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曾说,男子汉立身天地间,不畏行差踏错,怕是没有担当,遇事逃避……”说话间,郑泰飞鲜血喷涌喉间因空气倒灌而咯咯作响,显然十分痛苦,但他却依旧坚持着断断续续地将话说完:“卑职……虽有愧于将军,却总算不曾……愧对他教诲……卑职苟活了这许多年,如今是时候去地下向将军请罪了……”

    他忍着刻骨痛意说到这里,终是剧烈咳嗽起来。大口大口鲜血喷衣襟上,也刺入了他眼帘,让他仿佛又看到了三年多年昭庆生灵涂炭,无辜百姓四下奔逃避难,鲜血与白骨当途塞道场景。

    刚才他虽然对元宝说自己毫无悔意,但那不过是不甘示弱罢了。自少受到姬任情仁兵教导他,实际上对此颇为介怀。当下郑泰飞心头愧意翻涌,遂强打起精神,提起后一点力气对元宝说道:“你想为已故太子报仇么?当初我领兵攻入皇城没过多久,便收到了他被刺身亡密报……据我皇城买通内应说,他是死一个颇有野心大臣手中……那人似乎……”

    元宝听得心头剧震,忍不住问道:“那人究竟是谁?!”

    但说到这里,郑泰飞终是支撑不住,溘然闭眼,再也无法回答元宝问题。呼吸停止瞬间,他唇角微扬,带起一抹淡淡笑意,似是十分心满意足,这让他原本凶恶面庞显得柔和了许多。

    早他眼瞳开始涣散时候,元宝便将手掌按他要穴上输送真气,指望能将他性命延得一时三刻,好说出刺杀昶太子幕后黑手。可无论他如何发力,郑泰飞却始终不曾再睁开眼睛。末了,元宝颇不是滋味地收手,狠狠往地上捶了一拳:“可恶!”

    姬祟云则是定定看了郑泰飞遗容半晌,喃喃说道:“没有担当,遇事逃避——不错,无论再如何不想面对,我也必需找他问个明白。郑泰飞,你没有逃避你责任,我也不该再因私情而回避我责任。”

    说罢,姬祟云不避脏污,将郑泰飞遗体搬进了屋子,平平放榻上,预备等事情了结后再回来处理。

    一旁,元宝隔着半开窗牖注视着他动作,忽然注意到桌上有本以婉丽风流著称诗集,不禁眉梢一挑,露出疑惑之色,似乎是奇怪,以郑泰飞这等粗豪性子,怎么会看这种书。

    姬祟云恰好注意到了他神色,淡淡道:“这不是他屋子,而是我表兄。他从未这里召见过下属,今日却让郑泰飞到这里来,是不是早就算准我会过来找他问个明白,又或许另有思量?”

    这些问题,元宝自然无法回答,而姬祟云也压根没想要等他回答。一掌推去扑灭烛火,重带上房门,他轻振流云长袖,瞬间便跃上墙头。

    见状,元宝不禁失声问道:“你要去哪里?”

    “自然是去找贺允复。难道你要跟来?”

    “不……”这时静下心来,元宝仔细琢磨着适才郑泰飞话,觉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况且从郑泰飞对姬祟云说那些话来看,此人虽然做过错事,但也算条汉子,便决定相信他话:“他刚才说昶太子实际是死于权臣之手,我想立刻去查上一查官说章节</a>。”

    “也好。”姬祟云道,“国子监祭酒叶大人家大公子叶修弘是我朋友,他能接触到许多常人不能及资料,你或许可以找他帮忙。”

    元宝沉默一下,第一次向姬祟云道了谢:“多谢。”

