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立被孙策的气势牢牢制住,根本没给反驳的机会,一开口就决定了结果。
    接下来的节奏也被孙策掌控,廖立不知道孙策掌握多少真相,每一句话都要反复权衡,分辨真伪,生怕露出破绽,根本来不及考虑其他。
    等他冷静下来,谈话已经结束了。孙策摆摆手,示意郎官领廖立离开。
    廖立心中苦涩,却不好多说什么,躬身行了礼,跟着郎官走了。他心中充满挫败感。成名以来,他与人辩论无数,从来没有哪一次这样狼狈,疲于应付,连一点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昨天就不该喝那么多酒。廖立拍拍发胀的脑门,暗自后悔。他甚至怀疑刘晔是不是故意的。可是仔细想想,又似乎不太可能,刘晔并没有怎么劝他,更像是自己心里有事,借酒浇愁,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还好不是一无所得,至少为长沙王争取到了半个月时间。
    廖立暗自庆幸着,在吴奋派来的卫士陪同下,离开行营,返回牛马岭大营。
    清溪边,孙策与郭嘉并肩而立。郭嘉手背在身后,羽扇轻轻摇晃,眉心却蹙着。
    “廖立还没死心。”郭嘉说道:“危险并没有消除。”
    孙策没吭声。他知道郭嘉担心什么。被娄圭发现,却又及时逃脱的那些蜀军至今下落不明,要在崇山峻岭中找到几十个人实在太难了。可是不找到这些人,就无法保证自己身后的安全。万一被对方找到机会,来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够他喝一壶的。
    向前进是个办法,可是牛马岭之战证明黄权虽然还年轻,却不易对付。
    实事求是而言,孙权将希望寄托在娄发身上虽然有些孟浪,却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即使是孙权率领长沙郡兵亲自上阵,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甚至可以说,派中军上阵也未必能迅速得手,很可能还是个僵持的局面。
    抛石机虽强,却攻不破城墙,更攻不破山岭。人力有时而穷。在天地面前,人力还是很微弱的。
    “不急。”孙策从容说道:“派人沿途搜索,发布悬赏,他们躲不了太久。”
    “也只能如此了。”郭嘉挠挠头。
    “这次打算增加多少人手?”孙策转头看着郭嘉,嘴角带笑。这几年来,郭嘉一直借各种机会扩大军情处的规模,尤其这次征益州,几个都督府的军情人员都纳入军情处统一指挥,数量暴增数十倍。
    “哈哈……”郭嘉笑了两声,连连摇手。“不用了,不能上曹操、法正的当。再者,知止不辱,臣可不想自找没趣,被同僚攻击,尤其是虞仲翔那个四明狂士。”
    “算你识相。”想到虞翻冲到军情处发飚的情景,孙策忍不住笑出声来。
    四明山就是余姚境内的句余山,不过虞翻这个四明狂士却与四明山关系不大。他自称明文、明武、明道、明术,文武双全,道术双修,见谁灭谁,狂得没边,偏偏又真有本事,别人打又打不过他,骂又骂不过他,只能背地里骂他一声狂士。
    虞翻不以为忤,欣然笑纳。
    因为军情处扩编,经费猛增,虞翻几次找郭嘉理论,后来干脆请旨,请求由首相府会同御史大夫府对军情处进行审计,看看他们的钱究竟怎么用的,又有多少用在正途上,有没有贪污腐败,搞得郭嘉很狼狈。
    这么大的部门,这么多的人员,又是高达十亿计的巨额经费,怎么可能一点毛病没有。真要查,肯定能查出问题来,到时候郭嘉脸上肯定不好看。
    是以虽然审计计划被孙策留中了,郭嘉却也知道惹了众怒,不敢再过份。
    具体到这件事,郭嘉也清楚,就算增加再多的人也不会有什么效果,没有敢保证能迅速抓住彭羕为首的那些人。花了钱,却没能办成事,虞翻肯定会揪着他不放。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郭嘉说道:“当务之急,还是拖住曹操,为诸将争取时间,将曹操合围在奉节一带。彭羕心思大,想来不屑于对辎重船下手。”
    “那可不一定,曹操不是等着我们支撑不住嘛,毁掉辎重也是一个办法。”
    “分批次运送就是了,看他敢不敢露头。”
    孙策停住脚步,看着远处的群山,沉思片刻。“派人重点查查江岸可能崩塌的山体,我总觉得,曹操花了这么大代价,胃口一定不会小,制造山体崩塌更合乎他的计划。近百里巫峡,能引发大规模洪水的山体滑坡应该不会太多。几百年了,不就那么几次嘛。就算不防人,也要防地震。”
    郭嘉想起经过新崩滩时看到的景象,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唯。”
    ——
    廖立赶了一天路,回到牛马岭。
    孙权等了两天,心急如焚。廖立一回来,他就派人来请。
    廖立简单的洗漱了一番,就赶到孙权帐中汇报。一路上,他已经想好了说辞。他没有说自己喝醉的事,简单地说了与刘晔见面,重点说了与孙策面对面交谈的经过。他当然不会说自己进退狼狈,只说自己据理力争,为孙权争取到了十五天的时间。
    对孙策的答复,孙权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孙策一直认为他更擅长政务,不应该汲汲以求于战场。这次牛马岭之战就是他最后的机会。一想到这些,他就有些恨娄发。
    但凡娄发谨慎一些,就算不能拿下牛马岭,也不至于败得这么难看,几乎毁了他最后的希望。
    廖立沉吟了片刻,又道:“大王,我听陛下的意思,似乎他并无战意,此意西来,只是为大王掠阵?”
