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边,开始出现环肥燕瘦的官家小姐、商贾千金。想必年少登科的我,正是金龟婿的理想人选。

    于是,我归家的时间,越来越晚,甚至开始彻夜不归。

    我寒窗苦读的时候,一直以为书中自有颜如玉。而春铃,在我眼中,是比颜如玉更好看的人。谁知自从那些富家小姐,如同走马灯一般,流连在我周围之后,春铃竟不可思议地变得不堪入目起来。比起那些珠圆玉润的美人,春铃仿佛越发显得人老珠黄。我竟深刻地体会到了古人多将结发妻子,戏谑成糟糠之妻的原因。

    刚开始,我会给春铃编造各种理由来解释不归家的原因,譬如政务繁忙。后来,我简直连编造理由都省略了。

    偏偏此时,中书令丁大人,竟为了他的长女丁云轩,登门造访。

    丁云轩彼时正青春貌美,但真正令她名声斐然的,却是她的志在必得的强悍个性。只要她看中的东西,千折百转,也必定到手。

    我碰巧就是她看中的。

    很快,那些盘旋在我身边的莺莺燕燕们,如同被大风吹散的乌云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直到丁大人登门拜访,我才终于知道了自己突然就不受欢迎的原因。

    那些个贵胄小姐,皆是因为丁云轩钟情于我,纷纷主动退避三舍。

    最后只剩下了一个障碍。

    春铃。

    于是,丁大人亲自登门。

    几乎是以命令的口吻,要求我把自己身边“不相干的人”,处理干净。

    那个牵着我的手,陪我看了多年菜花的女子,突然之间,就成了“不相干的人”。

    但奇怪的是,我却并不觉得恼怒。

    我既然鲤鱼登了龙门,身侧相伴的,自然应该是龙,而不能再是那不堪入目的鲤鱼。

    于是,我把春铃,送回了老家。

    但我也不是薄情寡义之人。

    我建了华丽的大夫府,并拨了不少丫头婆子给春铃。

    春铃是个丫头出身。现在有那么多的丫头来伺候她,她也是赚到了。

    春铃走的那天,我甚至没有去看一眼。

    但我的母亲却到了我的房间,将我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大意就是我喜新忘旧,背弃糟糠之类。

    其实我觉得母亲有些小题大做。

    自古男儿多薄幸。

    有些人可以共患难,却不适合共富贵。

    爱情对于男人来说,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罢了。

    世上的男人,对于女人来说,无一不渣。

    只是分为已被证实的渣,和尚未被证实的渣而已。

    于是在母亲的指责之下,我只是冷冷地说道:“春铃不过是个乡下婆子,在我的身边,只会给我丢脸。”

    听了此言,母亲不再浪费口舌来数落我,只是提出,她要同春铃一起回老家去。

    我自然是百般劝阻。

    但母亲年轻守寡,性格执拗,丝毫不为所动。

    无奈,我只能多拨了人马,将母亲也送回老家。

    接下来的日子,我好不飞黄腾达。

    成了中书令的乘龙快婿,又是朝堂上的新贵。我的身边,自然是前呼后拥,我的耳边,尽是阿谀奉承。

    连家中的新妇丁云轩,也颇为如我意。

    小丁此人,身材曼妙婀娜,神情顾盼生姿,着实比春铃那黄脸婆强多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春铃和我的女儿贝儿,颇不得小丁欢心。