    姬祟云微微颔首,不再说话,旋即黑发微扬,红衣身影瞬间融于夜色之中,再看不分明。

    而目送他离开之后,元宝也立即转身离去。虽然承了姬祟云情,但他并不会立即去找叶修弘,以他太子近侍身份,当年能调动资源比之叶家也不遑多让,只是以前他注意力多集中乱党与有野心争位皇子这边,并未特别关注朝臣。现,他决定回到自己秘密居处,先将当时搜集密报再看一遍,看能否筛出什么蛛丝蚂迹。

    这无疑是个冗长而烦琐工作,并且不一定会有收获。花了两个多时辰功夫将积尘已久密报看完,元宝依旧不曾发现什么疑点。他闭上眼睛,细细将资料又脑中逐一剖析过,回忆至某一条时,忽然猛地睁开了眼睛。

    “贼军攻城前日,白孟连入宫探望荣嫔,并见十二皇子。”

    荣嫔是白孟连表妹,早年太上皇广选妃嫔时被送入宫中。可惜她虽然善体人意又貌美动人,却始终不曾诞下皇子,并因反逆入城时惊吓过度,缠绵病榻一年之后便死去了。

    而十二皇子当初则是个未满五岁孩子,是一个地位底下侍人所出,名为皇子,宫中却无甚地位,且不久后便重病而死,从此几乎再没人记得他。当年荣嫔因与那侍人投缘,连带着对十二皇子也照顾有加,时常邀她们母子到自己所居宫宇小坐闲聊。白孟连觐见荣嫔时会遇见十二皇子,实是再平常不过事情。元宝当年分析资料时,将这条小小奏报看了无数遍,也从未放心上。

    但是现,经过郑泰飞提醒,他突然意识到,派出刺客那幕后主使未必会与皇子联手,他也可以擅作主张去刺杀昶太子,等太子之位空悬后再将认准皇子推上去。若这皇子是个尚懵懂年幼孩子,便无异于是个被人操控着用来争权夺势傀儡,站背后人将来获得利益也会多。

    十二皇子母族出身寒薄,根本没有可以倚靠人,若是白孟连挑中他做为傀儡,倒确再适合不过!而纵观白孟连多年行径,无一不是野心勃勃,掌控欲极强,确是像是会做这种事人!

    一念及此,元宝原本略有萎靡精神立即为之一振,当即就往白府匆匆赶去,不愿再浪费哪怕一刻时间。

    他原本打算潜入白孟连书房,翻找有无证据,但进到白府后,才发现书房内竟是灯火通明,有好几个小厮值守。只是,身为家主白孟连却是不见踪影。元宝暗中窥伺片刻,从小厮们闲聊中才得知,白孟连却是另一处与家人商议要事。

    元宝正暗忖该如何瞬间将这几人统统打倒、并不惊动旁人时,忽然听到附近偏院里传来了几声女子哀求啼哭。虽然立即被掩住了嘴盖去了声音,但耳力过人元宝自认绝不会听错。

    他是个洁身自好人,但从小行走宫中,或多或少也曾见过诸般腌攒不堪之事。当下立即便认出,是有人强迫那女子行燕好之事。如果是平时,他多半会以为是白家哪个不肖公子强迫丫鬟罢了。但今日……白氏与明独秀尸骨未寒,双双停灵白府,再没有心肝丧行之人,只怕也做不出这事来。

    意识到里面蹊跷之后,元宝遂先掠身往发出声响偏院而去,想看一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很,他便找到了传出异响屋子。但当看清披头散发地被人按床上那女子容貌后,他几不曾失声惊呼。定定看了那女子片刻,确定不是眼花后,他心内惊异甚:难道人还可以死而复生么?斗罗大陆ii绝世唐门</a>!

    ……

    次日,瑾王王府。

    一夜未眠,瑾王却并未等到什么有价值情报,暗探们四下打探回报,不过是些鸡零狗碎事情罢了。瑾王不免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后才洛先生劝解下,打起精神洗沐衣,预备去白府慰问示好。

    下人很便备下马匹,刚将缰绳交到瑾王手上,却有人上前附耳秘报。听罢手下低语,瑾王不觉眉头一皱,重将缰绳丢还给下人,召来洛先生问道:“白孟连约本王外秘密相会,这是何道理?”

