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后半夜下过一场雪,早晨阿好醒来,走到屋檐下瞧见的便是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世界,她站着看了一会,方去了洗漱梳洗。今天是腊八节,阿好用大米、小米、糯米、紫米和着红豆、芸豆、豇豆与花生、莲子、核桃等果干一起熬上了腊八粥,方折屋里去喊章煜起身。

    昨夜章煜又与人议事到夜深了才休息,不可能不再管事,也不可能当真不再上早朝,偶尔还是会去的,只是不频繁,约莫一个月两次。阿好进了屋子,章煜已经醒了。

    见到阿好回来了,章煜招呼她到近前,抱着她又躺下。他似极眷恋的展臂抱住阿好,将下巴轻轻磕在她的发顶,闭了眼。阿好习以为常地推一推他,说,“陛下该起身了。”

    “再陪朕躺一会儿。”除了将双臂收紧了一点,章煜没了其他的动作,根本不像是想要起来。这也是常有的,阿好便就这么窝在他怀里,同他说话,“今天是腊八节呢。”

    章煜轻应了声,阿好又说,“年节也很近了。”章煜再应,阿好继续道,“陛下年节也不回宫吗?”这么久的时间,阿好都没有再提起过这个,看到章煜仍是要去上朝,她安心许多。不过,临到年节,没法不旧事重提。

    “嗯。”章煜淡淡应了一声,没有特别的情绪,也不意外阿好说起这个话题。阿好沉默了半晌,道,“年节诸多事情,都需要陛下亲自办,没法让任何人代劳。您回去,才方便一些。”

    “朕改主意了。”章煜徐徐说道,阿好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一时间仰了头去看他,章煜便垂着眼与她对视,复徐徐将话说完了,“你以前说,朕是暴君,如今朕换了心思,准备做一名昏君。”

    因为常有无端牵累无辜之人的专横残暴行径,故为暴君。因为为了一名女子,窝在这静云庵里头,不事早朝、不愿回宫,是为昏君。他不咸不淡的说着,仿佛是在与阿好谈论,今天到底是有多冷、明天究竟会不会放晴。

    被章煜盯着,偏听明白他的意思,阿好禁不住怔了怔。这话是玩笑,又分明含着戏谑。阿好觉得自个的耳朵有些烫,她在章煜的怀里蹭了蹭,故意问,“陛下说的是三荤五厌的荤吗?”

    “是色令智昏……”章煜手指抚上阿好的唇瓣,望入她的眼睛,轻笑着说道。见阿好想逃跑,揽着她的手臂多用了些劲,“跑也无用,总之这事儿,你是逃不了干系了。”

    这分明就是无赖。

    “好吧。”阿好没能下了床榻,不得不继续窝在章煜怀中,点了一下头,带着些许无奈道,“既然陛下已经这么说了,那便这样罢。咱们还在这儿过。”

    先前还因听到那样的话而愣住的人,还在问回宫不回宫的人,这会儿好像是坦然了。阿好将脑袋往章煜的胸前轻轻一靠,低声说,“以后史官给您记上一笔,一定特别的好看。”

    章煜霎时笑出了声。

    ·

    这个年节到底没有那么容易就过去了。

    年节的头一天,阿好曾经担忧过的,百官跪迎皇帝回宫的情景还是出现了。静云庵的师太们似乎提前知晓了一般,都躲着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热闹的。

    官员们请求的声音太过响亮,既无法装作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也无法忽视了这样的一个事实。尤其是,他们的措辞……阿好本是在院子里撒了一把谷子喂着鸟雀,看它们蹦蹦跳跳的靠近。

    “臣恭迎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回宫!”