    小丁时时抱怨,贝儿性情乖僻,经常顶撞她。

    贝儿果然是被春铃那村妇教导得毫无教养。

    自从小丁来到,我便对贝儿那野丫头逐渐心生厌恶,疏远起来。

    后来甚至几乎忘记了,还有这个女儿的存在。

    其实这个实在不能怪我。

    身边有了美人,连君王都不早朝了呢,何况我只是个寻常人。

    直到有一天,我才想起来这个女儿。

    那是仆人慌慌张张来找我,说是贝儿出事了。

    我心中一惊,连忙赶到贝儿的房间。

    竟然没有看到贝儿。

    只有小丁,哭着告诉我,贝儿已经病死了。

    我心中好生遗憾,这个女儿,果然是个福薄的。

    怎么生场病,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去了。

    我悲伤了一会儿,随即安慰痛哭的小丁,劝她不要过于介怀。

    虽然我和小丁很快便不再介怀,释然坦荡了。

    但仍有人,要耿耿于怀。

    第二天一早,母亲和春铃,便从乡下赶回来,在贝儿的灵前,发出雷动的哭声。

    我匆匆地赶去,安慰母亲,却又被母亲,骂了个狗血淋头。

    母亲指着贝儿,满面悲容地说:“我以为,你只是抛妻。没想到,你竟然还弃子。抛妻,最多说明你没有良心。弃子,只能说明,你连人性都泯灭了。老身羞愧,生养出如此凉薄寡义,猪狗不如的东西,真是愧对祖先。”

    我好生不服气,于是向母亲解释道:“我怎么会弃子呢?母亲你误会我了。我一直对贝儿,宠爱有加。是贝儿福薄,一病不起。”

    母亲却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解释,指着我的鼻子,继续骂道:“一病不起?那我可问你,贝儿既然病了,可曾有请过郎中?”

    我一时语塞,贝儿何时生病,是否请过郎中,我竟完全不知道。

    只听母亲继续说道:“你还敢说宠爱有加?自从丁家恶妇进门,便百般虐待折磨贝儿。你更是不闻不问。贝儿就是被你们亲手害死的。”

    我有些震惊,赶忙纠正母亲:“小丁貌美心慈,对贝儿视如己出,怎会虐待折磨?”

    “貌美心慈?”母亲冷笑一声,一把拉开盖着贝儿的白布,指着贝儿道:“你看看,贝儿面黄肌瘦,瘦骨嶙峋。就是被你貌美心慈的小丁视如己出的结果。”

    我顺着母亲的手看去,竟然惊讶地发现,我印象中白白胖胖粉粉嫩嫩的贝儿,竟瘦小得可怕。

    我一时有点发懵。

    只听到母亲继续说道:“听下面的嬷嬷说,平日丁家恶妇,只给贝儿吃些残羹冷炙。稍有不如意之处,就乱棍毒打贝儿。贝儿哪里是病死的,根本就是被丁家恶妇,活活打死的。”

    我大惊,结结巴巴地分辨道:“母亲,这样的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小丁是名门闺秀,断不可随意攀诬。”

    “攀诬?”母亲一把拉开贝儿的衣袖,颤声道:“你自己看看,我是否有攀诬你的名门闺秀?”

    我一看,贝儿的胳膊上,竟然全是伤痕,大大小小,新旧交错,让人触目惊心。

    一时间,我心乱如麻。一边是如花似玉的新妻,一边是被欺凌致死的亲儿,叫我如何抉择。

    偏偏,母亲还是不依不饶,步步紧逼。

    她厉声道:“丁家恶妇,欺辱原配,毒害继子,按照我朝例律,其罪当休。”

    “休妻?”我一听,却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万万不可。小丁是中书令丁大人之女。如果休妻,就是得罪了丁大人。将来我的仕途,必定受到大大的影响。”

    “混账!”母亲痛心地道:“你为了自己的前程,真的要包庇那个毒妇?”

    我扭扭捏捏地道:“母亲,儿子寒窗苦读十余年,才有今天的一切。怎可轻易毁了?”

