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真心觉得自己活够了,虽然做皇帝一言九鼎一言以动天下很有成就感,但总是看着心爱的弟弟一个一个走在自己前头,那种捶心之痛一次就已嫌多。

    雍正朝那一辈子他手头不是没有沾染过儿子的血,妻妾的泪。弘晖、福惠和老十三死时,是他那辈子最伤心的时刻,但这一切都敌不过顺治朝亲眼目睹老八与他隔墙相望之后的那几年。

    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衰微死路是什么滋味?谁让他再尝一次他掀谁的桌!

    “万岁爷,该起身了。”黑黝黝的帐子外面有一个轻声提醒。

    胤禛一怔,他还没死透?

    怎么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啊。

    结果这一天后宫传言,皇帝早起时了大脾气,还掀了养心殿一张桌子。

    可怜张廷玉一把年纪了连滚带爬地奉召入养心殿,头还没磕下去,袖子刚捋了一半就被皇帝粗声打断动作:“别跪了,保定的折子怎么还没递上来,你去催了没?”

    张廷玉摸不着头脑,皇帝之前并没交代有什么要紧的折子等着从保定递上来啊,于是小心斟酌道:“皇上指的可是塞斯黑的事?”

    听说今天宫门刚开,皇帝就下了一道急令让大半个太医院都去了宗人府。同那位爷扯得上关系的就只有保定那位了吧?

    皇帝明显窒了一窒,好像回忆了一番才肯定了这个名字,接着急促说道:“不是说他十数日之前已经昏厥,又罹患泻症,李绂这个差事办得可真是好啊,人才关了几个月,就不死不活啦?这些人就是这样擅自揣摩上意的?”

    张廷玉也不敢抬头,皇帝这是明晃晃的迁怒啊。李绂是个小人喜欢揣测上意,那也不是一日练就的,从四月开始那么多封密折为的不就是探听皇帝口风吗?

    皇帝暴躁来回走,张廷玉在下面等着皇帝抛出今日正题。

    这时大太监苏培盛轻声询问:“皇上可要传膳了?”

    皇帝脚步停下,皱眉道:“都这个时辰了?太医院还没有人来回话?”

    苏培盛被皇帝的话压得拼命低头:“尚无。”

    皇帝呆了一会儿,忽然问:“你说今日是初几?”

    苏培盛答道:“初八,九月初八。”

    养心殿静了一刻,只有寻常人喘一口大气那样短的时间,但张廷玉明明白白感觉到了某种扑面而来的威压。

    正当张廷玉绞尽脑汁想着九月初八这一日还有什么讲究的时候,皇帝已经开口说:“衡臣,你回去办差,折子都先过一遍,再催一催保定的折子。不,直接替朕拟一道旨意,让保定刑囚塞斯黑的人不许虐待皇子,违者族诛。写好了就,拿朕盖过玺印的绢子来写。不必等朕过目。”

    张廷玉大汗地听着皇帝一会儿塞斯黑一会儿皇子的自相矛盾,一面恭恭敬敬应了声“嗻。”

    然后皇帝就转身吩咐:“苏培盛,更衣,朕要出宫!”

    苏培盛心头不是不吃惊的,今日皇帝可是变了一个人,早上起来莫名其妙大脾气不说,上朝回来居然不批折子,拎着张中堂大骂一顿就吵着要出宫。

    这种疑惑在他侍候着皇帝坐上轿子,并且询问“皇上打算去哪里体察民情”的时候展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因为皇帝很急躁地口谕:“去宗人府,囚着八爷那里。”

    苏培盛让人把轿子抬去宗人府,皇帝火烧袍子一样直入了内堂,执掌宗人府的允礼闻讯奔出跪迎。胤禛懒得同他啰嗦,直问道:“老八呢?今日朕遣来的太医呢?怎么一个个有去无回了也不知道办完差事来回话?”

    允礼不是没见过皇帝怒骂人,当年八哥,哦是阿其那在朝时,那是两天一小骂三天一大骂啊,不过事情落在自己头上时候总更吓人,因此他抖着嗓子回说:“皇上,阿其那囚于高墙之中,太医进出不便。半个时辰前方找人打开一侧墙壁,太医这会儿正在诊治呐。”

    皇帝听了当即暴怒:“谁让你们筑高墙的?谁准许你们这样做的?”

    允礼哑然,这好像是惯例好吧?

    当年的太祖皇帝长子褚英、还有当年的二贝勒阿敏、甚至还有最早的和硕庄亲王舒尔哈齐,包括现在远在保定的塞斯黑都是这个待遇啊,垒筑高墙取的就是“永以为困,不见天日”的意思嘛。

    因此允礼只能硬着头皮答了:“回皇上的话,这是循旧例了。”

    胤禛继续暴走:“什么旧例?朕怎么不知道?当年理亲王幽禁上驷院和咸安宫时,也没有谁敢加设砖墙!你们都吃了老虎胆啦?!”

