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生何求

    傍晚的霞光透过云层,落在行人渐稀的庆云桥头,将青石栏杆染得一片瑰色。桥下有收了渔的渔船,欸乃声中划破下头的河面,朝着夕阳深处归去。

    庆云桥上缓缓行来一辆两匹老马拉着的油壁轻车,略上了些年纪的车夫松松地牵着辔头,悠闲地倚在车辕上,嘴里嚼着一至细嫩的茅根,很是自得。

    老马走走停停,坐在车上的中年文士也不催促,只散淡支颐,若有所思地望着外头教落日余晖然成金红色的景致。

    远远的,有女子中气十足的声音,喊着自家野在外头的小童回去吃饭,遥遥响起小童清脆的回应声,在空气中传得老远,与缕缕炊烟一道,朦胧了渐浓的暮色。

    中年文士闻之一笑。

    坐在中年文士对面伺候茶水点心的侍童见了,总算微不可觉地松了一口气。

    老爷这一路南下,总是一副近乡情怯,眉心不展的悒色,作为下人,虽然并不曾受老爷斥骂责罚,可是到底不似寻常赏花踏春时那样轻松。这下老爷笑了,可见是心里松快了,他也不必时刻提溜着一颗心了。

    中年文士眼角余光瞥见侍童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不由得微笑,将袖在袖笼里的折扇取在手里,轻轻敲在小僮儿的额角上,“小小年纪,心思恁多!”

    侍童一捂额角,“老爷,小的也是不得以,临出门前,公主吩咐过小的了……”

    话还未说完,中年文士便一展折扇,慢慢摇了摇,道:“知道了。车里闷,你也到外头看风景去罢。”

    侍童撅嘴,但还是乖乖地掀开车帘子,坐到外头去了。

    文士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

    自他中了状元,先帝赐婚他与和安公主,中间历经先帝宾天,婚事搁置,新帝登基,按制守孝三个月后,册后立妃。一应典制过后,礼部又忆起他与和安长公主尚有婚旨在身,又奏请新帝,为他共长公主完婚。这一耽搁,便过了一年,和他同科的授官或捐官的,都上任去了,而他因尚了公主,地位尴尬起来。虽然他能享受和安公主每年二千石的禄米,子孙世袭,在外人看来也是风光无两了。

    然则内中的辛酸,却只得他自己晓得。

    原本他打算接了祖母进京,在近前照顾尽孝,怎耐祖母闻听他尚了公主,不愿进京在公主府中居住,教他夹在公主殿下与她之间为难。遂以年迈体弱,不堪路途遥远颠簸为由,留在松江。而已同他圆过房的侍妾赵氏,他曾致信祖母,若赵氏愿意,便给她一笔银钱,放她回去嫁人。皇家的规矩有多大,在尚未完婚前,皇家派来的女官整饬状元府邸一干下人时,他便见识过了。略长得齐整妩媚些的丫鬟侍女,先是打到后院做粗使丫头,隔不几日就寻了由头卖了。他不愿赵氏也落得凄凉下场。奈何赵氏如何也不肯,跪在祖母跟前哭陈,生是谢家的人,死是谢家的鬼,断没有拿了银钱离去的道理。祖母无奈,只得托商船,送了赵氏与一应伺候他的丫鬟婆子上京,只说是他惯用的下人。

    赵氏以丫鬟身份入得府中,却被严加管束,如何也近不得他的身,更不肖说伺候他了。如此妾身不明地在府中两年,便郁郁而终。公主府仅仅赏了一条草席,将她草草卷了,扔到化人场去。待他知晓赵氏没了,偷偷差仆从去化人场,却连一捧能送她魂归故里的轻灰都觅不到。

    如今一晃眼,二十年过去,除了十年前祖母辞世,他赶回来以孝子贤孙身份送她老人家一程,短暂在松江府停留数日,便再不曾踏足过故土。若非此番公主执意亲自南下送女儿出嫁,他也不会重归故里。

    从桥上望出去,物是人非,闲云亭犹在,往日的时光终究一去不返。授业恩师东海翁早已仙去,他甚至未能亲自登门吊唁。旧日同窗,也天各一方,断了音讯。至于记忆中那目光明澈,声音清脆的小娘子……偶尔午夜梦回,他会有淡淡庆幸,幸而不曾耽搁了她,教她生生被公主府吞噬。

    最后凝视一眼渐渐西沉的夕阳,文士轻声吩咐车夫,“往缸甏行,觅个饭辙罢。”

    “好嘞!”车夫轻轻一扬马鞭,“啪”地甩了个响鞭,两匹老马得了指令,扬蹄慢悠悠拉着油壁轻车,下了庆云桥

    车行至缸甏行,有三两个调皮小童追着轻车奔跑,嘴里还念着俏皮话:

    先生先,屁股尖,坐勒马上颠勒颠,要吃豆腐自家煎,坐勒屋檐头浪吸筒烟……

    侍童虽然并不懂方言,可也觉得这童谣念得不是什么恭维话,遂瞪圆了眼睛,挥手驱赶小童,“去去去,一边去!”