    正想着心思的孙权一愣,回想了一下廖立刚才说的话,也回过味来。孙策是让他和他一起回长沙,而不是让他自己回长沙。
    他心里既温暖又难受。
    看来皇兄真是不放心自己,不远千里,赶来看着自己作战。
    孙权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既然如此,大王或许不必担心兵力的问题,大可放开手脚,全力以赴。”廖立强笑着,扮作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从容说道:“陛下总不能看着你孤身犯险。”
    孙权转头看着廖立,眼珠转来转去。廖立的办法不是不可行,只是有些无赖。
    孙权心中焦灼。他必须在半个月内拿下牛马岭,证明自己的能力。在兵力有限,又没有足够时间的情况下,他只有一条路:不惜代价的强攻硬拼。
    这是赌博,而且是孤注一掷的财博。
    如果打赢了,或许皇兄还会给他增兵补员。如果打输了,那可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就连廖立也觉得取胜的希望不大,所以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皇兄看在血脉之情,及时增援。
    可是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选择?
    “有几成把握?”孙权猛地回头,目光炯炯地盯着廖立,眼中闪着疯狂的光芒。
    廖立心中微紧,咬咬牙。“至少有五成。”
    “有这么高?”孙权有些惊讶。
    廖立用力点头。“若陛下派人增援,或许更高。”
    孙权握紧拳头,用力砸在案上。“那就打。”他想了想,又道:“皇兄说过,狭路相逢勇者胜,有六成机会就可以一搏,五成也不少了。”
    ——
    次日,孙权召集诸将,讨论战事。
    他刚刚升任万人将不久,还没有配备专业的军师,一直由廖立兼任。廖立有计谋,却不熟悉吴军的操作流程,更不会制作军用沙盘。孙权不得不向孙策请旨,请军师处安排几个人帮忙制作沙盘。
    孙策答应了孙权的请求,派仆射刘晔带了几个人来帮忙。
    看到刘晔,孙权固然喜出望外,廖立也松了一口气。他原本还担心自己喝醉酒,说漏了嘴。现在看来,应该是多虑了,刘晔还是维护孙权的。
    刘晔查看了孙权手中的地图,又登上金鸡坪和北侧的山坡,实地勘察了一番,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牛马岭的地形利于防守,不应该正面强攻,应该从侧面迂回过去。如果派人溯下马溪而上,翻过几道山岭,绕到牛马岭背后,发起突袭,抢占有利地形,既能阻击从摩天岭方向来的援兵,又可迫使黄权分兵防守,减轻正面压力。
    那几道山岭是难走,却比强攻牛马岭要容易一些,敌我双方相对公平,凭吴军的训练和装备,至少可以不落下风。这样还能将水师利用上,一千长沙郡国兵也能发挥不少作用,至少能牵制黄权五六百人,甚至更多。
    孙权深以为然,命人传令,命寇英等人换乘小船,携带足够一个月的粮食、军械,溯下马溪西源而上,翻越几道山岭,抢攻牛马岭西侧通往摩天岭的通道,务必在十天时间内到达战场,构建工事,做好苦战的准备。
    有了刘晔帮忙,孙权信心大增,抓紧时间训练士卒。
    有娄发的溃败在前,不仅李异不敢托大,就连沈弥等人也意识到与吴军的实力比想象的要大。他们接受了孙权的命令,由孙权从部曲中挑出百十人,分散到各部做军侯、都伯等基层将领,根据不同的任务进行战前集训。
    虽说是临阵磨刀,不可能达到吴军的标准,至少可以减少一些低级错误。
    大家都在忙,吴奋也不例外,天天跟着孙权跑,不是去各个大营巡视,检查训练的情况,就是到附近查看地形,无法再时时刻刻看着廖立。
    廖立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把消息送了出去。
    ——
    法正就在摩天岭。
    孙策虽然来了巫县,随行有中军水师,但他只是巡视了瞿塘峡一次,派了一些斥候船就近监视,显然没有水路进攻的计划。于是曹操就将防守重点安排在了摩天岭,率领中军赶到摩天岭驻扎。
    收到廖立的消息,法正才知道,孙策不仅没有水路进攻的计划,就连陆路进攻也不坚决,他兴师动众的赶到巫县来,只是近距离看看孙权作战,就等着孙权战败,然后把孙权带回去。
    这自然不符合他们的预期。
