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王夫人那趟从娘家回来,没多久便赶上了珠哥儿将要回国子监进学,又有贾琏也要回书院里读书,荣国府这一干的婆媳妯娌便趁着这最后的清闲喊上大小主子聚在贾母的内堂花厅里摆宴玩乐,也算为家里的两个男丁践行。

    不想就在众人高乐之际,就有下边的管事婆子前来回报说,南边姑奶奶家来人传讯,说是姑奶奶家有大喜事来报。贾母素来最疼这个女儿,如何不喜上加喜,赶忙唤人要将人领进来亲自问话不提。

    待听完那婆子将林家大小诸事一一讲完,贾母掩不住眉间喜色的得意道,“依我说,这姑爷官运亨通升官发财虽是喜事,又怎比得上咱家姑娘这次花朝节再添弄瓦之喜,他们林家自来子嗣单薄,这次添丁虽是女娃让人略微有些遗憾,却也算是个天大的喜讯了。我早说我的敏儿是个有后福的,这回可真就应验了,虽是前头十几年一直没有消息,生生把我这满头的黑云盼成银发,今儿可算是圆满了,三年之内便儿女双全,谁家女儿能有这样的后福?”

    “这哪里是姑妈有福气,怕不是老祖宗吃斋念佛保佑来的也不一定?”元春娇俏的依偎在贾母身边,可心的奉承道,“孙女只是内心遗憾姑妈出嫁时我竟还未出生,没能够与姑妈朝夕相对得瞻仰姑妈当年的绝世风采,不过就算只从祖母的只言片语,孙女却依然感受得到姑妈做姑娘家时她那世家贵女的鸾凤之姿。”

    “可不就是世家贵女么,那时你祖父尚在,国公府权势正值隆盛,多少老牌世家皆唯咱们是首?若赶上那节庆日,府上更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就连你那姑妈如今的亲事也是由太后亲自下旨赐婚于你姑父当年的新科探花郎,惹得多少煊赫人家嫉妒眼红,羡慕我女儿嫁得如意郎君。”

    贾母正满脸春风的追往忆昔,低眼间却瞧见大孙女那满是好奇讶异的目光,又环顾着眼前这冷清的家宴,情绪立马灰暗道,“只可恨儿孙不孝,把祖上这好好的家业给折腾的元气尽丧,原不指望他们能光耀门楣,却是连保业守成也不能,眼见着诺大的家业一日日的凋零衰败,使我每想起你那已入了地下的祖父,心中便忍不住肝肠寸断悲恸至极。”

    “瞧瞧,原还说着小姑家的喜事,怎么聊着聊着这喜色就换上了愁颜?纵使我辈子孙不肖,到底还有琏儿那些懂事的孩子,我眼瞧着也都是有出息的,却实比他们父亲强些。有了这些美玉之才,咱们国公府的元气就尚在,何愁将来没有光大门楣的一日?”眼见气氛不对,张氏忙出面打圆场道。

    贾母此刻一瞧见张氏,不免就想起她那不知在哪鬼混的大儿子,连带又想起近半年来大房的种种不孝之举,当即就黑面训斥道,“琏儿他有出息我是尽知的,只可惜却有个三不着两的父亲拖累着。从前他只在府中胡乱作为便也罢了,如今可好,竟跑到外面为非作歹起来。就算不顾着咱们国公府的门面,难道你们就不为琏儿的将来想想?眼瞅着琏儿明日又要进学堂里读书上进了,他那个做人父亲的却连面也没露一下,可见他是如何的上无祖宗下无儿孙了。”

    听得如此惯常的训斥,张氏笑容尽收,一反平日隐忍的做派,当即面色绯红言语激动地反驳道,“老太太如此说,媳妇却是万万不敢苟同的。我家老爷究竟是如何上无祖宗了下无儿孙了?为了个孝字我们一家都情愿被赶到马棚里住了,就只为了给老太太心爱的儿子孙子腾地方,这可不算得上是大孝?为了照顾二叔家的珠哥儿,国公府唯一的国子监名额那也是说给就给的,可怜我家的琏儿却要千里迢迢回老家去应考,那么丁点大的孩儿,亏得他竟能顶着风霜将秀才的功名挣回来。便是如此,在母亲口中竟还落得个上无祖宗下无儿孙的地步,又怎能怨我家老爷不愿回到这个家里来?”