    又是一声传进了阿好的耳朵,哪怕乍听到时多么不确定,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之下,想听不清楚、听不明白也十分的难。可是,这又是怎么回事?章煜之前根本没有与她提起过。

    阿好惊骇,凭着她的身份,如何能够一步登天到了那个母仪天下的位置?难道章煜一直在这静云庵,是为了逼大臣们就范?但也应该同她说,与她商量的。或者章煜是觉得,但凡与她说起,她便不会同意。

    若以她的性子,确实没法应承……阿好手中还拿着一只先时用来装谷子的青花瓷碗,就这么呆呆傻傻立在屋檐下。一时间,她又想,章煜当真是这样的性子。

    就像去年的上元节,带她回府与母亲团聚一样,将什么都准备好了,却什么都不说便带她出宫回了宋府。阿好想到这里,又才恍然醒悟,那竟然是她与自个娘亲过的最后一个上元节。如果不是章煜,连这最后一个上元节都会没有。

    但带她回府,算不上是很难的事,这与现在的这桩并不一样。只是哪儿会那么容易……她没有出身也没有地位,后宫的娘娘们、她们背后的家族也不可能会答应得了。可是现在,那些大臣们竟然跪在外面,口口声声说恭迎皇后娘娘回宫。

    好像是过了很长的时间,又好像不过是一小会,阿好感觉有人走到了她的面前,将她手中的瓷碗给拿走了。她看向那个人,除了章煜,也不会再有别人。章煜将瓷碗搁下,轻轻牵起了她的手,说,“阿好,走了。”

    她当真就跟着走了。

    跨出了院子时,阿好不知怎么便有些胆怯地拉住了章煜,缩了缩手。章煜转过身抱住她,轻声说,“阿好,没关系,有朕在。”她便想起自己做过的那个梦,有个人抱着她,告诉她,我会一直护着你,那样的叫人安心。

    阿好渐渐缓了过来,她抬眸去看章煜,他的眼眸里满盛着熟悉的温柔,又蕴藏着鼓励以及肯定。一记眼神便将许许多多的话都包含了,她看得懂,这大约就是他们的默契。

    “嗯。”阿好应了章煜一声,复握紧了他的手,说,“有陛下在,不怕。”章煜便笑了,揽了一下她的肩,带着她往静云庵的门口走过去。

    那里跪着的是他的臣子,章煜再熟悉不过。对于阿好来说,则不同。有一些,是她认识的,宁王、夏明哲、聂志远……还有许多,都实属陌生。

    他们或许很不甘心,阿好想,可他们也没有想到,章煜会比他们预想的要更加强势,哪怕这也在她的预料之外。虽然,章煜明明一贯是个专横的人。打定的主意,轻易不会更改。

    章煜牵着阿好站在那处,底下是叩首行礼的大臣们。宁王单膝跪在最前面,待到他们出来了,其他大臣们噤了声,他便铿将有力地说道,“年节将至,恭请陛下与皇后娘娘回宫,共庆佳节。”

    阿好感觉章煜轻轻地挠了挠她的手心,又似乎是提醒她不要低下头,虽然她还在努力顶着压力,并没有那么做。而后,她便听到章煜不疾不徐说,“朕自有安排。”似乎并没有考虑他们的话。

    宁王又道,“明天便要到年节了,还请陛下与娘娘即刻回宫,共享团圆。”他垂着头,仍是掷地有声,将时间也给定下来了,希望他们马上就回去。阿好往远处看了眼,帝后仪仗俱在。

    “那便明天回去。”

    章煜说罢,没有再停留,带着阿好返回静云庵中。正是这么一来,他与宁王之间,更似一唱一和,但这不是一件小事,提前便有成算,沟通过,也实属正常。那些大臣们,多半也清楚。

    阿好被他牵着往院子走去,章煜没有立刻给出一个解释。阿好觉得,她或许应该要一个解释。这是一件大事,且与她有密切关系,无论怎么样,提前知会一声会好些,可是阿好没有与章煜谈论这个。

    直到走回了院子里,章煜才与阿好说话。他先喊了阿好一声,等到阿好应了,才握着她的手说,“待百年之后,我们挑个喜欢的地方让子孙葬在一起罢。无论你喜欢山野、溪流或是其他的什么地方,都可以。”

    皇陵里注定有别的人,他可能是不太喜欢,但他竟然已经想到了这么远,连身后事都开始想到了。只是,谁说过要和他葬在一处?谁又说过要与他有子孙?阿好心想,反正她是没有说过的。

    “不可以。”阿好瞧一眼章煜,见他眉头紧蹙,低下头却笑了,“那么远的事,我还没有想过。现在若便应下来,兴许哪天就反悔了呢?这得看陛下的表现。”

    她半是正经的说着,使得章煜英气的眉都挑了起来。伸手让阿好抬头看自己,章煜笑又不笑地望着她,问,“要是表现不好呢?”

