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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四那日,杨广下诏命大猎于连谷。

    那实际上是新修的礼制又一次规模宏大的展示。那日的我和杨广的交谈虽然没什么结果,但也不是毫无收获,至少,杨广由以前不反对我了解政事,变成了鼓励我参与。包括这一趟大猎,他也要我穿上一身小号的甲兵zhi fu,站在他的身后。

    是日,四十万军布于草原上。太常二百四十名乐手各执鼓笳铙箫角分列。激亢的鼓乐喧嚣中,杨广着紫袴褶、黑介帻,乘猎车,重辋漫轮,虬龙绕毂,驾六黑鳷入围。一时间,场中四十万大军齐声呼喝,声势直冲天霄!

    这样整齐的军备,这样富足的大隋王朝,却像一个脆弱的瓷器,说破就破。

    为什么呢?

    我真的能做到吗?在杨广失却人心之前,挽回一切。

    我是自私的,我并没有为天下人设想的念头,我也未曾想塑造一个我心目中的隋朝历史。我只不过希望,将握在手中的那点幸福,握得更久些。

    七日后,我们到达了榆林郡。

    榆林在我的印象里,便是与胡杨树画等号。一想起榆林,脑中即浮现层层叠叠的金黄树叶。不过眼下还是六月,自不会有那般景象,胡杨叶碧青,伸展在草原晴朗的天空下。

    我抽空带着宝宝出去游玩了一番,剩下的时间,便都花在考虑我下一步的行动上。

    我很清楚,说服杨广当然很重要,但必须建立我对政治的了解上。要解除历史的魔咒,我也需要自己的力量。以前我对政治兴趣缺缺,眼下却有非了解不可的理由,何况又已经得到了杨广的支持。而且,正应了那句俗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我毕竟在宫中摸爬的日子久了,里面的门道多少是明白的。

    奇妙的是,当我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立刻就有人迎shàng mén来。

    这日我正在行宫里待着,忽然宫女传报,来了客人。

    “裴蕴夫人卫氏请见。”

    这可新鲜。

    自从我受封贵妃,起初也有不少命妇来献殷勤,我在这上头一向懒得多花心思,不过敷衍了事。后来出宫去住,益发免了这些往来。此番出巡,倒有人shàng mén来了?这裴蕴,我是记得的,我曾遥遥见过他一次。他有和善的面相,和尖刻的眼神——那不是什么好的印象。

    不过,反正此刻我正闲着无事。

    卫氏仪容端庄,身着着阙翟衣,六章,六钿,有如朝贺,极之隆重。她是个身材娇小的美人,虽然年纪已不轻,但精心画过的眉目仍让她看起来像个瓷娃娃。

    “坐,”我指着下首的客座,“请坐。”

    卫氏坐下来。

    我望着她,叹为观止。她的坐姿几乎像一种表演,身形衣袂无不优雅流畅。萧皇后的仪态也算上佳了,比起她来,蓦地里就退出一大截去。

    “贵妃,”她问安谢座,然后道:“听闻贵妃长于丹青,近日得一张僧繇画作,不敢私据,特献于贵妃。”

    难为她,这样明着拍马屁的话,居然能用种天经地义的语气说出来,以至听来滴水不漏。

    宫女将画卷展开来。

    一幅《侍女图》。看丰满艳丽的面容,疏而不漏的点曳笔法,当是张僧繇真迹无疑。

    “果然好画。”我说,“年前曾得一幅云龙图,看起来还是这一幅笔法更老道,想必乃张僧繇得意之作。”

    “说到云龙图,妾曾听过一桩逸闻——”

    “哦?说来听听。”

    “当年,张僧繇于金陵安乐寺绘四条白龙,见者皆道栩栩如生,唯独留了一样缺憾,那四条龙都不曾点上眼睛。”

    “为什么?”

    “旁人也这样问,张僧繇答说:‘点睛即飞去’。”

    我失笑,“哪有这样的事?”

    “可不是?人人皆以为荒诞,一再请他点睛。张僧繇推却不得,只得先点了两条龙。哪知方点完,只见雷电破壁,两龙乘云而去!如今,安乐寺中只有那两条不曾点睛的龙了。”

    太神话的故事,反而无趣。两旁宫女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还有个故事,润州兴国寺苦于鸟雀常在梁上筑窝,鸟粪污了佛像尊荣,张僧繇便在东壁上画一只鹰,西壁上画一只鹞,都作势向檐外看。此后,便再无鸟雀敢来了。”

    卫氏徐徐地说着,她的话音与她的仪态一般优雅。至辞去,她丝毫未提其它,仿佛她的来意便只是送一幅画给我,再跟我讲故事。

    但我再傻,也不会相信仅仅如此。卫氏不是等闲之辈,她的言谈举动里都透着城府,我只得小心一些,未明她用意之前,不便说什么。

    她走之后,我命人调出裴蕴的履历。

    他是江南人,他的父亲裴忌曾任南陈的都官尚书,被俘,在北朝待了十多年。因为这层关系,在隋立国之初,裴蕴便秘密联络杨坚,成为隋的内应。这件事,连当时的左仆射高颎都不知道。平陈之后,杨坚有意加封裴蕴,高颎身为仆射自然要进谏,杨坚却道:“可加上仪同”,高颎再次进谏,认为裴蕴无功,不该加封,杨坚又道:“可加开府”。高颎这才明白杨坚执意,不再多言,裴蕴即拜开府仪同三司。