    “你也知道你读了十几年的书。”母亲的脸色有些痛苦:“我让你读书,是想让你明白事理,懂得是非,知道善恶。如果早知道,读完了书,你反而变成畜生了,我当初,还不如把辛苦挣来的钱,扔到水里去。”

    我只能低着头,听着母亲的责骂。我心里想着,大概母亲出出气,也就消气了。

    母亲果然,语气温和了不少。她把我拉过来,摸摸我的头,语重心长地道:“儿啊,你很聪明,母亲很高兴。但是人生在世,不但要有个睿智的头脑,还要有颗善良的心。功名利禄,固然能让你得到别人的高看。但是,只有行事无愧于心,才能活得有尊严,才能让你自己,看得起自己。”

    我听着,有些羞愧地道:“母亲,儿子错了。”

    母亲却摆摆手道:“不是你的错。是母亲,没有教会你仁义道德。是母亲,看着你倒行逆施,泯灭人性,却无力挽回。母亲无能,无颜面对先祖。”

    母亲说完,竟甩开我的手,一头向着贝儿的棺木撞去。

    我大惊失色,却为时已晚。

    母亲满头鲜血,含恨而终。

    我想起母亲数十年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不由得大悲。

    母亲一生,克勤克俭,盼着我有出息。现在苦尽甘来了,她却不能等来儿子报答亲恩。

    我万分悔恨,在母亲灵前,跪了整整七天七夜。

    但是这七天,我的孝心,也就算完满了。

    我依旧,同貌美心慈的小丁,过着你侬我侬的日子。

    而春铃,倒是变得颇明事理。等到母亲下葬后,她便免除了我的后顾之忧,仍然回乡下去了。

    我终于舒了口气,干脆搬进了小丁家的中书府,安心地享受起荣华富贵来。

    谁知,没消停几天,乡下的下人,又来叨扰我了。

    好说歹说,一定要我回乡下去看看。

    我心中好生气恼。

    定是那春铃,又在作妖。

    不论怎样的恩情,也禁不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吧。

    于是我铁了心,要与那丑妇,做个了断。

    待我气冲冲地赶回乡下那新修的气势恢宏的大夫府,想要指着丑妇的鼻子,骂她个生在福中不知福,得寸进尺。

    突然发现,春铃竟然不在府里。

    连下人们,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真是丑妇多作怪。

    我骂骂咧咧地,走出大夫府,准备在村子里,将她寻回来。

    却突然发现,此时竟是,黄花盛开的季节。

    乡间田埂,大片的黄花烂漫。

    春风拂来,花香淡淡。

    我忽然有些恍惚,仿佛自己还是那个惦记着菜花饼的少年。

    莫非,春铃是去摘黄花,给我烙饼了?

    仿佛心中灵犀一闪。

    我快步地,向着以前我们三人居住的旧屋走去。

    自从我登科,就没有回过那个我住了二十余年的旧屋。

    所谓的旧屋,其实就是两间破旧不堪的土棚。

    屋外有个小院子,用低矮的篱笆围着。

    篱笆已经残缺,只剩下几支朽木支棱着。

    土屋的房顶,是用稻草和破瓦覆盖。以前一到雨季,我们三人,就只能东躲西藏,捡雨水淋不到的地方勉强度日。

    如今,这土屋,更是变得断壁残垣。

    只剩下个破门,勉强虚掩着。

    这扇破门,以前可是母亲的宝贝。

    母亲说,只要有门在,关起门来,就是个家。

    于是乎,我们三人,每年都花大力气,将这木门,修修补补。

    过年的时候,我还会写对联,贴在这门上。

    而春铃,则会剪出各种各样的精致窗花,往这扇宝贝破门上贴。

    想到这里,我不禁会心一笑。

    往事,如同潮水一般,往我的脑中涌来。

    我心中有些感慨。

    却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一股让我魂牵梦萦的,牵肠挂肚的,香味。

    菜花饼!

    春铃让我回乡,果然是给我做了菜花饼!