    “改嫁?”阿好认真的思考,反问道。

    章煜眉心动了动,嘴角噙着笑,唇齿开合间,吐出四个字,“嫁谁杀谁。”

    ·

    章煜最后仍是没有搬回宫,阿好以为,他当真是要回去过年节的,毕竟话都说出去了。可是章煜说,开春便要走了,没有几个月的时间,无关紧要。他回去了一趟,但半天的时间便回来了,似乎是将事情都交给了宁王处理。

    阿好一直都知道章煜与宁王兄弟的感情深厚,不过在皇家,深厚到了这种地步也十分少见。宁王也确实从未有过一丝杂念,阿好想,这或许是因为宁王是被自己这位六哥护着长大的吧。

    从她与宁王熟起来时,她就时常从宁王口中听到他说六哥长六哥短。那个时候,她应是十一岁,宁王也不过十二岁而已。她听过就忘了,从来没有往心里去。如果那时愿意稍微用一点心,与章煜有关的记忆,或许会更多一些。

    这个年节,是阿好与章煜两个人单独过的。其实两个人总不是那么热闹,可也少了规矩。年夜饭是一起准备的,简单却温馨。待到用过了饭后,章煜又带着阿好去了放烟火。

    章煜一点儿都不怕,亲自去点,甚至撺掇着阿好也去。阿好怕极了,点完立刻跑远,还被笑话了一回胆小,可胆小总比受伤来得好。烟火腾空的瞬间发出咻咻地响声,炸裂在天幕时又是巨大的声响。

    阿好被章煜拥在怀里,被他护住了耳朵,将那些吵闹隔绝开去。那一刻间,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紧靠在一起,却是无限满足。烟火碎裂之后便四下散乱开去,星星点点的火光熄灭了又坠落溪面,荡起水波粼粼。

    这样安宁、静谧的时光,哪怕往后都不会再有,她也觉得知足了。阿好心想着,回眸看向了章煜,发现他也在看过来。她在章煜的眼眸中,看到脸上挂着笑容的自己。

    阿好转过身,在又是一个烟火炸裂的瞬间,她轻踮脚尖,靠近章煜,在他的唇上落下了一个吻。她眸光盈盈,看向章煜,轻声说了一句话,却淹没在烟火碎裂的声响中。

    章煜仿佛听懂了,刹那间,眼中似有星光流转。他靠近阿好,并不满意那个浮光掠影般的浅吻,笑着将她重新带入怀中,低头覆上带着香甜味道的柔软唇瓣。

    在他们身后,火树银花映照出一片良辰美景。

    ·

    上元节刚过的第二天,宁王怒气冲冲到了静云庵。彼时太阳将将升起,还是很早的时候。见宁王这幅样子,阿好还疑惑是怎么了,哪知他到了章煜面前,张口要人,问起了凌霄的下落。

    “去了边关。”章煜面不改色心不跳,淡淡地回了宁王一句。

    宁王本是满腔怒火,听到这话,顿时便泄了气。

    阿好却想,原本以为凌霄是与他们一起上路的,没有想到章煜竟然让她先走一步。看到宁王这样,也不知道是也以为可以等到三月还是才知道这么一件事。

    “三年?”宁王又问。

    “如果她表现得好,两年回来也不是不可能。”

    宁王深吸了一气,稳定了情绪,略略颔首,沉声道,“好,我等。”脸上落寞之意却十分明显。

    见章煜看过来,知他有特别的话要与宁王说,便说自己去煮两盏茶,走开了。待到阿好离开,章煜方说,“她必须得去,这是她唯一将功赎罪的机会。”

    “赎罪?她……做了什么?”宁王呆了一下,不知道章煜指得是什么事情。

    章煜没有故意遮掩,说,“皇后的死,与她有关。”

    宁王又愣了一下,心中疑惑更甚,“不是病死的吗?她动过手脚?可是……”他以为这说不通,凌霄当时虽然负责照料沈皇后,但还有其他的御医。如果她在中间动了手脚,其他御医没道理竟都无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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