    说到动情处,张氏忍不住用手绢揩拭眼角泪滴继续言道,“可怜夫君从年节下就孤家寡人的滞留在郊外的庄子,这一没有精细的丫头婆子细心照看起居,二没有至亲的父母兄弟时时牵记挂念,心情可不得愈发的抑郁不平?比起那农庄小院的狭小冷清,谁不愿住在富丽堂皇的豪宅大院里,不过是这里住着让他难受伤心罢了。”

    张氏嘴里这席话咋一落地,霎时便惊得满室静默落针可闻。元春此刻也顾不得装娇俏扮可人了,几步就默默移到了贾珠的身后,而贾珠此刻却是羞得满面通红无地自容,元春能躲到他的身后,他却不知道自个究竟该往何处藏身?小辈中也只有贾琏从始至终一直是面色从容,眼见母亲刚才唱做俱佳的表演,他却只在一旁默默静待王氏与贾母究竟会作何反应?

    却见此时贾母脸色由青转黑,咬牙切齿道,“实没想到老大一家竟对为母有如此之深的成见,一番话说的母亲心里委实难安,都是我亲生的孩子,纵使平日略有些厚此薄彼之举,也不过是一掌生五指各有长短罢了,如何就到了母子相离咫尺天涯的地步?”

    王夫人眼见贾母被气的胸膛起伏不定,唯恐他们二房的大靠山就此昏厥过去损了身体,忙移步过去先安抚老太太道,“母亲且先息息小怒,依媳妇说嫂子刚才所言多半不过是一时气话,老太太仔细想想,今日本是咱家阖府欢宴三代齐聚的好时候,奈何却独独缺了大哥一人在外,大嫂一时触景生情心有所感抱怨几句也是在所难免,母亲自来便是个心胸宽广的,如何能被大嫂的几句话就钻了那牛角尖?”

    说着还以眼责备张氏言道,“大嫂还在哪站着作甚,还不赶快过来与母亲赔礼,求母亲大发慈悲饶了你刚才言语失当之罪?”

    张氏顶着贾母利剑般的目光,却再也懒得与眼前两人虚与委蛇,轻甩了下手里的帕子昂起头来言道,“却是儿媳言语失当了,虽说是情有可原,到底也算是忤逆了长辈,如何能就此轻轻放过,恰好前日我家老爷在郊外的庄子上新修了一座佛堂,正少了个拜佛供奉之人,儿媳自知忤逆不孝罪孽深重,愿自请去那佛堂清修禁足。”说完也不理在场诸人究竟如何反应,当即便要带着贴身的丫鬟婆子向着门外走去。

    贾母此刻身为国公府的顶级boss,叱咤内院几十年的胜利者,如何能容得他人在其面前如此放肆无礼目若无人,不待张氏迈出一步就当即厉声喝道,“站住!”话音刚落,立即便见从角落里冲出几个健壮的婆子迅速堵住了房门。

    张氏一见去路被堵也没现出惊慌之色,只以眼神望向老夫人,面上眼中暗藏讥讽,行为做派无不明晃晃的昭示着一个意思,“真真好一个慈和仁善的老太太,眼见不能再以言语诱哄小辈就范,便要改为武力威逼了不成?”

    贾母人老成精,如何能瞧不出张氏面上的意思,不过眼见局势一路就要超出掌控,少不得直接就用上些强硬的手段了,待将局面稳住,才见她开始从容说道,“老身嫁入贾门四十余载,从一开始的重孙媳妇做到如今超品的国公夫人,不敢说慧眼识珠,也称得上一句阅人无数。不想我千挑万选的好媳妇竟是个挑是生非的搅家精,丈夫胡闹,不说从旁安抚劝解,却一味的放任纵容,先前挑拨的他们兄弟失和,如今更是使我们母子相离,如此阖家不宁之罪,你又有何颜面到我们贾家的庙堂里拜祖参佛?”

