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十,皇父此番视线定当聚焦督迁四哥府邸上。前前后后五天时间,倒是可以抓紧将信递出去。”胤禩坐胤禟府中,用手指轻扣着案几。

    胤禟与胤俄坐了他下手,对望了一眼。

    胤俄点了点头:“嗯,都听八哥。福晋与我关系和睦,科尔沁那头理当不是问题。前战已经打过几轮,科尔沁右翼中旗钮祜禄氏,和四子部落旗博尔济吉特氏……”他说到这里抿了下嘴唇,颔了颔首,意思不言而喻。

    胤禩呆了呆,知道胤俄是说:往后但凡自己有事,蒙古宗亲已然表示愿意伸手。两年多来一直争取利益有所回报,他却似乎并没有多么高兴。

    是因为拿四哥生病做了筏子缘故么?

    胤禩有些心头烦乱。他并没有起利用四哥念头,只是眼下所有视线都聚焦二十七日老四迁府一事上,皇父既然步步紧逼,自己又要找寻破绽见缝插针,也就难免声东击西让小十乘此“良机”了……

    “八哥?!”胤俄呼唤却倏尔打断了胤禩沉思。

    胤禩闻声忙振作了精神,望了过去。

    胤俄却瞅着他,斟酌地开口了:“弟弟能助八哥一臂之力,自当欢愉。只是蒙古王公并非我关内人物,不好掌握。八哥还需谨慎妥善。”

    “胤俄!”

    胤禩尚且一呆,胤禟就已经率先抬起脚冲着小十蹬了过去。胤俄小腿肚子吃痛,分外委屈地别起了形状秀气小嘴,还不待他咕哝这“本就是如此”。就已经被火冒冒胤禟几把将拉扯到了里屋。

    胤禩唇角抽了抽:他何能不明白,胤俄那句话除却担心他掌控不好蒙古王公以外,还有些“关外人士剽猛刚健,八哥你莫想着能过河拆桥、鸟弓藏”意味儿。果然这次他对四哥下手如此“很绝”,让一直以来性格中藏拙胤俄心头到底有些芥蒂了吧?

    其实,他本意并非如此……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当年他与四哥交好时候,人人看着都交口称赞。如今落了这般光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样“落井下石”,即便他今兹再说什么是不想将老四拖下水话,别说诸位兄弟们不信,恐怕连他自己都不能说服了。书房外间仅于了他一人,胤禩深吸了口气,走了几步推开窗牖,立于窗下,望着那永远被红墙砌出四方形天空。

    信任一旦土崩瓦解,是会连好意都全部被揣测成歹意吧?

    他忽而有此恍悟。

    只是下一瞬,他便猝然用手紧紧攥住了那木质窗框:好意、都全部被揣测成歹意?他心头一抖,蓦然想到了三十二年自己发烧生病时候,四哥着急地将自己搂腿上情景;连带着三十六年草原上,对方宁可饿着,也要时不时地给自己塞来糕点小事事情;东陵瓢泼大雨之中,虽然……但当诸位兄弟全当了缩头乌龟时候,只有他惶急地冲了出来,一头磕了下去。他陪着他一起跪瓢泼大雨之中。三十七年时候,他可能明知自己是试探,但依旧帮额捏升了分位。金山寺那不算船难颠簸,他竟然生生用后背去替他挡灾。耦林东园卧房内,他捏紧了拳头一字一句地说“真心十载甚笃”。

    胤禩指尖渐渐抠进了掌心,颇有些恍惚地想着,如果是这样,四哥利用他时候,曾经,偶尔,会不会也像现自己一般,心里一梗一梗地难受呢?

    那日小十到底是小九规劝之下,乖巧地表达了“八哥我没有别意思”,而视线所及之处,频频瞄准了胤禩左手食指之上一道薄薄纱布。胤禩却已然无甚心情,只笑着摸摸他脑袋表示自己并不介意,随后起身告辞,返回了府中。

    禩贝勒府,被小九和四哥宅子夹中间,兄弟环绕,本来是应该和乐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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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正爷病况这几日已有所好转,虽还是腹泻、发热,整个人却那日瞥见几个大夫以后,就已找回来了不少精神气儿。十三倒是没少同他抱怨,言语之中既愤懑又困惑——八哥刚从江南回来时候也没如何,皇父不管讲什么都忍下不言,弟弟知道后还十足捏了把汗。这么这起子四哥一病倒,他就能翻脸不认人,上树拔梯、落井下石了呢?!

