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和海棠等人显然也听了出来。

    “小姐。”海棠性子急,上前一步蹙眉道。

    锦绣看了她一眼,眼中有不赞同。

    我正想躲在哪里好好儿地听一听,到底萧厉什么时候有了个表妹,就听到那娇柔的女声低低地泣道:“表哥好狠的心!我从小便倾慕与你,难道这么多年的情分,还换不来表哥一句温柔些的话么?”

    “小姐莫要伤心,世子这是被人勾了心魂走了,全然不顾您的一番真情!”

    又有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听她称呼,该是个那女子身边的丫鬟侍女之类的,然而这理直气壮指责主子的语气,还真真是叫人佩服。

    看了看海棠,我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本以为海棠这小妮子被我纵得已经如同一块儿爆炭似的了,却也要对这敢在萧厉面前放肆的丫鬟面前甘拜下风。

    海棠皱了皱鼻子,假做生气将头扭到了一旁,逗得锦绣掩住嘴唇,却又不敢笑出声来。

    “啊……”

    我尚未找到藏身之处,便听得凄厉的惨叫声。一道纤细的青色身影,从一侧横着飞了出来。

    一声闷响,撞在了一株两人合抱粗的大树上,狠狠砸在了地上。

    摔出来的这人眼睛上翻,露出了多多的眼白。看来这一下子摔的不请。

    我的视线看过去,见这人乃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上身穿着碧青色短襦,下边系着碧萝色长裙,腰间紧紧束着条滚了银边的清浅色的主腰。头上束着双丫髻,却又留了半头秀发披在肩头,看五官,算不得出挑。然而她有着雪白的肌肤,和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睛。那眼睛里仿若装着漫天繁星,在暮春的明媚阳光下显得格外闪亮。

    看其装束,是侍女服色。想来,就是方才出言不逊的那个。

    她胸腹间有个极为明显的脚印,看来是被人生生踹了出来的。

    “……”她死死捂着小腹,看样子是受了内伤的,只一张嘴,半个字没有说出来,便喷出了一口鲜血。

    “兰儿!”

    又一个身影急急地奔出,扑到了那丫鬟的身边,哭道:“你都是为了我!”

    “小姐……”兰儿虚弱地说道,一手紧紧抓住了那小姐的手,“兰儿没事!”

    小姐听得她这样说,大为感动,反手握住了兰儿的手,泣道:“你放心,我叫人这就去请大夫。”

    抬头看了一眼缓步走出来的男子,泪眼朦胧,咬着牙补充了一句,“如今也只有你,是一心一计地为我好,向着我了。”

    “我是小姐的丫鬟,虽然人卑言轻,但只要有一口气在,便要护得小姐周全。”兰儿嘴里流出血丝,艰难地说道。

    那小姐听了,泪水落下更是汹涌,只一口一句地“兰儿”“兰儿”地唤着。

    兰儿面上露出坚定和凄楚,以及仿佛是刻意做出来的倔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萧厉,嘶声道,“世子,兰儿从前认为你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却没有想到,也不过是流于世俗,不懂得珍惜感情的麻木之人!”

    “大胆!”

    锦衣男子便是萧厉了,他连眼角余光都没有给那兰儿一个。身后早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内侍越步而出,尖声斥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宫中诋毁世子殿下,你是不是活的腻歪了?”

    “呸!”兰儿狠狠地啐了一口,“我家小姐最是纯善,至真至情。她多年来一直心悦世子,世子难道是真的不知道么?”

    说到这里捂着嘴咳嗽了两声,血沫横飞。

    “兰儿你别说了!”小姐哭道,“都是我痴心妄想,自作多情罢了!”

    “才不是!”兰儿喘过了一口气,尖声喊道,“分明他知道的!他不过是享受被小姐爱慕的虚荣!若是真的不愿意,为何不早说,叫小姐你早早死心呢?他就是故意的,吊着小姐,如今有了更好的,便又移情别恋了!所谓的人渣,也不过如此!”

    锦绣忍不住了,上前皱眉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在宫里这样的大声喧哗?世子殿下身份尊贵,岂是你一个小小的侍女能够诋毁的?”

    又转头对着慢慢聚拢过来的侍卫道:“都看着做什么?将这狂妄的丫鬟……”

    “不要!”锦绣话未出口,那小姐早就扑了过来抱住了锦绣的腿,轻轻啜泣道,“锦绣姐姐,你是皇后姑姑身边的大宫女,你知道的,兰儿是我的贴身婢女,她说的做的都是为了我呀!你不能,我不许你伤害她!”

    说到最后竟然有些凄厉。

    我睁大了眼。

    这为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婢女出头的柔弱少女,竟然是皇后的侄女?

    不可能啊!

    靖宁侯夫人有两个女儿,大的一个已经出阁,嫁的是江南望族。小女儿尚不足十岁,眼前这个起码有十五六了,断然不会是靖宁侯夫人所出。且靖宁侯只有一个妻子,侍妾通房一个都没有,这少女是怎么回事?

    锦绣蹙眉:“程小姐,奴婢……奴婢方才逾矩了。只是侯夫人正在娘娘处说话,小姐不过去看看么?”

    程小姐?

    我想了想,终于想了起来。如今的靖宁侯老夫人,并不是靖宁侯的亲母,而是继母。据说,这位老夫人本是靖宁侯一个庶出的姨母。靖宁侯的亲母过世后,他外祖家里怕他们兄妹被继母苛待,便将一个庶女嫁了过去。既是姨母,又是继母,这样的血脉相连,总归要好点儿。

    这位继夫人膝下无子,一生只生了个女儿,如珠似玉地养大了,嫁了安固侯为妻。后来安固侯府犯了事儿,安固侯被皇帝下旨砍了头,阖府女眷入奴籍发卖。

    安固侯夫人一向娇生惯养,哪里禁得住惊吓?