    这段往事一经提起,我也想起曾经听人说过。然而背后的议论略有不同,一种以为高颎耿介,开府仪同三司无非勋官,皇帝要给,何必一谏再谏?不过当时高颎如日中天,也不妨视作杨坚开了他的小小玩笑;而另外的一种,后来颇有南人议论,觉得高颎一谏再谏,无非阻止一刚没入隋的旧陈官员获此勋位,着实小气得可以。以高颎的任人方式,后一种虽然透出酸意,倒也并非全然空穴来风。

    此后,裴蕴外放刺史,官运在十几年里呈一条水平线。直至去年,因为连续三年在刺史中考绩最佳,而被召入,任太常少卿。

    太常。

    这两个字触动了我的记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现任太常卿正是退出人们视线已久的高颎。

    “张宝鉴。”我叫过随侍在旁的内承直。自从我打算试着介入朝政,我就将他从杨广身边“借”了过来。他对官面的事极熟,而且以前就和我相处得很不错,可以当个咨询。

    “高颎和裴蕴关系怎么样?”

    也许是我问得太直接了,张宝鉴不由自主地先仔细看了一下我的脸色。

    我身边有很多宦者,他们其实不像我出生的那个时代文学作品里写得那么扭曲——他们有扭曲的那面,但基本上来说,仍是市井百姓,一如他们的出身。但其中也有一小部分格外精明,善于钻营。这和宫外的世间没什么不同。张宝鉴就属于后者。

    我知道他是一个很懂得看脸色的人,对他来说见风使舵是他的生存本能,对他来说没有真话和谎话的分别,只有合适的话和不合适的话。因此我必须得小心对待他的每句回答。然而在目前,我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去了解,我还不便直接召见朝政,也不能一天到晚往外蹿。询问他是我不得已的权益之计。

    “说真话。”我告诉他,用最平静的语气。

    “不好。”张宝鉴很果断地回答。

    “为什么?”

    “当然的——”张宝鉴解释,“裴蕴替至尊召集乐工,竭尽所能,凡旧陈、梁、周、齐的乐户,都搜罗来。那些都是先帝从前遣散了的。高颎打从心底里就不赞成。”

    “哦,我知道,他向至尊进谏过。”

    “何止进谏?他背地里还说……”

    我盯问:“说什么?”

    “说从前周天元就是喜好这些玩意儿亡国的,如今至尊也喜欢这些个,恐怕……”

    我瞅着他微微一笑,“你哪里听来这些话?”

    “高颎跟何稠说的。”

    “何稠又告诉你了?”

    张宝鉴觉察我语气不善,立刻转了话风:“怎么会?只不过屋里头说话,指不定隔墙有耳——我也就是这么听说,真的假的,谁知道呢?”

    “哦。”我点点头,“我倒是听说,你舅舅从前当过龚丘县令,任上叫高颎免了职。这是真的假的?”

    张宝鉴吓一跳,忙不迭地说:“娘娘,这事是真的。可是一码事归一码事……”

    我冷笑,“我说了两码事归一处了吗?”

    张宝鉴僵在那里,满眼惶恐,眼见冷汗都冒了出来。忽然就跪了下去:“娘娘哎……”

    “这是干什么?”我抬抬手,叫他起来,他自是不肯。

    我叹口气,道:“说实在的吧,我不是不信你说的。可是你心里也有挑唆的意思在里头,你想着我在至尊面前传这个话,是不是?”

    “不是……是……哎哟……奴婢真是糊涂蛋啊……”

    我让他的语无伦次给逗乐了。

    “行了行了,以后在我跟前少玩这些花样。起来吧。”

    “是。”他毕恭毕敬地起身。这么一来,以后他在我面前会略为老实一点,当然,也只是一点而已。

    “接着说吧,高颎和裴蕴又是怎么回事?”

    “高颎打心眼里看不上裴蕴,裴蕴又不买高颎的帐,该做什么做什么,该奏什么直接奏告至尊,索性隔过了高颎。那他们两个人能处得好吗?”

    张宝鉴对高颎有没有落井下石的成见不提,至少他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高颎从杨坚那里承袭的主张,一贯认为无论国家还是百姓,都应俭朴。但杨广不这么想,一来他的审美让他喜好瑰丽的东西;二来他认为国家眼下有足够的财富,而将财富封闭在仓库里也是一种浪费,而且像倡导音乐百戏这种事,也是让百姓快乐的一方面。而裴蕴,我想他这么做,无非迎合杨广的喜好。

    我一直在思索着裴蕴这个人,以及他突然向我示好的意图。如果他仅仅是想引起我的注意,那他还真的达到了目的。

    我没有注意到杨广何时进来。

    “你觉得裴蕴这个人怎么样?”

