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得明白又或者并不明白,却终究知道了皇帝的心思。那些种种的隐患,或可能被拿来做文章的却还未发作过的事,便一次清扫完毕。谁撞上去,便由谁担着,即使那个人是太后娘娘,亦无差别。帝王无情,明知如此,又何必一再幻想自己于他会是不一样的那个人呢?

    聂韶光半闭了眼,长久都折磨着她的那些东西,一瞬顿悟。然而到底是太迟了,倘若早点明白,无论如何,她都还有亲人会爱她疼她,无论是嫁给谁,也都不会有人敢欺负她……

    只是终究没有回头路。

    章煜说,不在乎、不介意,冯太后甚为恼怒。她眉心紧蹙,又往前迈了一步,像意识过来自己不是要与章煜纠缠,而有其他目的,是以一指凌霄,厉声说,“沈皇后的事情,陛下给不出交待,而皇后被掳的事情,陛下也给不出交待,这要如何叫人心悦诚服?!”

    她又点出了沈丞相,“纵然不论别人如何,陛下可曾想过沈丞相是什么感受?还有遣散后宫之事,又叫那些被送出宫的孩子以后要如何自处?陛下做事,可曾真的用过一二分的心、为别人考虑?”

    “您说得好像朕一直都是以德服人一样。”章煜笑了一声,面有无辜之色,很是冤枉的样子。可他说得不错,自他坐上这个位置到现在,在一些偏于私人的事情上都是颇为任性的,一向不在意旁的人怎么说。

    神思逐渐清醒过来的凌霄,往宁王那儿看过去一眼,示意他自己无事。她又去看章煜,便见章煜偏头看向沈丞相,直接道,“沈丞相自己可说说,您也同太后娘娘一样,认为沈皇后的病逝有些蹊跷么?”

    沈丞相躬身站了出来,还没有开口,冯太后已是先冷笑道,“陛下这样问,岂不是容不得人说真话?”章煜并不搭她的话,但眸光沉沉看着沈丞相。沈丞相越发躬了身子,冷静地说,“臣相信陛下彻查的结果。”

    当年的事情假如翻出来,对于沈家来说并无任何好处。即便冯太后不清楚站在谁的那边其实是一个无需多考虑的问题,总归沈丞相是万分清楚的。再怎么样逝去的人都回不来了,曾经发生过的事也没有办法抹去,而指认凌霄却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不仅如此,在他身上,还负担着一整个家族,他只能为家族做出最有利的选择。当年将女儿送进宫是如此,如今选择无论真相为何皆既往不咎,同样是如此。如果当年的事翻出来,只会令沈家蒙羞,那是无从选择的。

    冯太后身子一绷,眯眼看沈丞相,这也与之前说好的不同……她又去看聂韶光,见聂韶光低垂着脑袋,没有了多少生气,真正察觉到了或许现在的这些不过是一个圈套罢了,而她已经踏进皇帝的这个圈套里面,无法抽身。

    章煜不在意冯太后此时是什么想法,在沈丞相话音落下之后,他又徐徐说道,“丞相或可瞧一瞧母后的证据。”听着不痛不痒的。

    沈丞相便又说,“一切但听陛下旨意。”

    章煜对这样的回答显然异常满意,他笑又不笑望着冯太后,辨不出喜怒,似冷冷清清的,问,“丞相是这样的说法,母后是否仍要坚持对峙到底?”

    一唱一和,再将话抛回给了她,冯太后意识到了章煜的心思。大臣中亦不乏对这些事有些这样那样想法的,而今借她的口将话说开、将那些的心思堵住,且还能够有个由头彻底制住她。

    皇帝竟然这样毫不顾忌地算计于她!

    如若是这么一回事,那么她手中的其他人,恐怕现在也已经被皇帝的人制住了吧?一旦想到了这种可能性,冯太后几欲呕血,又变得更加急迫。

    “陛下强逼丞相,他如何敢说真话?沈皇后被此人所杀乃为事实,哀家绝不能放过此等大逆不道之人。皇后不清不白,亦令大启皇室蒙羞,这样的人又何以母仪天下?!”冯太后急切的说着,怒气填胸,目眦尽裂,“陛下一再纵容,不辨是非,如何服众?!”

    “哀家失望之至……”

    她变得异常的暴躁,无法容忍一直都对她百般迁就的儿子突然有一天为了别的女人对她一落千丈,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她自己养大的!可是她并没有来得及将心里最后的那一句话说出口,便被章煜打断了。

    冯太后看到自己过去引以为荣的儿子眉眼冷淡,更有甚者,眸光一刹凌厉地盯着她看,其中不带一丝的感情。她听到了那样淡漠的反问,带着讥讽。

    章煜问她,“您这是想要玩儿大义灭亲吗?”他的目光却冲着殿外的方向,好像知道有什么快要到了,在等待着。冯太后忽然说不下去了,她知道,自己全无回旋余地,输得彻底。

    偏偏他还要问,“母后怎么不说了?”

