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的当午,荣国府老太太所居的西院,一个梳着双髻的包包头小丫头满头大汗的奔走在通往正房的西侧走廊上,没头没脑之际,就迎面撞上了从左侧厢房出来的管家娘子。

    管家娘子趔趄的后退两步,尖着嗓子斥骂道,“谁这么作死的,在老太太的院子里也敢慌脚鸡似的随意乱窜,进府前教给你们的进退规矩难道都叫你们吃到了狗肚子里了不成,”

    见着自己撞到人,还是一个管事的嬷嬷,那被呵斥的丫头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忙哭着讨饶道,“嬷嬷开恩,奴婢这里因有急事赶着要回禀老太太,一时失了规矩忘了体统,瞎了眼竟撞上嬷嬷。嬷嬷怀揣善心,举止仁德,一向疼爱我们这些下面之人,求嬷嬷饶了奴婢这次的莽撞,晴儿心里必定感恩戴德唯嬷嬷马首是瞻。”

    “你倒是个伶牙俐齿的。”管事娘子绕着那小丫头转了一圈,打量着说道,“要不是念着你这是初犯,又兼老太太对你们这些姑奶奶一向优容有加,我必饶不了你。你既是有急事要禀,还不快起来进去求见老太太要紧,反在这磨磨蹭蹭延三搁四,若是因此误了主子们的大事,这罪过是该怪你还是怪我?”

    那丫头听训赶紧起身告辞要走,刚迈出半步就又被那管事娘子叫住问道,“慢着,你且先等等,我来问你,你刚才自称晴儿,可是二太太房里的那个小晴儿?”

    “正是奴婢。”小晴儿赶紧回身恭敬地回话道,“嬷嬷可是还有别的吩咐?”

    “不过是觉得你这名字耳熟,白问了一句罢了,倒是没什么大事,你还是赶紧过去回话吧。”管事娘子脸色一顿,最后还是装作无意地问道,“瞧你刚才那样着急忙慌的,可是二太太那里出了什么大事不成?不然你怎会是这样一幅惊慌失措六神无主的鬼样,刚才还没头没脑的往我身上撞。”

    “可不是出大事了。”小晴儿红着眼禀道,“今儿卯初,就是往常我家老爷去衙门应差的时辰,那些惯常伺候老爷洗漱的奴婢等在姨娘的门外听宣,谁知她们在外面等了近一个时辰却左等不到人右也等不到人。大家起先皆以为老爷今儿又请了事假怕是不会去点卯应差了,就没敢坏了老爷的觉头。最后还是姨娘早上醒来发现老爷情况不对,听说当时老爷他浑身火烫满嘴胡话,怎么叫也叫不醒,竟是于睡梦中晕迷在了姨娘的床上。姨娘害怕不敢隐瞒马上禀了夫人,夫人不及追责因由赶紧叫人持贴去太医院请了太医,等太医进来细诊之下说什么睡梦惊魂,当即就开了一大堆安神药退烧药给老爷吃,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管事妈妈皱眉急问,“既是已经请了相熟的太医进来,却还有什么可令人慌张急躁的,想那太医院里的太医哪个不是杏林国手,多少疑难杂症都是药到病除的,何况咱们老爷那样的小疾?”

    “可是老爷彼时已经重度晕迷,根本喂不进去丁点的汤水。”小晴儿急着说道,“无奈之下,太医只得另想法子先用外力退烧,想等着老爷醒来后再服用内散的药,可大半天过去了也没见老爷有醒来的迹象。原先夫人还想等着老爷病情稳定后再告之老太太实情,谁知老爷如今却是这种情况,夫人至此便知此事再不能隐瞒,便打发奴婢到老太太这里如实禀告。”

    “却原来是这样,既然事情如此紧急,还是由我领你进去回话为好。”说着转身就往正房那边走去,边走还边问道,“你刚才说二老爷是在姨娘的院子里病的,却不知到底是你们院里的哪位姨娘?”

    “这个……”小晴儿听此一问,面色先是犹疑,最终还是含糊其辞道,“还请妈妈恕罪,当时整个东侧院里乱成一团,奴婢听到消息后心中只顾惶恐,又一直待在太太院里待命,实在不知老爷究竟病倒在哪个姨娘的床上?”

    “好孩子,我知你这是被吓得糊涂了,可怜见的,这会子竟是连说话都不利索了。”管事妈妈温和着腔调体贴道,“这样吧,待会若是太太问起话来,你只管在一边老实呆着,由嬷嬷我替你回话如何?”

    “嬷嬷体恤奴婢,奴婢心中只有无限感激的份,自是无有不从的。”小晴儿巴不得不去触碰老太太那里的霉头,如今有人代她受过,不用牵涉到主子间的斗争,自是满口的答应下来。

    不过盏茶功夫,贾母就听到小儿子重病昏迷的消息,好险没急晕过去,只见她捶胸顿足的吼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好好地儿子,不过打个盹的功夫,就又请太医又是水米不进的。可恨你们这帮没用的下人仆妇,真是枉我从前对你们多有优容,主子爷生病竟然隔了一个晚上都未发觉,可见平日你们是如何玩忽职守的,我看我国公府的赏银例钱算是白发了?”