    法正随即找到曹操,建议佯败,放弃牛马岭,诱吴军深入山地。他的理由很充足,摩天岭才是要害,而且比牛马岭更利于防守,在摩天岭对峙比在牛马岭更有利。且斥候已经探明,娄圭正率领从巫溪上游进军,很快就会抵达摩天岭的北坡,牛马岭得失的意义已经不大。
    曹操反复权衡,采纳了法正的建议,传令黄权,让他做好相机撤退的准备,毋须死战。
    黄权收到曹操军令的时候,也收到了斥候的消息,有近千吴军溯下马溪而上,试图翻越山岭,包抄他的身后。这些吴军虽说是步行,走的又是人迹罕至的小路,很多地方甚至没有路,只能一边开路一边前进,但他们的速度并不慢。如果不增派兵力,加以阻击,后路有被截断的危险。
    黄权不敢怠慢,抽调千人增援负责警戒的将士,建立阻击阵地。如此一来,牛马岭的防线就有些薄弱,不得不重新调整,放弃了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地点。
    转眼间,十天已过,孙权收到寇英的消息,知道寇英即将进入战场,而且斥候也看到黄权抽调兵力,调整防线,随即向牛马岭发起了猛攻。
    为了避免成为蜀军抛石机的牺牲品,孙权采取了正面牵制,两翼包抄的战术,两千将士在岭下立阵,主力远在抛石机的射程之外,两曲士卒以粗木建成的木屋为掩护,逼到岭前。各有一名都尉指挥两曲士卒,从两侧山坡上迂回前进。
    这四曲士卒都是孙权麾下的精锐,尤其是从南侧山坡迂回的两曲是吴奋率领亲卫曲,是孙权能拿得出的最强步卒。他们装备最好,训练也最严格,这些天又进行了针对性训练,一上阵,就展示出了与众不同的战斗力,迅速向蜀军阵地逼近。
    黄权看出了这些士卒的与众不同,增加了右侧防线的兵力,尤其是增加了一曲弓弩手,进行远程打击。
    吴奋率领部下一边用弓弩进行反击,一边借助地形掩护,迂回前进,实在没有可利用的地势,就用盾牌挡箭。为了避免蜀军抛石机的集中打击,他们的阵形很分散,以伍为单位,相互之间至少相隔十步。可是他们的配合却很默契,用手势进行联络,一旦蜀军的射击出现间隙,他们就会抓住机会向前突击。
    双方弓弩手互相射,蜀军胜在人多,吴军胜在精准,尤其是几个被其他士卒重点保护的射手,几乎百发百中,每一次发射,总会有一名蜀军将士中箭,非死即伤。
    近一个时辰的对射后,吴军成功的逼到了蜀军的阵地前,射杀射伤蜀军数十名将士,其中包括一个都尉,一名军侯。
    黄权来自阆中大族,部下有不少是板楯蛮,弓弩本是他们的长技。可是与吴军对射,他们却没占着任何便宜。不管是他们手中的弓弩,还是身上的甲胄,都与吴军有着不小的差距。被射杀的都尉就是低估了吴军的弩箭杀伤力,以为自己戴了头盔,不用担心,结果被吴军一只破甲劲弩生生射碎了头盔,碎片划破头皮,满脸是血,险些瞎了眼睛。
    虽说吴军还没取得实质性的突破,蜀军的士气却被成功压制,抛石机、重弩的连续射击,也消耗了不少铁丸、石块和箭矢,杀伤效果却难以令人满意。除了几个吴军士卒被抛石机砸死、砸伤,蜀军的弓弩对他们的伤害非常有限,除非射中面部,有精甲保护的吴军将士几乎毫发无伤,即使受伤也是轻伤,就在战场上处理包扎一下,继续战斗。
    孙权站在金鸡坪上,俯瞰战场,心中大定。
    按照这个进度,夺取牛马岭的可能性远远不止五成。
    孙权本想加快进攻速度,在天黑之前拿下牛马岭,却被刘晔阻止了。刘晔说,我攻敌守,仓促进攻,只会让将士们之间的配合出现失误,徒增伤亡,不如慢慢耗,耗得越久,我军优势越大,发起冲锋时的难度越小。
    他进一步说,夜战最考验双方将士的训练水平和心理素质,可以考虑夜战。明天一早,趁着朝阳照在蜀军脸上,影响视线的时候,发起冲锋,有机会一战成功。
    孙权略微想了想,就知道刘晔此计高明。蜀军胜在地利,吴军胜在精练,夜战因为视线受阻,对吴军更有利。吴军不仅训练有素,进行过针对性的训练,而且伙食好,几乎没有夜间不能视物的将士。那些射手甚至更喜欢夜战,近距离的对射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孙权随即传令,准备夜战。
    命令传达出去,孙权看着刘晔,有些遗憾。若能成功拿下牛马岭,他这个万人将就稳了,按理说,可以向军师处正式申请军师。刘晔心思敏锐,临机决断逾于常人。他很希望刘晔能成为他的军师,但刘晔身为军师处仆射,是不可能到他麾下做一个普通军师的。
    如果廖立能像刘晔一样就好了。廖立很聪明,反应也快,只是没有经历过军事,经验太少。要想大用,或许得等到将来出征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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