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师,你过來,”

    “摄影师,机子架到这边,”

    “时间不多,动作要快些,”

    “从做早饭开始拍,厨房要弄干净点,垃圾筒放远,”

    ……

    一大清早,伊蓝的家里就拥进來一大批人,导演是个女的,一看就很干练,声音尖尖地在吩咐每一个人,摄影师皱着眉头看着伊蓝说:“有破点的衣服沒,”

    “沒,”伊蓝咬着下唇,

    章阿姨在伊蓝的穿着上从不含糊,所以伊蓝的衣服虽然不多,但大都体面,买一件是一件,伊蓝实在有些不明白摄影师说的破衣服是什么意思,

    “那就换上校报吧,”导演说,

    伊蓝默默地进了里屋,林点儿也跟着进來了,把门带上,她压低声音对伊蓝说:“伊蓝姐,导演说就这两三天抓紧拍完抓紧播出,你可能要辛苦些哦,”

    “到底行不行,”伊蓝不放心地问,

    “行,”林点儿说,“省电视台是上卫星的,收视率倍儿高,只要这专題片一播出,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抢着替你捐款呢,”

    “这事儿绝不能让她知道,”伊蓝说,

    “放心啦,在医院的所有镜头都是**,你该干嘛干嘛,就当什么事也沒有,”

    “可是……”伊蓝为难地说,“我怎么老觉得哪里不妥呢,”

    话音未落,外面已经响起了敲门声,有人在催,声音急切:“好了沒有,快一点,”

    林点儿冲伊蓝吐吐舌头,

    伊蓝换好校服出去,导演看着她说:“挺好,就这样,接下來我们拍你做早饭,洗衣服和收拾房间的镜头,你别紧张,平时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注意表演的痕迹不要太浓,”

    伊蓝点点头,

    林点儿多嘴多舌地说:“导演你放心啦,伊蓝拍过电影的,这只是小case啦,”

    导演示意开始,伊蓝按照他们的要求默默地一一做來,每一个镜头都顺利而过,沒有重拍,导演对伊蓝非常满意,拍拍她的肩说:“咱们现在去医院送饭,就像你刚才那样,表现很好,我们拍的记录片啊不仅要播出,而且还要在全国拿奖,到时候啊,让全国都知道你,你要成为全国少女的榜样,”

    “在医院请把机子收起來,”伊蓝肯求说,

    “放心,”导演说,“这个我们早就安排好了,”

    夏之清晨毫无清晨的美,不过七点钟,闷热的空气就已经肆意涌动,像往常一样,伊蓝拎着饭盒出了门,但不同的是,今天身后还跟着“大帮人马”,这让伊蓝的脚步迈起來总是觉得艰涩,公车还是一样的拥挤,早起上班的人们带着新鲜的汗味开始一天的辛苦奔波,电视台的人跟着伊蓝上了车,有人见是拍电视,生怕拍到自己隐私什么的,很害怕地从后车门跳了下去,本來挤逼的车厢里立刻就滑稽地空出了一大块儿,留下來的人则一直盯着看,想要知道究竟在拍些什么,伊蓝的手抓着一只吊环,脸上的表情是隐忍的,她并不去看镜头,仿佛也丧失思考的能力,林点儿站得远远地,悄悄抛过來一个飞吻,结果被导演打了一巴掌,疼得她脸上的五官都拧到了一块儿,伊蓝把头别开去,装做什么也沒有看见,

    车窗外是一样的风景,心里想的,是同一个人,

    那**光般的笑脸,读英语时的语调,初次的心动,永远不可能的重逢,每次在摇晃的公车上,这种想念都会猝不及防地悄然來袭,心事就算早被抓到角落里,还是会如关不住的鸟一样执意地飞出來,扑腾扑腾想飞的翅膀,

    终于下了车,一班人到了医院的门口,伊蓝意外地看到了单立伟,

    单立伟和他的车,

    他从车上跳下來,对她说:“也沒有你的电话,我特意來跟你说一声,今天别再坐公车了,大热天转來转去的好麻烦,我下午四点四十來这里接你,”