    贾母发泄了一通脾气,然后怒瞪着那个回事的管事媳妇,斥道,“你还在这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赶快前面带路,我儿但凡有个三长两短,瞧我饶了你们哪一个?”

    眼见贾母执意要到荣禧堂东侧院里去看儿子,可把一旁侍立的赖大媳妇给急红了眼,她刚才就从今日执事的姐妹那里得了信,二老爷可是在她家闺女的床上爬不起来的,这要是叫贾母知道了原委,她家闺女还能得了好,因此她也顾不得尊卑有别了,连忙上前扶住老太太的拐杖,快言哄劝道,

    “老太太慈母之心,咋闻儿子急病一时乱了方寸,非要急慌慌的赶去那边瞧老爷那是老太太的爱子之心,可咱再着急也要顾及自个的身子不是?这外面暑天毒日,老太太又有了年纪,若就这样露天赶过去还不得晒出个好歹来?况二老爷平日最是孝顺,若一时醒来知道老太太为了他耗神损体,心里岂不是又要添一大病?还望老太太三思啊!”

    “那依你说我如今该当如何?你们明知我儿此刻在那边生死未料,难道还要叫我在这里老神在在的坐等消息不成?”贾母面有悲戚的问道。

    “我看不如咱们先坐下来等上一等,我这就命仆妇抬一个遮阳的青呢小娇进来,咱们做这轿子过去,老太太以为如何?”这样说着,那赖大媳妇就给一旁的婆子使了个眼色,那婆子接到命令,微屈身就悄悄退了出去。

    贾母听着外面恹恹的蝉鸣之声,心里微微犹疑到底还是顺势坐了下来,且一边拭泪一边说道,“老二壮年之身,之前也未听说哪里有不好之处,这好好地怎么说病就病了?且我听着又是这样严重的病症,如我这般知天命的年纪都尚还好好地,他一年轻力壮的壮小伙,正是阳气厚重的好时候,可没有说病就病的道理?”

    “谁不是这样想的。”赖大媳妇连忙附和道,“要依奴婢说,这里面指不定就有咱们不知道的缘故,好在那前来报信的丫头如今还在外面候着,老太太心中若有疑虑,咱们不如将她叫进来由老太太仔细盘问盘问?”

    “那是老二媳妇的丫头,该说的她是早已经说完,咱们如今即使再问怕也问出什么了?”贾母冷笑道,“如今当务之急就是要把那边的情况摸的清清楚楚的,省的待会我到了那边再受了老二媳妇的蒙骗。赖大家的,你现去找人将珠儿房中的步瑶丫头给叫到这儿来,我有几句话想要问她。”

    这里刚安排了人手去东侧院叫人,那边安排帷轿的管事嬷嬷就刚巧进来回话,贾母只耷眼吩咐道,“你先叫那些抬轿的婆子们在庭院里等着,等这边的事了结完毕,那时再启程也还不迟。”

    “是。”管事嬷嬷不敢多言,偷偷瞧了老太太身后的赖大媳妇一眼,就答应着下去安排事情不提。

    又等了有一炷香的功夫,花步瑶才在领路婆子的带领下跪在了老太太的面前。

    这花步瑶本身就是个极艳丽极泼辣的女子,平生最爱做的便是用胭脂水粉珠光宝气打理妆扮自个,只可惜却时运不济生在穷苦人家,大约一生也就是丫鬟下人的命。

    论理说,这样的品性在后宅内院下人堆里不说是人憎鬼厌,却绝对不会是什么吃得开的人物,天怜却叫她生了个嘴巧聪慧的性子,纵使满院下人都排挤压制于她,挡不住人家一朝入了主子眼,先是被调到主子身边近身伺候,转眼又给府里少爷做了小妾。她虽在府里是一个无根无基从外满买来的外路丫头,不过在一堆下人眼里可真真算是风云人物了。

    花步瑶此刻一身粉色夏装老实的跪在贾母面前,先是脆着嗓子给贾母请了安,后才郑重告罪道,“奴婢可真真是罪该万死,论理原该奴婢时时过来给老太太请安问礼才是,不想最近我们那院里事务着实繁忙,算算也有好些时日未曾到老太太这里叨扰讨嫌了,奴婢先在这里给老太太请罪了。”

    “哦,你说你们那边最近事务有些繁忙,这大炎夏日的又没节没寿,到不知你们都在忙些什么?恰好老婆子我今日正闲得发慌,不如就由你来给我说说你们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如何?”贾母板着脸孔说着打趣的话,边说边还打量步瑶空荡荡的手腕,黑漆漆不着一物的发髻,这丫头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除了双耳上那一对坠珠竟是没着一饰,在这金光闪闪的国公府里当真是寒酸的紧,不说这身打扮与她姨娘的身份不符,就是与这丫头的性子却也绝不相合。