    还是她有良心。

    我颇有些高兴,决定好好夸赞春铃一番。

    于是我唤着春铃的名字,将大门推开。

    大门发出令人不快的吱呀声,随之映入我眼帘的,果然是春铃。

    但是,她已经,将自己吊死在了旧屋的横梁上。

    我有些发懵。

    我呆呆地望着春铃。

    她的旁边,是那张以前我们一家人一起吃糠咽菜的破桌子。桌子上,果然放着个碗。碗里,是我最喜欢的,菜花饼。

    春铃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给我烙了菜花饼。

    菜花饼还冒着热气,发出熟悉的香味。

    碗旁边,放着一张纸条。

    我呆呆地走过去,木然地将纸条拿起来。

    竟是春铃清秀的小篆:

    ‘忆清秋,

    月满楼,

    花间长醉执君手。

    伊人空瘦,

    难述离愁,

    对镜红妆易白头。

    青山旧,

    水难留。

    几度愁肠可知否?

    桃花深处,

    愿与君辞,

    只留清风满衣袖。’

    我拿着纸条的手突然颤抖起来。

    我不知怎么的,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哭那再也吃不到的菜花饼。

    哭那再也回不去的贫寒而快乐的日子。

    哭那再也不能团聚的一家三口。

    之后,我厚葬了春铃。

    人嘛,总要向前看。

    流连于往事,于事无补。

    幸亏我还有我的荣华富贵。

    我还有我的貌美心慈的小丁。

    但是,没有想到,我的人生,又匆匆地踏上另一个岔路。

    很快,就有人上书参奏我,说我抛妻弃子,气死寡母,是个狼心狗肺,道德败坏之人。

    彼时吾皇是个女人,对这些数典忘祖,刻薄寡恩之事,尤为在意。

    于是她一道圣旨,将我罢官。

    我的荣华富贵,一夜之间,像泡沫一样消散。

    幸亏,我的美妻还在身侧,老丈人还是个权倾朝野之人。

    我东山再起,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于是我丝毫没有颓废,只打算回到府上,就全当韬光养晦罢了。

    直到我穿堂而入,走进我和小丁的卧房,我才发现,这些韬光养晦之说,不过是一厢情愿。

    因为我竟然看到,小丁正在和一个陌生男人,行那苟且之事。

    我勃然大怒,提剑就要手刃这个奸夫。

    却听见小丁银铃般的笑声传来:“你的绿帽子,多了去了,又不止他这一个,你杀得完吗?”

    我气急败坏地冲着小丁喊道:“我对你百依百顺,关怀备至,你为何要不知廉耻?”

    小丁却依然笑嘻嘻地道:“我这个不知廉耻的人,不正好和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人般配吗?”

    我却突然愣住了。

    小丁说的这句话,真是对极了。

    我自己不做君子之事,怎么还去要求别人,礼义廉耻呢?

    我只能颓然地将剑仍在地上,低声下气地道:“爱妻,为夫不会怪你。只要你从此修身养性,你我还是同从前一样,琴瑟和鸣。”

    小丁突然大笑起来:“琴瑟和鸣?如今你已经身败名裂,我如何与你琴瑟和鸣?”

    我惊道:“爱妻,你此话何意?夫妻不应该是同甘共苦吗?”

    小丁饶有兴趣的望着我,一副循循善诱的表情道:“我只能与你同甘。只有春铃那种下贱的人,才配与你共苦。你如今住的地方,是中书府。只要你滚蛋,我爹中书令,就会立即为我招来新的金龟婿。”

    望着小丁淫荡的笑脸,我突然想起了,我为了她做出的种种。

    赶走春铃,刻薄贝儿,逼死寡母。

    我当真追悔莫及。

    母亲临死前,曾对我说,只有问心无愧,才能自尊。

    我此时此刻,真是无地自容。

    我如同发了狂一般,大笑着,走出了中书府。

    我寒窗苦读十余年,如今却落了个赤条条,一无所有的下场。

    仿佛黄粱一梦。

    我的心中,却并不责怪小丁。

    我知道,即使没有小丁,也会有其他女人,像苍蝇一样,盘旋在我周围。

    因为,我便是那有缝的蛋。

    让我一无所有的,不是其他,而是母亲所说的,我低下的人格和操守。

    我枉读了圣贤书。

    只学了圣贤的智慧,却没有学到古人的德行。

    我一路狂笑,回到旧屋,写出了欲往何处的残词,遁入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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