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澈卧薪尝胆十年收复故都,大军围城之际,伪朝的太后与天子**殉国——如此骇人听闻的消息本该秘而不宣,如今却从防备松懈、人心涣散的宫禁中不胫而走,一夜之间传遍了新丰城的大街小巷。

    作为第一个发现承香殿失火的人,安永心急如焚地前去报信,却再度被拒于宫门之外。一直跟随着他的冬奴早已对宫中那位尉迟贺麟不抱希望,索性劝道:“义父,回府吧,您就算站到海枯石烂他也不会开门的,别反倒把自己冻出病来。”

    这时安永回过神,脸色惨白地盯着他,双唇哆嗦着嗫嚅道:“你知道吗,失火的是承香殿,内侍说太后和官家都没被救出来……”

    冬奴面容一僵,悄悄凑近了安永,压着嗓子回答:“知道了又能如何,义父,您还是早点替自己做打算才是。”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扶持着安永,将他推上了早已等候在一旁的牛车。

    此时已是初秋的天气,安永折腾一夜,被夜寒牵动了旧疾。冬奴伺候了他许多年,早驾轻就熟,在车厢里备好了熏笼和汤药。安永倚着熏笼喝下汤药,脸颊因为发热恢复了几分血色,却怎么都不肯躺下休息,只顾鼻塞声重地呐呐问:“怎么可能出这种事?”

    这个问题冬奴也答不上来,只能沉着脸貌似专注地驾车,许久之后才隔着车帐说:“义父,宫里出了这样的事,您不做决定都不行了。”

    安永坐在车中将冬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堵得厉害,忍不住揭开车帘想透一口气,漫不经心的目光却在滑过官道下逼仄的闾巷时,不期然撞上了一位身披斗篷的少年。

    那少年容色黯淡,双唇微微开阖,发出了一声并不能使人听闻的呼唤:“舅舅。”

    “停车!”车中的安永蓦然爆发出一声惊叫,“快停车!”

    正在驾车的冬奴吓得手中一紧,缰绳被扯住,牛车戛然停顿了下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结结巴巴地问,这节骨眼上出任何差错都能要了他的命。好在不是暗杀也不是遇险,义父只是飞快地跳下了牛车,往官道下的一条小巷冲去。

    须臾,安永牵着一个孩子匆匆回到车下,那孩子的面目被敝旧的斗篷遮掩着,使人猜不出身份。冬奴还在纳闷,安永却已携孩子钻进了车厢,压着嗓子发出一声催促:“回府。”

    冬奴不敢多问,赶紧驾车,一路气氛沉肃地回到崔府,就听见安永在车厢中低声道:“冬奴,你去安排一辆有帷帐的小车来,尽量别让其他人知道。”

    冬奴应了一声,悉数照办,一路小心掩人耳目,直到把那孩子送进了安永的庭院。

    这一番忙活下来,眼前这孩子的身份冬奴已隐隐有了几分数,却又因为猜测的可怕,不敢将真相揭破。他低着头在堂上伺候,不时偷偷瞟那孩子两眼,只见一个十多岁面庞秀美的男孩,正静静地坐在那里与义父对视,双瞳幽幽,目光里已失却了孩童的天真。

    “陛下……”安永刚一开口,便察觉到一旁的冬奴已面露惧色,同时坐在他对面的男孩也摆了摆手,暗示他今时不同往日,理当改口。

    于是安永数度开口,又数度凝噎,最后才哽咽着问出声:“你怎么会……你娘呢?”

    “薨了,”景星双唇轻轻一动,简短地回答,“昨夜,在火里。”

    答案冰冷,安永和冬奴俱是浑身一颤,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如果要逃,为什么不一起逃出来?安永想不通,不相信那个生机勃勃的崔桃枝会选择一死:“为什么你娘没有出来?出宫的办法应该是她给你的,不是吗?”

    景星沉默了片刻,眼眶渐渐红起来,终于无法再保持镇静:“我娘说,只有她死,才能稳住盯梢的宫人,这个谎才说得圆。”

    从小谨小慎微地在崔府里长大,让她学会了狡诈——若想骗过所有人,谎言里必须掺入一半的真实。她的死,就是那一半可以用来圆谎的真实。

    安永眼底一热,对自己这个妹妹,心里有说不清的悔意和歉疚:“是我的错,对她我没有尽到责任……”

    景星望着自己的舅舅,摇了摇头,却没有说什么。

    眼前这孩子,到底还是有些怨他的,安永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又问:“那么你是怎么出宫的,没人跟踪,也没人护驾吗?怎么可能……”