    一听贾母这般问话,步瑶就先一步委屈的留下泪来,只听她说道,“不是奴婢忘恩负义不想着到这边来看老太太一眼,实在是奴婢忙的一点子空闲都抽不出来。我们太太每日都要给底下丫头派下一堆的绣活,就连我们这些做姨娘姑娘的都不例外,说是如今家计艰难,没有她在上面发愁银钱,我们这些底下人逍遥快活的道理?老太太,我们那院已经有三个月没发一文的例钱了。”

    贾母黑着脸听完步瑶的哭诉,粗喘着气继续问道,“刚才我听你们那院的一小丫头说,二老爷不知怎的病了,还是十分棘手的重症急病,浑身火烫满嘴胡话,竟连太医开的药都难以入口,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还能是怎么回事,如今大太太不在府里,又带走了大半能干的奴才,留给我们太太的都是些惯好偷奸耍滑的惫懒之人。我们太太虽说是临时接管了这偌大的府邸,可是一无人二无钱,叫她如何应付这满府上下的日常花销运作?”

    步瑶擦干眼泪,语气十分不平的回说道,“太太手上没钱就只得想法子节流,这头一样就是砍

    掉了底下仆妇的例钱,如今那些针线房里的妈妈每月非但没有例钱银子拿,更是还要每日辛苦的赶制绣活好拿到外头市面上去卖。就这样我们太太还要不时的到当铺里典当嫁妆头面,不然府上怕是连饭都要吃不上了,老太太这边太太自是不敢有丝毫俭省,我们那边可就…可就……”说着就开始泣不成声起来。

    贾母抖着手指着底下的步瑶厉声发问道,“这几个月里,大太太那边难道没有送来嚼用的银子不成?还有,你说的这些和我儿生病又有什么关联?”

    “怎么没要,我们太太前后打发好几拨人过去要银子,可哪次都是两手空空的回来,只最后一次,那些要钱的管事钱没摸到却运进来几车的红薯到府上。大太太还叫人当面传下话来,说那红薯在穷人家里灾荒年间顶饿做口粮用的,她手里实在没有银钱,只得想法子弄来几车的红薯也算是对老太太的孝敬了。”

    花步瑶绘声绘色上完眼药,才稍稍步入正题道,“至于老爷为何生病,这还不是十分明显的事情,老爷从前是何等金尊玉贵,慢说是锦衣玉食,起码过的都是冬日烧炭夏日有冰的舒服日子。可自从府里短了银钱,这消暑的窖冰也就老太太这里从没断过供应,我们那院里是早就时有时无了,紧剩的一点子供应自是都用在了老爷太太屋里。前儿初一,是老爷本该歇在太太屋里的日子,老爷他却临时该主意歇在了赖姨娘屋里,那里没摆冰盆最后可不就把老爷给热坏了。”

    “这么说你们老爷还是被热坏的了。”贾母阴着脸不满道,“你们一个个惯会用没钱这个借口敷衍我,就算府里账房真个一个子儿也没有了,那个王氏难道就没有丁点的私房?她倒是够贤惠宁愿将大把的嫁妆烂在手里,却不匀出一点用在自个丈夫身上,若不是我的珠儿现住在国子监里,难道她这做娘的连自个亲生的儿子也要作践?还有你们大太太,却也是真孝顺,就是在满京城里的勋贵人家怕都找不出一个像她那样用红薯表孝顺的大家媳妇。”

    步瑶听着老太太在上首当着大小丫鬟婆子仆妇的面大发训斥,真真恨不得要将整个身子都埋在地缝里,再顾不得巧言令色上眼药了,只忙不迭的在底下磕头讨饶。

    贾母冷眼瞧着底下诚惶诚恐的步瑶,绵里藏针道,“你这丫头也不用素面朝天的在我眼前哭穷作戏,老婆子活了这大把的年纪,吃过的盐恐怕比你们吃过的饭都多,如何不知你们一个个的可都是藏金纳银的富家翁?就算是唔得再严藏得再紧也休想能瞒过我的法眼,而今你在我眼前却行如此做派,小心演的过了火候瞧着让人作呕。”

    耳听到这番诛心话言语,步瑶心里猛的一紧,当即便嘭嘭的磕起头来,边磕边讨饶道,“老太太明断,奴婢刚才所言虽有些许夸张成分,却是句句属实不敢作假,老太太但有所疑,尽管令人私下查访便是,奴婢方才言语若有半句参假,不等老太太来罚我,就是老天爷想来也绝容不下背主的奴才,叫我落得个粉身碎骨不得好死的下场。”

    “好了,你也不用在我面前白表什么忠心,只端看你以后行事如何。”贾母起身迈过躬身跪趴在地上的步瑶,三步一停后转身又盯着底下跪着的丫头补了一句道,“你最好给我记住,在这个国公府里到底谁才是你真正的主人。”说完就领着一众仆妇向厅外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快过年了,还没买到回家的票,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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