第轻笑着侧过身,调整了下姿势,一下一下轻拍着我的后背,用我想念了许久的醇美嗓音唱起了熟悉的旋律。我窝在专为我一个人搭建的天堂里,心里格外的宁静。这歌声只为我而起,这胸膛只为我遮风避雨,无论前路有多诡谲,我都不会再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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