    洛先生一愣,旋即露出笑容,说道:“恭喜王爷。这说明丞相未曾上当,他也意识到了是有人暗中弄鬼,遂想与王爷重修旧好。依下想来,丞相应该是想一举揪出那设计这一切小人,遂不欲打草惊蛇,这才暗中相邀。”

    瑾王细细一想,果然觉得这话有理,或者说,他乐意将事情往好一面想,便含笑赞道:“洛先生当真急智,一下便想到了要害所。只盼本王此去,果然能依先生所言。”

    说罢,瑾王便满怀期待地打马而去。他没有注意到,转身那一刻,洛先生笑容一下由恭谦而变为讽刺。

    白孟连与瑾王相约地点是一家妓院。虽然心情十分迫切,但瑾王依旧保持着平日小心谨慎,街上兜了几个大圈,后又到某处暗桩茶室易服衣,乔装打扮,又另换了轿子,才前去赴约。

    这么一耽误,时间便晚了许多。当他赶到目地时,老鸨已经带着花枝招展姑娘们迎客了。看到虽然经过乔装,却依旧不损美男子风采瑾王时,老鸨肥肉乱颤地笑着迎上来刚要说吉利话儿,便被随侍拦下,低声道:“幽兰乙字间。”

    听到这个房间号,老鸨立即敛去笑意,沉默地将瑾王一行引到房间。瑾王命随侍外等侯,自己亲手推门而入,不出所料,白孟连已屋中久侯多时。

    坐下寒喧数句,瑾王便忍不住试探道:“丞相,令千金之事实教人遗憾。”

    白孟连面露黯然之色,道:“小女福薄,竟遭奸人暗算,委实令老夫心痛难当。老夫欲要缉拿凶徒,以告慰小女与外孙女天之灵,还盼王爷襄助。”

    这话明面上是说要给家人报仇,但暗地里却表露了对瑾王信任,以及点破此事乃是另有他人暗算,与瑾王无关。

    见事情果然被洛先生说中,白孟连并未疑心到自己身上,瑾王终于大石落地,眉眼间俱是松脱之色,但口中却郑重说道:“丞相放心,小王必定倾全力,早日将那丧心病狂凶徒缉拿归案,以便死者能安然长眠。”

    瞥见他眼中明显笑意,白孟连心内嘲讽一哂,面上却仍是一派悲戚,连声责骂那幕后主使之人心狠手辣。

    心情大好之下,瑾王难免有所松懈,并不曾察觉到白孟连异常表情。不曾深想,往日总是要兜大半天圈子才肯切入正题老狐狸白孟连,今日何以这么痛便摆明了立场。

    片刻之后,白孟连像是骂得累了,端起茶来润了润嗓子,又说道:“王爷,老夫欲借此事向陛下告假,家休养一阵时日。如此一来,不但可以麻痹凶徒,让他误以为老夫受此打击一蹶不振,诱得他再度出手,将之一举擒获。而且也可以趁这空隙清理一番内部——实不相瞒,老夫一直疑心,此事是内鬼所为——但老夫只担心陛下或许不会准奏,届时,还望王爷能替老夫一起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这决定对瑾王有利无害,他自然不会反对,立即连声称是。得到料想中答案后,白孟连借着放下茶盏动作,掩去眼中讥讽之色,站起身来拱了拱手,道:“依照风俗,昭庆人离世十二个时辰内,需有至亲轮流守身边,否则便会成为孤魂野鬼游荡人间。老夫还要回去送我那可怜女儿与外孙女一程,请恕不能再陪伴王爷慕容总裁,离婚请签字</a>。”