    “媳妇将来究竟有没有颜面进祖坟上供桌,那得等我死了以后由后来的族老宗亲孝子贤孙们做决定,就不劳母亲这大把的年纪代为挂怀了。”张氏温温柔柔的说道,“与其为儿媳担心身后事,母亲不如到族里亲朋圈中打听打听自个的名声,糊涂刁钻刻薄寡恩这些话听着,儿媳妇心里是一半快意一半辛酸,纵想做个孝媳,却也难堵住外人之口。”说着又意有所指的看向元春那边说道,“却只可怜了大姑娘,这样的才貌双全,前程终究是被误了。”

    “大嫂这话是何意思?什么叫耽误了我家元儿的前程?”事关女儿,王夫人再也顾不得装聋作哑,直接开口向张氏询问道。

    “我早说过我左右不了外人的口舌,那些流言蜚语岂会因你们的装聋作哑就真个不存在了?从前天听闭塞,凤子龙孙被欺负了圣人竟是最后一个才知晓的,此等丑闻遮掩还来不及,却因缘巧合被闹得满城皆知,可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瞧得起天家的笑话?”张氏叹气道,“皇家尚且内帏不修,这做臣子的又怎能个个都治家严谨?我这几日外出交际,不少相熟的老姐妹都说,最近一段时间,圣人尤其爱听有关臣下的丑闻丑事,咱家的这点破事可不就人人都宣之于口了。”

    贾母闻言脸色大变,当即就唤人去外厅将还在吃酒的贾政叫过来,又把在房中伺候的一干丫鬟婆子都撵了出去,最后还吩咐心腹在门窗庭院处严守把关。

    等人其间,元春扑在王夫人怀里呜呜咽咽哭泣不停,贾琏贾珠两人则老实的隐在一边冒充梁柱,只贾母在喃喃自语道,“怪不得,其他有参选侍读的人家近日都陆续有旨意临门,唯独咱们家没有任何动静,难道竟真个落选了?”

    众人心里都在暗自嘀咕之际,贾政就在婆子的带领下熏熏然步入了屋内。贾母心中虽说已有了答案,到底还存有一丝侥幸,还是忍不住向小儿子求证道,“政儿,你给为娘说句实话,元春进宫为侍一事,是不是早就已经没了指望,不然如今半月已过怎会迟迟没有宣读的旨意临门?”

    贾政此刻因酒意微熏,全没了平日老实内敛的样子,只见他一屁股坐在椅上,嚷嚷喊道,“母亲已经知道了,儿子本还想着再瞒些时日,不想却还是瞒不过母亲的法眼,可不就是没了指望了?”

    瞧着这个一向自诩为谦谦君子的小儿子,现今却流露出如此恣意失态的做派,贾母横眉紧锁发问道,“这却是为何,纵使咱家的姑娘最后没能入选,你老实的告之母亲便是,兴许咱们还能另想个别的法子,作甚要这般遮遮掩掩的?”

    “法子?还能有什么法子?国公府在圣人的眼中虽薄有眷宠,却又关我这个次子何事?我上无友悌之心下无治世大才,又在圣人嘴里是个挂了号上了黑名单的德行有亏之人,甭说我的女儿,便是我这个老子今后怕也已经前途尽毁,遑谈什么高官厚禄?”贾政迷醉的眼里全是清醒的自暴自弃,“怪只怪元春她有我这样一个不成器的父亲。”

    贾母一听这话当即气的嘴都哆嗦起来,颤抖着手扶着椅背说道,“这…这人可是与国公府有仇不成,竟这般黑心没天良的造咱们的谣,也不怕私德有亏品行败坏死后下拔舌地狱?”

    王夫人原本就伤心于自家女儿前程受阻之事,这时又听丈夫说他今后恐怕升官无望,对比先前小姑家升官添丁的喜事,想想她身上那不入流的诰命品级,大受打击之下抱着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儿哽咽道,“老爷如何就前程尽毁了,咱家又不同于那些费心苦读的寒门子弟,朝堂多的是世交故友照看,谁又敢阻了老爷的前程?”