    “今天不行,”伊蓝低声说,“你跟丁丁说声对不起,我后天再去,”

    电视台的摄像机跟了过來,单立伟盯着他们,警觉地问:“做什么,,”

    “这个别拍,”伊蓝把摄影师一推说,生气地说:“你们怎么回事,说好了到医院把机子收起來的,”

    “沒事吧,”单立伟问伊蓝,

    “沒事的沒事的,”林点儿冲过來说,“电视台在拍片子而已,”

    “单先生你先走吧,”伊蓝连忙说,“我后天联系你,”

    单立伟上了车,又不放心地探出头來看了一下,最终把车开走了,

    “这是谁,”导演看着开走的车问,

    “学生家长,”伊蓝连忙解释说,“以前是我妈妈教他儿子钢琴,我妈病了后,是我接着去教的,”

    “哦,”导演说,“那你去上课的时候,我们正好跟去拍一些镜头,”

    “那怎么行,”伊蓝拼命摇手,

    导演把伊蓝拉到一边说:“我们就是要拍你最真实的生活,要让人看到一个孤女面对苦难依然自强不息的精神,要弘扬人间的爱,要让世人了解你,了解你的现状,这个片子才会出新出彩,才会有真正的意义,所以你一定要配合才行,知道不知道,”

    “好吧,”伊蓝无可奈何地说,“我要先跟单先生联系一下,看他同意不同意,”

    “行,”导演说,“白天我们先拍医院的,我们工作人员会把摄像机放到一个黑包里,林点儿会把它带进病房,放在该放的位置,记得,表情要自然,不要怕,知道不知道,”

    “好吧,”伊蓝说,

    林点儿和伊蓝带着那个大黑包进了病房,秦老师见她们进去,赶紧迎上來,接过伊蓝手里的稀饭,张罗着要喂给章阿姨吃,章阿姨坐起身來,眼睛一直看着林点儿手里的黑包,伊蓝的心跳得飞快,林点儿很随意地把包往病床边的小桌上一放,对伊蓝说:“伊蓝姐,我再去看我一个朋友,我的包先放你这里,我马上就过來拿哦,”

    伊蓝点点头,眼光扫过床头,发现有束鲜花,很美的百合,还沾着露珠,如果沒有猜错,肯定是单立伟送來的,

    “阿姨你吃早饭,我去去就來,”林点儿朝着章阿姨乖巧地一点头,人奔出去不见了,

    “她是谁,”章阿姨问,

    “朋友,”伊蓝说,

    她并沒有继续刨根问底,而是说:“稀饭有点硬了,”

    “哎,”伊蓝说,“明天记得多煨一会儿,”

    “我吃不下了,”她推开秦老师说,“小秦,谢谢你,我有些话想单独跟伊蓝说说,”

    “我去洗碗,”秦老师站起身來离开,

    她朝伊蓝挥挥手,伊蓝坐到她床边去,她忽然握住伊蓝的手,声音沉重地说:“小三儿,你记住,我就是死了,你也要好好读书,考上一个好大学,我还有些存款,还有房子,我都留给你,你要争气,听到沒有,”

    伊蓝伸出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

    “你会好的,”伊蓝说,“医生说这周内肯定给你做手术,”

    “我的钱不会拿來做手术的,”她说,“这个病我知道,要是扩散了,做也沒有用,不要乱花钱,秦老师不容易,她借來的钱咱们更不能花,那是血汗钱,”

    “医院说了,咱们可以先欠着,做完手术再说这些,”

    她不相信,瞪大了眼睛,

    “福利院的院长也來过了,我们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新闻单位也在帮忙,院长说,以前是你帮助社会,现在是社会回报你的时候,钱的事,你就放心吧,”伊蓝替她把被角掖好,努力笑着说,“好好养病,其它的我们慢慢再说,”

    她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一种光茫,那短暂的光茫差点让伊蓝再度落泪,伊蓝知道,那是对生命的渴望,谁会心甘情愿的死去,她更不愿,她有她的理想,一个五十岁终生未嫁的女人的理想,不是常人能够懂得和体会的,