    “丞相客气了,但请慢走无妨。”为了掩人耳目,瑾王少不得还要房中再坐上一坐,便没有送到门外。

    但离开房间,绕过曲折廊道,将瑾王侍卫视线统统隔绝开来之后,白孟连却并未走向偏门,而是穿过连接小院花墙,走向一座独立于深院小楼。

    此时夜色渐浓,妓院中渐渐人声鼎沸。但比起其他声色迷离,浪声不断房间,这幢位于后院独立小楼平静得有些反常,像是飓风旋涡风眼,愈是风暴中心,反而越是宁和。

    白孟连推开房门,向其中端坐高位,乌衣长发,面容冷峻而刻板男子行了一礼,恭敬地说道:“有事来迟,累王爷久等,实惭愧。”

    此王爷却非彼王爷,而是太上皇九弟临亲王。只听他冷冷道:“你来得正好,是本王来早了。”

    若换了别人,只怕以为临亲王是反讽怪罪,但白宫却知道,这位王爷生性刻板,有一说一,所以并未将这话放心上。告罪之后便入了座,肃容说道:“老夫斗胆邀王爷前来,实是有一桩大事禀告——”

    屋内再无第三个人,而屋外亦他授意下,五十步之内没留半个人,其外则有高手重重监视。但白孟连仍是将声音压得极低,近乎耳语一般,对临亲王说了长长一大通话。

    纵是临亲王铁石心肠,听到他话后眉心亦是不可自抑地跳了几跳。待白孟连说完,沉默片刻之后,他终于开了口,说出却是质问话语:“本王该如何相信你所说?”

    “王爷,若无实证,又怎敢信口雌黄?老夫并非疯傻之人,绝做不出为逞一时口舌之,而置阖府上下数百条人命于不顾疯狂之事来。王爷掌事多年,自然分得清什么事可信,什么事不可信。而且,您司掌皇家宗庙,便该看过不少秘典,知道什么叫做风起青萍,亦知道何为防范于未然。”白孟连不慌不忙答道。

    微风起于青萍之末,若无阻力,便成飓风狂飙。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确是很有道理。

    临亲王又道:“事干重大,你为何不直接禀奏陛下,反而找上了本王?”

    白孟连语气一下子转为无奈,说道:“王爷觉得陛下会相信老夫话么?老夫虽是无意,但与陛下间心结已成。想要说服他必定得费许多功夫,届时岂不失了先机。而王爷您从不徇私,铁面如山,况且您掌管正是宗庙刑罚。此事禀交王爷处置,再好不过。”

    以他身份,说出这种逢迎话来,即便只是客套,也足以教人觉得颜面生辉。但临亲王却似乎毫不意,俊颜依旧如古井无波:“只是如此?”

    “王爷觉得还该有什么理由呢?”白孟连微微举目向临亲王看去,一副恳切无比又痛心疾首模样:“老夫家中事,想必王爷已然知晓。正是多事之秋,但这件事干系到家国社稷,兹事重大,是以甫一得知消息,老夫便匆匆赶来报与王爷知晓。老夫已说过,绝不会将身家性命轻掷,用来开这种玩笑,否则非但与人无宜,老夫与全族族人要被冠上诬蔑皇族之名,诛杀问罪。老夫朝为官数十年,如何行事该是有目共睹,难道王爷以为,老夫会是这等荒唐之人?”

    像是被他说服了一般,临亲王终于微微颔首,道:“本王司掌宗人府,管皇族刑罚,对朝事不便臧否。但白相所说,确是颇合情理。本王会将此事转禀陛下,请圣意裁夺。”

    闻言,白孟连目光微动,旋即满面欣慰道:“如此,实是苍生大幸。幸得王爷深明大义,彻底杜绝了三年前往事重演之可能。”

    听他刻意提起当年动乱之事,临亲王如何不知道他是暗中提醒警告,遂冷冷说道:“本王不过做些份内之事而已。白丞相,你当年虽是帮过本王母妃,但事情可一而不可再。本王希望这是后一次与你单独相见,你——明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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