    允礼抖若筛糠地不住请罪,心里当然很是腹诽:二哥之于皇考,能和八哥之于皇上您比吗?一个是掏心窝子宠大的儿子,一个是恨不得亲手捏死的政敌宿怨。

    当然皇帝根本等不及允礼作答,已经抬脚开始往里走。允礼只好连滚带爬跟上。

    皇帝在宗人府囚牢前很是停留了很久,院子里四处散落的是青灰色长砖,都是今日刚刚拆下来的牢墙。皇帝没有进去,并非他不想,而是阻谏的人太多,那院墙尚未拆完,留了及膝高的桩子,要入里间就要手脚并用地翻墙。

    苏培盛眼明手快让人找长凳去了,幸而这时里面有太医听见了皇帝驾幸,已经撩着袍子滚出来请罪了。谁都没想到会折腾这半日啊,当然他们更没想到皇帝连半日都不能等,亲自跑来了。

    皇帝不耐烦听各种什么药石罔治一类的狗屁话,太医院那一套他太熟悉了,没病给说成小病,小病说成大病,大病说成只剩一口气,反正都是忽悠,谁也不肯担责任。

    于是皇帝只能嚷出那一句最管用的,里面的人死了你们统统去抵命!

    这番话听在随后赶到的允礼耳朵里自是如有雷鸣,里面的人这是要绝处逢生了?这位皇上四哥前几日不还一副不用理会阿其那塞斯黑一党,恨不得他们即刻去死的姿态。

    却在这时,胤禛耳朵里听见一声极轻极缓的轻笑,像是一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躲在狐狸窝深处,对着无计可施的猎户龇牙嘲笑一样。

    皇帝一皱眉:“里面谁在笑?”不用问也知道除了老八怕没人有这个胆子,只是这一声却提醒了自己,这里面躺着的人或许并不是自己苦苦惦记了十年的人。

    接着里面就传来一声虚弱的、带着撕拉喘息的声音:“皇上下的旨,怪人奉召执行是什么道理?”

    允礼低着头跟着皇帝后面,听见了一阵叹息:八哥被圈之前可不是这样,皇帝都来了还不低头?

    皇帝默了一会儿,环顾四周,这里真不是说话的好去处,于是拎着刘声芳的脖子问一声:“吊着一口气,送进宫里你可做得到?可不许他就这样便宜地没了。”

    刘声芳闻言连忙表示,臣等倒是可以尽力一试。只是沿途颠簸,恐要慢慢来。这里腌臜得很,万岁可要先行回宫?心里面想这皇帝最后那一句话是不是有点多余。

    皇帝当然闻到了挖空墙壁里面传来的闷夏酸腐气息,听说老八已经患了呕疾多日,能好得到哪里去?可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对着下面吩咐,把人送到这里,朕有话要对他说。

    一个太监在里面很麻利地给躺着的人净面,又拿干净布单子盖了脏乱失尽本色的中衣,这才将人移到拆下的门板上,抬至墙洞前。

    胤禛看着面前颧骨突出的人有点眼热,但他终究忍住了。老八从头到尾闭着眼,他辨不出这个人是不是同甘共苦过的那一个,不想先露了怯。因此他只挥了挥手。

    苏培盛小声上前,询问皇帝打算将八爷安置在哪里。

    皇帝很想直接说送去养心殿,但想着这仿佛很不合规矩,于是转口成了寿安宫。苏培盛想想,此宫偏缩西北角,只需一堵墙,很能同西六宫隔离开来,也算画地为牢。于是立即应了。

    皇帝回到内宫,路过乾清门时张廷玉已经快步跟上,在皇帝耳边小声说:“皇上,保定的折子到了。”

    皇帝顿住脚步,连养心殿也等不及不回了:“呈上来。”

    一目十行的过了,皇帝先是狠狠地舒了一口,老九没死,事情就有转寰的余地,这很好。他从睁眼到现在提心吊胆,就怕李绂又把事情弄拧了。当下又下了一道口谕,让他们把塞斯黑养好了养肥了转送京城,要活的。

    张廷玉一头雾水地下去了。

    皇帝的脸就像奶娃的脸,哭啊笑啊没个准儿,你猜就输了。

    最能体会皇帝用心的苏培盛倒是有些明白了,立即用眼神示意徒弟高无庸把安置八爷的事情用得妥妥的,务必让皇上觉得没人苛待御笔钦定的犯人。

    皇帝刚催了两遍,问允禩送到宫里了没,那头总理三库事的怡亲王带着与同掌户部的果郡王一同递牌子求见。

    皇帝心不在焉地见了二人,果郡王提及江苏盐商贪腐勾结一案的审理。皇帝听了不免侧目,这是赶着来提醒朕老八一党的破事的?老十七好像没有这个觉悟吧,那么是老十三背后指导的?这样做到有些符合他的性子,探探口风,好修正路线嘛。

    老八他是不会杀了,他多么希望运回宫里的人是同自己共同进退生儿育女的老八。可要是不是呢?是不是还要圈着他,好吃好喝地供着他,等着有一日他能同自己一样想起来?

    要是他一直想不起来呢?要是那个老八再也不会来了呢?

    他能不能容忍一个不是老八的老八在自己眼皮子低下晃悠呢?

    还有老九,放他来全是看在老八当年的情意上,朕不是个食言而肥的昏君。如果老八不是那个老八,他会不会领自己这个情?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了,呵呵 不忍心让八哥伤心太久 所以直接从四哥回来开始写 八哥吃的苦下一章说

    这里木有写谁下水银的事件,实在是不想挑起党争,就当八哥早有准备吧

    敬请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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