    冯太后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余光扫过被押着的凌霄,胸中一震,又是暗自咬牙。袖中匕首滑落至手心,紧紧地握着,那原本是为宋淑好准备的,却竟然半点用场都派不上。

    她恨自己养了只中山狼,如果宋淑好听她的话,皇帝对她态度怎么会越来越恶劣?冯太后将匕首抓在了掌心,一时间,殿内又有人进来了,是章煜在等的人。她跟着众人的视线一并看了过去,发现一个是方仁广,一个是夏明哲。

    方将军与夏明哲都是神色肃杀,大步走入了殿内,没有看任何人。两人与章煜行礼之后,方将军开口道,“叛乱已经平息,逆臣贼子皆都拿下,其中冯彰畏罪自杀,请陛下示下。”他声如洪钟,叫殿内的人听得一清二楚,亦是哗然。

    冯太后当下身形一晃,目光再次触及凌霄之时,她心无所想,手腕一翻,复拔出匕首,便趁着众人不备,欲刺向凌霄。但凌霄的心思只在冯太后身上,扣押着她的人倒是松懈了,这使得凌霄轻易脱身。

    她没有上佳的身手,但在冯太后举着匕首刺向她的这一刻,仍是避开了攻击又顺势反握住了冯太后的手腕。冯太后吃痛之下,凌霄的另一只手举着药包捂住冯太后的口鼻。

    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时,冯太后已是软绵绵倒下了。凌霄心跳如雷,但此时,她终究轻吁一口气,收起手中东西,见宁王大踏步走过来,她也小跑着迎了上去,对大臣们的目瞪口呆不以为意。

    这一场闹剧,于冯太后倒下的一瞬间,终于走向了结束。跟着冯太后进得大殿的人,审时度势跪地求饶。殿内闹哄哄的乱作了一团。

    聂韶光随着其他人一起跪了下来,她伏在地上,忍不住身子发颤,哀声痛哭。在这样的一瞬间,她只知道自己悔之晚矣。

    然而,本该松了口气的章煜反是紧绷着一张脸,神色较之先前更为严肃……

    ·

    被夏玉澄缠着讲了两个话本上的故事与他听,宋淑好脸上挂着笑,心里莫名仍是觉得不对劲。章妡在旁边同她说笑,不知宋淑好想到了什么,笑容忽而滞住,便听到她问,“你真的没有瞒我什么事吗?”

    章妡心里一个咯噔,却连忙笑道,“我还能瞒你什么事?”又急着将这件事撇了开去,转移话题,低头看着夏玉澄问,“故事好听吗?澄儿还想听其他的吗?”

    夏玉澄点了头,奶声奶气回答,“好听。”胖乎乎的小肉手轻轻拉着宋淑好的衣袖,撒着娇,“要,要。”满脸无邪与期待,还想听宋淑好说故事。

    但宋淑好的心思收不回来了。尽管章妡说没有瞒她事情,尽管她派人去大殿看情况也未得知有异样的消息,宋淑好依然坐不住。看着夏玉澄,抬手摸摸他的头,宋淑好耐心哄他,“澄儿乖,今天已经听了两个了,下次再听好不好?”

    夏玉澄似懂非懂的眨眼,看了看章妡,扑到她的身上,好似纠结了半晌,仔细权衡过,才点了一下头。章妡不敢故意引导,那只会令宋淑好更轻易便发觉到不对劲。

    章妡咬唇在心里合计着时辰的问题,估摸着到现在,事情应该差不多结束了,却又不敢安心。见宋淑好往殿外走,也不敢拦,唯有让奶娘照顾夏玉澄,再赶紧跟了上去。

    宋淑好走到了外面,知道宫里有大事发生的太监小豆子正在外面发着愁,又束手无策。不防宋淑好突然出来,没有来得及将情绪藏好,便不尴不尬地立在那里,有些无措地陪着笑脸。

    “小豆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连你也瞒着我?”宋淑好一眼就看出了小豆子的异样,何况他们相识太久。宋淑好以为,小豆子该是站在她一边的。若说瞒下了她也就罢了,既她已经发现,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哪怕明白这个道理,小豆子也没敢立时将话掏出来。眼见章妡跟在宋淑好身后也出现了,他越是紧闭着嘴巴不说话。宋淑好转过身子也去看章妡,拧眉问,“单单瞒着我一个人?”