    杨广忽然发问将我惊醒。起初我还愣了下,随即想到他肯定知道我设法调来裴蕴履历的事。

    “算是个能吏吧。”我回答。

    杨广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阿婤,你还有未尽的话?”

    “……很善于经营。”

    杨广想的肯定不同,所以听到我的回答,他笑了起来,“哦,就是这样?”顿了顿,又说:“你不喜欢善于经营的人?”

    我犹豫片刻,点了点头。是的,我似乎对这类人有种天生的反感,尽管我心里也很清楚,他们才是guān g里生命力最强的一族。

    但是这种人,总让我觉得虚假。

    “阿摩,你喜欢这类人吗?”

    “不,我也不喜欢。”杨广回答,“但是我也不讨厌。在我眼里,善于经营也好,不善于经营也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做事。”

    现在我明白,他心里一定是看重裴蕴的。毋庸置疑,一个能够考绩连续最佳的人,必有他的长处,也不能全然靠经营。

    “但是你不觉得,重用这样的人,会有危险?”

    “什么危险?”

    “善于经营,意味着私心也重,私心重的人,难免不做出为害国家百姓的事来。而且,善于经营的人,都善于蒙蔽。这些人一旦做出欺上瞒下的事来,只怕一时还难觉察。”

    “阿婤,你总是太多虑,那么多监察,那么多御史都是干什么的?”

    “若有了监察、御史便管用,史上哪还有什么奸臣?”

    “那是因为有昏君。”

    我暗叹,杨广的致命伤就在于他太自负,他从来都不掩饰他认为自己是个明白人,总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对的。要说服他,也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只得一步一步来罢了。

    这时候还不到晡食,杨广到我房中来,多少有些忙里偷闲。

    突厥的启民可汗正在由塞外来榆林的路上,同行的还有突厥数千部众。杨广很看重这次会面,决意要让启民可汗,尤其是那些尚未领略大隋富强的部众留下无可泯灭的印象,因而从他本人开始,直至隋的随行官员们上上下下都忙着做准备。

    此时一条长达三千里的宽阔御道已经由榆林直达塞外,那是启民可汗的杰作,由隋的使臣长孙晟争取来的。

    杨广因此事对长孙晟极是赞赏,“……长孙先走到牙帐边,指了那些杂草道:这些都是香草吧?启民跟过去闻了闻,不解,一点不香呐。长孙便道:你未曾听说过吗?古来至尊所到之处,诸侯都躬亲洒扫,清除御道,你看你这牙帐外这么多草,若不是香草,又为何要留下?启民听了,这才醒悟!”他说着,极得意地笑了。

    我心知这事挠到了他的痒处,不过,想一想此刻的大隋也真是不可一世,强盛之至。不光是北方的突厥,周边各国都臣服于隋。杨广于建国门外设立的四方馆,负责接待各国使节,几乎每日不绝。

    杨广从晋王的时候,就一直向往着汉武时的威震四方,如今,庶几近矣。

    只不过……唉。

    话说回来,杨广劳师动众出来这一趟的原意,本就是为了向各方炫耀隋的富强,告诉他们臣服于隋的好处。经过这些年,他的脾气我也早就清楚了,他是不做则已,做就要做到极限的人,启民可汗将见到的,自是极尽奢华。我一点都不担心他达不到目的——我只担心太过。

    我虽不觉得像杨坚那么节俭有必要,可是像杨广这般,真个是白玉为堂金做马,珠翠遍野,也叫人心惊。

    真能改变他吗?我一分把握也没有。

    到这个时候,我比初到这时代还要后悔没有学好历史,我全不记得种种细节了,甚至连隋到底亡在哪一年都不记得,只隐约记得发生在征辽之后。至于其它的,人事变动,有哪些著名的朝臣,做过哪些事情,简直一样都不记得。不,其实我在现代就没想过关心这些,也许根本从未知道过。

    像现在正发生的事,启民可汗这般的臣服,亲为杨广的出巡割草清道,这些事我以前都不知道。我记得的全是野史,杨广如何下江南,与一群美人左拥右抱,吟诗赏花。可我看到的杨广,成日忙于朝务,一事未了又是一事,说是工作狂还更恰当些。还是……这本来就不是我知道的历史?我仍是一团模糊。

    人家穿越了能够叱咤风云,因为他们先人一步知道,而我……想到这里心里便发虚。

    “阿婤,你又走神。”杨广叫醒我,“在想些什么?”

    在想什么是唯一不能告诉他的。

    但是不能不回答,我赶着捞稻草,脑子里蹦出哪根来就抓哪根:“方才你提起长孙晟,我倒想起曾听人说,长孙晟有一双儿女,资质都好。”

    “是么?”杨广不是多感兴趣,随口问了句。

    我也随口应了声:“嗯。”

    杨广却误会了,想了想道:“既然如此,哪天让长孙夫人带了他们进来看看吧。”

    这倒是个意外。虽然无关紧要,不过想想能提前见到未来的长孙皇后和初唐的第一名臣,也颇叫人兴奋。然而,转念又一想,他们的成就注定要踏过隋的灭亡,心中便不由得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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