    但伊蓝想,她懂,她真的懂,

    “我不想欠人太多,”她闭上眼睛,叹口气说,

    伊蓝深呼一口气,起身走到门外,秦老师在病房的门口轻轻地抱了抱伊蓝,安慰她说:“沒事的,过两天就手术了,”

    “我很怕,”伊蓝说,

    “别想那么多,”秦老师拍拍她的面颊说,“等会儿有人來看你,”

    “谁呀,”

    秦老师只是微笑,神秘兮兮地不肯讲,又关心地问:“今天拍的这个片子,何时能播出你知道吗,”

    “她绝不能死,”伊蓝答非所问,“我一定要救活她,无论如何一定要,”

    “我支持你,”秦老师说,“反正现在是放假,我在家也沒什么事,我会在这里看着她,你放心练舞去,凭你的实力,再拿个第一绝无问題,”

    “谢谢你,”伊蓝由衷地,

    “瞧你,”秦老师弹她的脑门一下,“乱七八糟的事别想了,冲着一个目标努力吧,”

    差不多要到吃午饭的时间,秦老师所说的人终于到了,他们走进病房,两个人,一个妇女和一个男生,伊蓝都觉得眼熟,但一下子竟想不起來是谁,

    “瞧,小三儿都不认得我们了,”妇女先说话,

    伊蓝一听声音就想起來是谁了,她惊喜地站起來,眼光立刻看到旁边那个男生的脸上去,男生一耸肩,脸上做出一幅“可不是我,”的表情,

    “这是小乐吧,”章阿姨也认出來了,她立刻从床上坐起身來说,“了不起啊,听说你考上北大了,”

    “撞的,”童小乐嘿嘿笑着,他变高了,人也黑了,嗓子更粗了,怎么看,都和童年的那个他联系不到一块儿,

    “什么时候也让我们伊蓝撞撞,”章阿姨叹气说,

    童小乐说:“伊蓝也了不起啊,电视上都在放她,她拿了第一名,我们青木河的人都看到了,”

    伊蓝气结,这么多年了沒想到他还是那么笨,哪壶不开提哪壶,伊蓝看着章阿姨暗下去的脸色,赶紧拎起水瓶说,“你们等我,我去打壶水來,”说完,伊蓝拎着水瓶出了病房的门,在开水房刚把水瓶灌满,身后忽然有人说话:“让我來拎,”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他,

    伊蓝让开身,他弯腰把水瓶拎起來,然后转过身对伊蓝说:“小三儿,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你长高了,”伊蓝说,

    “你还是老样子,”童小乐说,“我在电视上看到你跳舞,你一点儿也沒变,”

    “呆会儿别提这个,”伊蓝说,“她不喜欢的,”

    “谁不喜欢,”就算考上了北大,童小乐还是那么的呆头呆脑,

    伊蓝懒得跟他再解释,朝着病房的方向走去,走过拐弯处吃惊地发现竟然有人在拍她和童小乐,伊蓝把机子一挡,低声说:“请别这样,”

    “导演的意思,”摄像师理直气壮,

    “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就不拍了,”伊蓝威胁他,

    “是你自己说的,”摄影师三番五次被伊蓝阻挡,当下也來气了,“你以为我想拍,”

    童小乐拎着水并瓶从后面赶上來,往伊蓝面前一挡,粗声粗气地问:“怎么回事,”

    “沒事,我们走,”伊蓝赶紧拉着他离开,童小乐一面走一面问:“你现在是不是明星了,刚才那个是不是狗仔队呀,”

    伊蓝哭笑不得地回头,看着他说:“别乱讲话,听到沒有,这事不能让章阿姨知道,她会不开心的,”

    “哦,”童小乐说,

    他真的长得很高了,伊蓝跟他说话,要费劲地抬着头,

    “小三儿,我马上就要去北京了,”童小乐说,“你有沒有空呢,我陪你回一趟青木河,那里已经变了好多,我怕你回去都不认得路了,”

    “她要做手术,我哪儿也去不了,”伊蓝低头说,

    “那好吧,”童小乐温和地说,“你什么时候想回去,我都陪你,”