    雍正爷起初也是带听不听、耳不闻为净,后来却倏尔反应了过来,一把抓住了胤祥:“他当真回来后,无论……汗阿玛说了什么?都忍下了?”

    胤祥见他语调微弱、气息紊乱,急忙答道:“嗯,没错。”

    自那以后,雍正爷便不再言语。胤祥不好打搅他休息,很退出了房间,连临走前是否说了今日就留宿此,雍正爷都没有听清,脑中只恍恍惚惚地想着——如此说来,胤禩并没有从江南回来以后,就紧赶紧地去皇父面前给自己上眼药?

    他心头一喜,却又觉得自己这样着实像自欺欺人,可还是忍不住傻乐起来。倏尔却又忆起上一世,自己疏远允禩时候,他赋闲府中,是否曾经也像这样患得患失,却因着自己终坚持,慢慢变得麻木而不再期待?

    雍正爷突然便有些睡不着了。

    然而那晚,睡不着觉并不只有他一人。就雍正爷内心反复思量,两辈子允禩与胤禩影像渐渐重叠,让他再也无法忽视自己内心,惊觉自己早已再不能将他二人分开,逐渐看到了一个真实老八,也越来越无法忽视胤禩存时候,胤禩亦书房那张紫漆描金山水纹床上翻来覆去。

    他许久都没趟过这张床,流连于后院每一个女人卧房,独独不敢独自再睡这张四哥送他塌上。而今天,他却哪儿也不想去,或者说,哪儿再都去不了……他只是脑中一遍又一遍地过着那句“真心十载甚笃”,明明知道四哥到底利用了自己,却忍不住去揣测着刨开那些利用,是不是当真如他所说,真情也并未作假?他反复思量着,觉得自己掩耳盗铃,却还是忍不住思绪梗横……

    天蒙蒙发亮时候,翻转了一夜烧饼二人,同时意识到:今日已是四月二十七了。

    胤禩本应指挥下人去主持迁府,然而临行之前,他却又改变了主意:皇父既然要看自己与四哥彻底反目,那他理应亲自督着四哥上马车方显不负圣托!愈发“残刻”,才愈显得“利落”!

    他遂匆匆穿好衣服,顶着一双斗大黑眼圈,就往雍郡王郊外别墅杀了过去!

    十三因着今儿迁府,指不准会出什么岔子,就留了四哥府中。他今日没由来起便有些早,许是担心四哥,又许是挂怀八哥,而就他刚把一勺热粥放进口中时,窦二跑来禀报:“十三爷——八爷已经带着人来了!”

    胤祥险些没被烫到——催命么?!他心头也不觉有些火了,抿了抿嘴唇沉声命令:“给爷拦住、拦住!我去看看四哥醒了没有。”

    雍正爷压根就没睡,他身上没力气,精神却是睡不实,听着屋外有嘀嘀咕咕小声说话,便让自病伊始就不敢稍离苏培盛拉开了房门。胤祥带着口罩,几步踏了进来,瞅见他面容憔悴、颌下胡渣,心头一痛,转身就要出去和八哥理论!

    雍正爷瞅着他不吭声,只有牙关咬得死紧,心下诧异,却突然福至心灵:“可是……胤禩来了?”他嗓音沙哑,却带了一二分令人难以觉察希冀。

    胤祥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愤恨地点了点头,刚要发作,却忽见床上四哥愣了愣,一双眼睛盯著了床顶,却突然癫了似地,放声大笑:“哈哈哈哈……”

    十三被他吓了一条,几步冲过去:“四哥?!”莫不是气傻了?他刚要扭头叫医生,却被雍正爷一把攥住了手腕。

    “不用,四哥高兴……”他笑得有些虚弱,却掩不住开怀,“他到底是来了……哈哈哈……”

    十三被他抓着,也不好挣扎,正要用求助眼神瞥向苏培盛,就见他家好四哥用自病后从未有过好精神同他挤了挤眼睛,拿口型死不正经地对他比划:“请你八哥进来。”

    胤祥愣了愣,雍正爷松开手,推了推他:“去。”

    胤禩进来时候,唇线抿得死紧,活似就要找人干上一架。只是当双眸撞见了雍正爷眼睛,里面瞬间闪躲与化不开担忧,还是须臾就戳穿了他。胤禩便只得对方近乎露骨回望下,颇有些狼狈地收回了视线,取出所携圣旨,照本宣科地念诵了一遍。末了不忘加上:“四哥身体抱恙,不必起身谢恩了。”

    雍正爷却没有如他预料之中那般愤怒,只是顿了顿,似乎聚拢了下神思,才问道:“儿臣谢皇阿玛。那八弟,我等可是现就启程?”