    且与丈夫感情不错,又是伤心,又是恐惧的,生生便被吓得垮了身子。虽然后来靖宁侯府出面将她和她的女儿赎了回去,也终于还是没有撑过去,早早地撒手了人寰,只留下眼前这位程小姐。

    算起来,这位姑娘乃是靖宁侯的外甥女。

    她母亲与楚殇生母乃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叫楚殇一声表哥倒是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只可惜,眼前这个,只是个披了楚殇皮的鬼怪之人罢了。

    又怎么会念什么表兄妹的情分呢?

    萧厉如今的眼眸是黑色的,阳光下看来,正如上好的黑曜石一般,黑沉沉地看过来,里边有着只有我能看得懂的情绪。

    他没有理会那对主仆,径直走到了我身边,伸手便握住了我的手,眼里闪过笑意,说出来的话却依旧是冷冷的。

    “用过了早膳没有?”

    我老实地摇了摇头。

    起来的本就不算早,又有锦绣带着人替我装扮了一番,又跑了一趟凤仪宫,哪里有吃饭的时候?

    “我也没有。一同回浮波殿,我与你一起吃。”

    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世子殿下,锦绣面上惊讶,却依旧是十分的规矩,“锦绣见过世子殿下。”

    萧厉点了点头,“叫人把她们送回凤仪宫。虽不姓薛,终究是从舅舅府里出来的。没的叫人看了,去笑话娘娘。”

    锦绣轻轻松了口气,“奴婢也是这样想的。”

    的确,程小姐主仆两个又是哭又是喊的,已经惊动了御花园里的许多人。陆陆续续的,就有往这边探头探脑的。

    虽然见到了萧厉的冷冽气场不敢上前,然而,越是这样,越是说不清——远处看来,便是我与萧厉并肩而立,而程小姐主仆两个哭的哭,伤的伤,尤其二人那一副萧厉负心的神情,便足够叫人脑补出一大段的暧昧来了。

    燕皇后多年执掌后宫,这位置不知道多少人眼红。若是被人抓住了这个小辫子,不说别的,燕皇后的脸面是肯定要被伤了的。

    锦绣示意周遭几个内侍上前,自己过去对程小姐柔声劝道:“小姐且别只顾着伤心。我看这位妹妹面色不大好,不知道是不是伤了肺腑。前边便是烟波殿,不如叫人将她抬过去,再禀明了娘娘,请了太医过来给她看看。您看可好?”

    程小姐犹豫。她看样子很是关心兰儿,然而神色又有些纠结,显然是在兰儿和萧厉之间,不知如何选择才好。

    我注意到,那兰儿虽说是一直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但是看向程小姐的目光里,着实没有什么主仆情深的样子。甚至,还隐隐带着不屑和嘲讽。

    我不禁感到好奇。既然不是主仆情分,她这番做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丫鬟兰儿,显然要高深莫测的多!

    “不,兰儿不走!”

    说话间,兰儿竟然挣扎着爬了起来,捂着心口跌跌撞撞地走大了萧厉跟前,抬起头,一张不算大的瓜子脸上便挂了泪珠儿。她虽然容色一般,但也是个清清秀秀的女子,此刻苍白着脸,眼睛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愤怒和倔强,只扬起下巴,朗声道:“世子难道真的不顾从前情分,宁可担上个负心薄幸的名声,也要抛弃我家小姐么?”

    方才斥责她的内侍脸上都白了。

    慌忙带了两个内侍大步上前,捉住了兰儿的手臂,又掏出了一条帕子要堵她的嘴。

    程小姐见状,膝头一软,跪了下去。

    “求求你们,不要,不要伤害兰儿……”

    我皱了皱眉,这,腿也太软了些吧?

    就算是宫里的内侍,凭是多高的品级,真要论起身份,都不过是低贱的奴才。她好歹是个侯府出来的,又是皇后的外甥女,怎么能说跪就跪下去?

    果然见她这般,那几个内侍都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慌忙松开了兰儿跳开了。

    兰儿抱住程小姐,嘴里安慰程小姐,眼睛却是紧紧盯着萧厉,大声道:“小姐莫要求他们!他们这些人,只一味地将自己看的比旁人都高贵,也不过是仗着好出身而已!人与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谁又真的比谁高贵体面了呢?都是一样的人!”

    “你给我闭嘴!”

    这边闹将起来,早就有人跑去了凤仪宫送信。

    凤仪宫本就不远,皇后和靖宁侯夫人闻信连忙赶来,正好听到那兰儿的大逆不道之言。

    靖宁侯夫人脸色都变了,一声厉喝,便止住了那兰儿的话。

    兰儿脸上也变了颜色,咬住了嘴唇,低下了头。

    低头的瞬间,眼中闪过些不甘。

    “本宫倒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燕皇后脸上依旧是挂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是冰冷,“文馨,你觉得这丫鬟说的,可在不在理?”

    程小姐,也就是程文馨听到皇后点了自己的名字,便愣住了。

    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从露出的半只绣鞋来回蹭地的动作来看,便知道她心里是很害怕的。

    “说吧,不必有什么忌讳。”

    程文馨沉默半晌,才讷讷出声,“外甥女觉得,兰儿说的并不都对,可也是有些道理的。”

    靖宁侯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忍不住低声斥道:“你胡说什么!”

    我低声对萧厉道:“那兰儿不对!”

    萧厉在我的掌心捏了捏,低笑,“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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