    过道那边,林点儿远远地在朝伊蓝招手,伊蓝吩咐童小乐说:“你先回病房,我去去就來,”

    伊蓝走近了,导演就站在林点儿的身后,对她说:“你别跑來跑去的,你要去跟你妈妈讲话,讲得越感人越好,要抓紧时间,我们带子不长,录录就会沒有了,”

    “今天不行,”伊蓝说,“今天來了客人,”

    “伊蓝姐你要配合呀,咱就靠这个捐款了,”林点儿着急地说,“不配合怎么能完成任务呢,”

    导演严肃地看着伊蓝,

    “我尽量吧,”伊蓝无可奈何地说,

    “你一定行的,”林点儿给她做一个加油的手势,

    “刚才來的那两个是你老乡吧,”导演说,“我们想采访一下,顺便了解一下你的童年生活,”

    “一定要吗,”伊蓝面露难色,

    “一定要,”导演肯定地说,“如果他们不來,我们也会去一趟你的家乡,他们來了正好,我们也省一点儿事,”

    “我不知道他们肯不肯,”伊蓝说,

    “这个你放心,我会派人去跟他们说的,”

    果然,等伊蓝回到病房后不久,童小乐和他的妈妈就先后出了病房,秦老师看着伊蓝,用眼神示意她出去,伊蓝也心领神会地走出了病房,秦老师沒过一会儿就跟了出來,对伊蓝说:“你还是让电视台快把那黑包拿走吧,我看她都有些怀疑了,”

    “好,”伊蓝说,“我这就去找林点儿,”

    “要不就索性告诉她,我想她也会接受的,”

    “我了解她,从领养我的第一天起,她就不希望这件事宣扬出去,她的脾气跟别人不一样,我不能够冒这个险,”

    “哎,”秦老师叹口气说,“媒体的作用确实不能忽视,要不是晚报报道了一下,我们的首付款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凑齐,天下好人还是多呀,我看你现在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咱们走一步算一步吧,”

    那晚,伊蓝在医院陪护,安排童小乐他们住到自己家里去,秦老师说:“要不还是我來陪床吧,你和小乐好多年不见,可以好好聊聊,”

    “别,”伊蓝说,“你都辛苦好几天了,怎么好意思,明早还要麻烦你煨稀饭,记得煨的时间要长一些,”

    “我陪小三儿吧,”童小乐说,“我晚些回去睡,不困的,”

    “医院晚了就不让呆了,”伊蓝说,“你跟他们一块儿回去,不然不认得路,”

    “我明天一早就要回青木河,”童小乐有些依依不舍,

    “伊蓝,你先跟她们回去一趟,把他们安排好再回医院,”章阿姨发话,并唤伊蓝到床边,在她耳边说:“家里大橱里有床新的被子,你记得给小乐,算是礼物,”

    “哦,”伊蓝点头说,“我知道了,”

    四人一起走出医院,电视台的人终于决定走了,临走的时候和伊蓝约好明天去拍她给学生上课的镜头和她练舞的镜头,童小乐对伊蓝说:“我不喜欢他们问我的问題,太无聊,所以好多我都沒有答他们,”

    秦老师连忙说:“是省电视台,上星的节目,要不是林点儿爸爸帮忙,人家才不肯來拍呢,我看他们还是挺敬业的,今天跟了一天了,也不容易,”

    “干哪一行都不容易,”童小乐妈妈说,“能帮上小三儿,咱们就要支持,”

    童小乐一晃一晃地走在前面,高高的个子,挡住了斜斜射过來的阳光,小乐妈妈嗔怪地说:“瞧,读书把背都读驼了,说他无数次,走路也不记得直起腰來,”

    “别担心,不影响,还是帅小伙,”秦老师说,

    童小乐听到后面说他,转过身來微笑,那微笑充满了阳光,令伊蓝怦然心动的同时却也自惭形秽,她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微笑的,

    她和童小乐,如幼年时从孩子的手里弹出的两个彩色的玻璃球,虽然曾经呆在同一个温暖的掌心,却注定了要走两条不一样的路,且永远不可能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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