    胤禩有点反应不过来,喉头滚了滚,方生硬着道:“如若四哥方便。”

    雍正爷别有兴致地多看了他两眼,作势要撑着起来。胤禩脚步一错,险些就迈上去扶他了,苏培盛抢了先,四爷却这时候抬起头:“为兄好歹也是千金之躯,还是由八弟来?”

    胤禩顿了顿,到底上前,而十三便一直立门口看着。雍正爷却似找到了一个非常好契机,胤禩靠过来当口,将身上所有重量都压了对方身上。熟悉体温、熟悉怀抱,却瘦了很多,这是胤禩头一样感觉,却紧紧扶稳了他。

    雍正爷得寸进尺地要求道:“八弟放说了‘愿一力承担’,圣意难为,四哥定当全力配合。只是身上无甚力气,小八……可以扶我上马车么?”

    直到半扶半抱着比自己还要高大些四哥,将人塞入率先准备好马车内,胤禩似恍恍惚惚地觉着——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雍正爷却懒得再给小狐狸没事儿瞎想机会,不舒服地哼哼起来,表示“一力承担”弟弟怎么能不做同乘马车呢?

    畅春园边上别墅,距离四哥府邸到底是有段距离,胤禩想了想,跳了上去。他本以为老四拉自己进马车,是要乘机发难,熟料想,刚一上车,这人竟然头一歪,重睡了过去……十三跟旁边骑马上,看着放下车帘子,与安然氛围,神色若有所思。

    胤禩却管不得那许多了,弓□子,去端详四哥容颜。

    仅仅二十多日未见而已,这人怎么就将自己折磨成了这样?!马车略略颠簸了一下,雍正爷颈下无枕,头自当往一侧歪去,而胤禩赶忙伸手扶了一把,同时抽出了车内靠后位置枕头,给他垫好了。动作并不似他语气那样锐利,温柔妥帖。

    雍正爷许是睡得舒服了些,眉宇微松。

    马车内其实很舒适,胤禩特意寻了卧式马车,板上也扑了厚厚几层毯子、软垫,车窗纱却是轻柔挡光,风时不时地吹进来些许,让人安心、惬意。胤禩望着那人慢慢变得平稳睡颜,内心终于是好受了点儿。

    他其实,自江南回来,就体味出了皇父明里暗里埋怨四哥办事不利——没如他所愿,揪出自己与大千岁党余孽到底有何关系。他江南漕运之事上已然欠了老四一个天大人情,姑苏城外寒山寺外地倏然心动,也让他忖着无论如何,不想真夺嫡纷争中把四哥装进去。他们早已没有任何可能,不如就此遂了皇父心意,表明他同四哥再无任何挂系了吧?

    忖到这儿,马车又是一颠,四爷却倏然闷哼了一声,弓起了身子。正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胤禩一惊,方忆起这人后背伤还……他抿了下嘴唇,还是没有忍住,凑过去,伸手隔着四哥裤脚他左脚脚踝地方摸了一摸,雍正爷明显瑟缩了下。

    胤禩再不疑有他,心里发苦,越性儿就将人挪到了自己腿上枕着。这总不会再颠了吧?

    可不是不会再颠了么?

    雍正爷找了个特别舒服姿势眠着,一副未曾苏醒过模样,口中咕哝了一声:“小八……”脑袋胤禩腰腹之间蹭了蹭,毛绒绒地活似一条大型犬。

    胤禩心里一颤,又行了会儿,瞅着这人真心睡熟了,他悄悄伸出了手……

    十根手指,小心翼翼地交缠了一处。一如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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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世康熙五十五年,本也不该是雍亲王亲自去禩贝勒别墅宣旨。但雍亲王他去了,那种明摆着上门找抽行为,只为了隐藏心里深处一个秘密:他必须亲自去一次,允禩病得很重,他放心不下。

    也许,他心里皇位是重要,可是直到曾经雍正爷过世,对老八,他放不下。

    遂彼时,躺马车里雍正爷,胤禩瞅不见地方,悄然弯起了唇角。

    「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忽西东,诮恼损情悰。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莫忡忡。

    只信有初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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