    景星想了想,只能老实回答:“我能这样活着出来,到底是不是靠我一个人,我不知道。”

    此话倒是合情合理,眼下看来,崔府也很难成为一个可靠的避风港。

    之后又是许久的沉默,直到安永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吩咐了一声:“冬奴,去请陶工部来。”

    冬奴一激灵,意识到安永话里的意思,激动得浑身都要发起颤来:“义父,您可总算是……”

    “快去吧。”安永苦笑着打断他,怕再晚一刻自己就会犹豫。

    。。。。。。。。

    陶钧请来为安永易容的妙手,是一位碧玉园里的老妓。

    说是老妓,其实也不过就是二十七八的年纪,那女子恭敬地跪拜过白马公,抬头仰望他时,身体仍不免微微战栗。

    “有劳了,”安永颔首致意,终究忍不住偏头问陶钧,“陶工部是如何与这位娘子相识?”

    陶钧一张老脸通红,含糊其辞地解释道:“就是一般应酬,应酬……”

    这时那女伎已打开了随身带来的妆奁,露出里面一排排的脂粉盒与妆笔来,接着又以轻纱覆面隔绝鼻息,这才敢凑近了安永:“奴婢身份微贱,今日辱没了主公,还望宽宥。”

    安永端坐在她面前,温和地回答:“不必拘谨。”

    于是女伎挺直了腰背,有点紧张地伸出手去,以指尖一寸寸地比量着安永的额头、脸颊、下颌……纤指下这张俊秀的脸,就是名动新丰的绝色,温润的触感让她屏息凝神,不敢旁逸出半分绮思。

    马尾小刷调和出浓稠的粉浆,一点点敷上安永的脸;银剪轻盈地剪开蝉翼薄纱,极有分寸的贴在厚薄不均的粉浆上,细如肌肤,改变了脸庞原有的轮廓。深深浅浅的粉,用丝绵轻轻地掸在湿润的薄纱上,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最终将安永的整张脸染成一种黯淡又不起眼的肤色。

    其他种种修饰的细节无须赘述,总之到最后妆毕时,当安永面对女伎捧来的铜镜,他在镜中看见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自己。

    “很……很好。”安永愣了片刻,由衷赞叹,“娘子如何练就此等绝技?”

    女伎一怔,随即无奈地苦笑:“奴婢操皮肉贱业,此乃傍身之技。”

    安永眉心一蹙,抱着歉意点了点头,转而向陶钧提议:“陶工部,回头为她赎身吧,资费我出。”

    “好,只要你这次听我的,一切好说,”陶钧忙不迭答应,又提醒那女伎,“还不快谢恩。”

    女伎连忙叩谢,这时安永对冬奴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寝室将景星领了出来,自己则对那女伎说:“还有一人,也要劳烦娘子易容。”

    陶钧是入宫上过朝的人,第一眼看见景星时,脸就已经白了。

    那女伎不明所以,正待替景星易容,这时堂外忽然嘈杂起来,一道身影不顾僮仆阻拦,直接冲过成片的惊呼声,疾步登堂入室。

    内室里毫无防备的一群人慌忙回过头,才发现引起喧哗、惊动了众人的不速之客,竟是崔邈。

    “呵呵,”崔邈先是盯着景星,继而视线转向易容后的安永,极度震惊之下,只能发出一声冷笑,跟着咬牙切齿破口怒骂,“卑鄙小人!你们这群卑鄙小人!”

    他这一骂,让屋中一干人等脸上均没了血色——冬奴虽是安永义子,过去却不曾入宫见过太子,而崔邈却是面过圣的,因此他第一眼便把景星认了出来,意识到自己、乃至整个崔府,都已经被眼前这群人背叛。

    “你们打算做什么?”崔邈指着易容后的安永质问,目眦欲裂,“背着我改头换面,是想换张脸皮逃离新丰,留下崔府替你们背黑锅吗!”

    “放肆!”这时冬奴忍不住跳起来,扯住崔邈的衣襟恶狠狠地呵斥,“你瞎嚷嚷什么,有种拿出更好的办法,不然你想怎么样!”

    崔邈血红的眼睛死盯住景星,面皮狰狞地回答:“既然这皇帝没死还出了宫,倒不如把他交给城外的大军,兴许崔府还能有活路!”

    “你疯了!”冬奴啐了一声,恨不得敲开崔邈的脑袋瓜,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浆糊,“城外那皇帝许过你什么好处?你指望把人交出去就能换来平安,痴心妄想!”

    冬奴尖刻的讥刺惹怒了崔邈,于是这一刻他反倒阴测测地冷静下来,厉声道:“今天我倒要看看,这崔府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来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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