    章妡知道这是瞒不下去了,给小豆子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下,章妡拉着宋淑好到一旁,低声说道,“六嫂你先别太担心,不会有事的。瞒着你固然不对,但这是六哥的意思,而且现在估摸着事情也快解决了……”

    即使今天将宋淑好瞒过去了,他日这件事必定还是会叫她知道。因而章妡很不厚道地将章煜给卖了,虽则她没有说错,这的确是章煜的意思。

    “相信六哥,不会有事的。”章妡拉着宋淑好的手,耐心地劝她,“夫君也说,一切都早已安排妥当,不会有任何的意外,我们在宣执殿等他们就可以了。”

    真的是有事情发生了……宋淑好听着章妡这些话,悠悠叹了口气。仰头见雨不知道何时停了,太阳虽还没有露脸,乌云却看得到正被风刮着往远处退去。待雨过天晴,云开日出,一切便仍会是水绿山青的模样。

    她没有什么不能信章煜的,但有的时候,并不喜欢自己被保护得太好,那可能会令她沉迷在章煜的保护之中,忘记了世间险恶。宋淑好收回了视线,见章妡满脸的担忧,便冲她一笑,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没事的,我不会冲动。”

    既然是章煜的意思,在这里等着也没有任何的不可以。她当下反握住章妡的手,说,“既然小公主知道是什么事情,便同我说一说罢,只是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并不想单单自己被蒙在了鼓里。”

    章妡看得宋淑好半晌后,松懈了心思,轻轻颔首。

    ·

    将事情都处理完毕,章煜神清气爽回到了宣执殿。夏明哲随他一起到宣执殿,准备将章妡与夏玉澄接走。章妡看起来面有难色,与章煜低声说了句,“皇帝哥哥,阿好都知道了……”说过便果断丢下这桩事,跟着夏明哲回府。

    有不算短的一段时间章妡都改口喊他六哥,喊宋淑好六嫂,而今她祭出了一声“皇帝哥哥”,章煜便知宋淑好恐怕并不怎么的高兴。他是不意外宋淑好会知道,且总是会知道的,只是他希望那些真正波及不到她身上。现在解决了,便都没有要紧了。

    章妧仍是在睡觉,由奶娘照看着。章煜先去看过熟睡中的女儿,方问过宋淑好在哪,去了找她。她没有乱跑,仍是待在了殿内。章煜迈步进得了隔间,视线扫过,很容易寻到了宋淑好。

    月白彩绣折枝木槿春衫勾勒出伫立窗前的袅娜身姿,与窗外绿意交映着,有如泼墨彩画。宋淑好听到响动,却没有回头,安安静静地站在那,不知在看什么,也不知在想什么。

    章煜脚下不停走过去,站到她的身后,伸手过去揽宋淑好的肩,却被挣开。原本一动不动的人终于略侧了脑袋,章煜低头看着宋淑好,她视线偏只落在了他的衣袍上。

    在一瞬之后,宋淑好转过身,背抵着窗口。因为章煜逼得实在太近,她不得不往后略仰了仰身子,抬眼看眼前的他。仍是那张俊美无双的面孔,年岁只在他的脸上留下成熟的痕迹,却不减一丝风采,反而更为迷人。

    从章妡口中无法得知全部的事,可宋淑好仍明白了章煜种种心思。她心里清楚,很多事都清楚的……

    譬如章煜为她做过的那些,立她为后、陪她住在静云庵,包括更早之前,连她也不认同的那些,亦或者之后的许许多多,桩桩件件,都不容易。

    倘若这些,大臣们都可不多计较,而有一件却注定是最难迈过去的——赵检曾将她掳走过数日。

    时人最重清白且最无法接受不清白,若非如此,她的母亲不会一夜便被逼疯。那一件事的发生,不管她自己是怎么想,章煜愿意是怎么看,落在外人的眼里,终归是污点一样的存在。

    章煜却想为她洗去,甚至不去计较真相究竟为何,哪怕她其实不在乎别人怎么评论,也不愿意她受到半句诟病指摘。

    宋淑好以为,她仿佛看到有个人,将一腔赤诚毫无保留掏了出来,捧给她看。那样的小心翼翼,想要将她保护得滴水不漏,不想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章煜很久以前便曾经说过,会保护她,不会让她有事。可是他说过这话之后,仍发生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他们之间,也在欢笑与伤痛之间越来越纠缠不清,而后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她暗地里想起这句话时,常笑章煜承诺太早,根本没有预料到后来会有这么多的事。可是章煜仍在努力实践他许下的承诺,努力地履行,尽已所能、倾已所有。

    感情是牵绊,是束缚,章煜却心甘情愿被缠绕其间,将一颗心交付她的手中,好似任凭她揉搓拿捏,也不恨不怨。所以,将一切伤害挡在她之外,不让难堪的言语有半点可能落到她耳边。

    为了她,他已然做了太多不可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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