    几个小童也不怕他,挤眉弄眼地围着老马跑来跑去。

    侍童无奈,还是马夫一甩马鞭,将调皮鬼们吓得怕了,这才将车赶进巷弄里去。

    这片刻耽搁的工夫,中年文士已经留意到缸甏行两旁,早不复旧时光景。原本的米行如今换成了一间沽酒的酒坊,酒旗招展,自有好酒之人前来沽酒,而后往隔壁专卖五香豆,糟毛豆子,梅子鱼的小食铺内,买一包过酒的小吃,用油纸包成一个三角包,拿细麻绳捆了,拎在手里,慢悠悠家去。

    文士看得垂涎,吩咐侍童,“去买点梅子鱼来。”

    那侍童犹豫,“老爷……”

    老爷倏忽便败了兴,“罢了。”

    侍童在车外也不禁噤了声。

    幸而马车很快停了下来,车夫跳下马车,将辔头拉住了,“老爷,您看,这是此地最好的一间馆子了,便是别家有相同的菜式,也比不得这家的口味。”

    侍童抬头望着店招,“珍馐馆。这店家好大口气!”

    文士挑开车帘下得车来,随手在僮儿头顶一敲,“所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京城虽大,亦未必能广纳全天下的美味。此间东家敢谓之珍馐,必有不凡之处。”

    侍童茫然,老爷这是又活过来了?

    文士轻笑,“遇事不可先入为主。”

    侍童给了马夫银钱,叫他自去觅食,自己则随着老爷进了珍馐馆。

    立刻有店小二迎上来,“客官里面请。客官几位用餐?”

    得了“两位”的回复,遂将二人引至一张靠窗,能看见外头景致的桌前,复又取了菜单来。

    文士一边翻看菜谱,一边问伙计,“贵店的东家可在?能否请出来,就说有故人前来?”

    伙计闻言微微一怔,转而笑道,“客官请稍侯,小的这就去替你转达。”

    伙计往掌柜的所在的柜台去,小声将文士的请求说了。柜台内的中年妇人放下手中算盘,抬眼朝文士望了望,见是个皮肤白净,蓄着三缕长须的中年人,仿佛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遂吩咐伙计好生招待客人,自己则从柜台旁的侧门去了后堂。

    少顷,一书生打扮的青年自内堂缓步而出,来在文士跟前,一揖道:“晚生方景云。此间的东家乃是家母。不知先生是……”

    文士微笑,“我是令尊的同窗故友,多年不见,今日一时兴起,不请而来,想与令尊把酒言欢。”

    年轻的方景云闻言,略略露出一丝憾色,“真是不巧,家父家母近日一道出门,游山玩水,寻幽揽胜去了,归期不定……”

    中年文士摇了摇折扇,“不碍的。我原就不曾与令尊有约,如今得知故人一切安好,便已尽兴。”

    方景云忙一拱手,“今日便由小侄做东,请您小酌两杯。”

    文士欣然应允。

    直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喝得微醺的文士,才由侍童扶着,挥别方景云,出了珍馐馆,登上早已候在外头的油壁轻车,任由两匹老马在车夫的指挥下,慢慢出了缸甏行,往来处去了。

    待马车行出一段,文士仿佛酒醒了些,也不顾僮儿的阻挠,自去撩开了窗帘,朝着夜色中的巷弄回望。

    只见家家户户的门窗中透出的灯光,将青石铺就的巷子照成暖暖的一条长街,青年人的身形挺拔地站在珍馐馆门前,与他记忆中的身影融合在一处,模糊了虚实。

    文士回到馆驿,散去了酒气,洗漱过后,来在公主房间。

    和安公主正坐在罗汉床上,与女儿说话,见他进来,笑吟吟地唤他,“停云,你看这是松江府地面上的查老爷差管家送来的。查老爷说与你乃是同窗好友,这是给朝歌添妆的。并与霍知府一起,请你明日小聚。”

    炕几上放了只黑黝黝的老檀木匣子,里头盛满了拇指大小的合浦南珠,在灯下焕出柔和的光芒。

    见公主与女儿俱是十分喜欢的模样,文士浅笑,“明日须得请查兄霍兄好好喝几杯。”

    女儿出嫁在即,和安公主同女儿有说不完的体己话,文士退出来,站在驿馆的庭院当中,抬仰望半空中的一弯新月,徐徐透出一口气来。

    当年祖母一心望他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当年他连中三元,如今贵为驸马,虽只领了个闲散的虚职,但终归遂了她老人家的心愿罢。

    晚风拂过,星月迢迢,他淡淡微笑。

    故人安好,别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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