    “再显赫的亲戚还能大的过圣上?”贾政彼时早已冷静,满嘴苦涩的继续言道,“前些时间吏部考核,熬了这些年,工部的老大人总算瞧到了我的苦劳,又有珠儿他娘舅从中费心周旋,总算在今年考核本上签了个上上等,还在一众同事中单单为我力荐,保我升官加职。谁曾想最后却是在圣人手里被一力驳回,还留下一句品行不端不堪大任的批语,金口玉言盖棺定论,今后还有何翻身的指望?”

    “难道真就没有一丝挽回的地步了?”贾母此时却比先前冷静了许多,她很清楚自家这个小儿子究竟有多少才干手腕,莫论他才学如何,只看他为人如此迂腐,就知他在官场上难有建树。只因从没有指望,这时贾母也才比别人多了几分从容,她此时最担心的还是下面的这些孙子孙女,会不会也受了他这个父亲的连累,尤其是她放在心尖子上宝玉孙儿。

    恰巧这时王夫人又发问道,“元春都已经这样,此事会不会还会牵连到珠儿?珠儿明年可是还要参加春闱的。”

    “恐怕弟妹对一件事情了解的不是很清楚。”此时一直坐在一边闷不吭声的张氏幽幽插言道,“珠儿这孩子各方面不用说,才学品行自是极好的,便是我这个与二房素有嫌弃的大伯母都对他喜爱非常,眼见他们兄弟从小在我眼前长大这更添了一份怜爱之情,因此我从不忍心在众人面前挑明,珠儿他将来怕是在朝堂上难有作为?”

    王夫人此时眼前是阵阵发黑,强撑着问道,“怎么说,难道真就严重到会影响到珠儿的前程不成?”王氏现在是真后悔了,为了死命扒住老太太,他们一家厚脸赖在荣禧堂不走,处处打压着大房给他们一家找不自在,千方百计想要钱权沾手,谁曾想竟有如此严重的后果?

    “也不独是因二弟的事,主要坏就坏在二弟的名讳上,贾政贾政,按着礼部的规矩,父亲名‘政’,这做儿子理应是要避讳参政的。”张氏面上不忍,嘴里却依然残忍的揭露道,“国公府出身武勋之家,对这方面的规矩也许不甚了解,因此公公当初取名时可能也就没往深处想,然但凡称得上书香门第的,哪个不知道这方面的避讳?”

    这次是连贾政的脸都白了,他从不知道自个的名字还要如此避讳,他贾政一生碌碌,所得意者也就这个知礼上进的好儿子了,如今却有人告诉他,这样好的儿子竟一辈子不能踏入仕途,岂不比挖了他的心还要叫人难受?更何况他下面还有宝玉这个福娃。

    贾母却不是这么容易好糊弄的,只听她此时用着责备的口吻向张氏质问道,“你既然早知道珠儿将来不可能上朝参政,却为何还要假惺惺的把国子监的名额让给珠儿?要知道你只要将这个理由搬出来,家里必不能弃了琏儿而选珠儿去国子监。”

    眼见着祖母接二连三对伯母出言责难,好孩子贾珠再也忍不住出面为张夫人辩白道,“老祖宗,此事万不怪大伯娘,是孙儿求了伯娘一家不要将此事告诉诸位长辈,也是不想父母亲长久以来的冀望一夕倾塌,再让长辈们失望。”

    “我儿竟是早就知道了此事?”王夫人伤心的问道,“难为你小小年纪竟将这天大的秘密一直憋在心里,也不知从前你是如何熬过来的。”

    “原本儿子是万般不肯代琏弟进国子监的,还是伯娘安慰我说,儿子今后虽不能上朝参政,却并不意味着我这些年的书就都白读了,至少也能在国子监里谋一个教书育人的差事,既清贵又有脸面比那入朝为官也不差些什么。”贾珠苍白的脸上挂着暖暖的阳光,温言安抚祖母与母亲道,“孙儿心里对伯娘这样的安排也是万分满意的,只求祖母万事以和为贵,就不要再这般责难伯娘了?”

    “伯娘这里先要多谢珠儿为伯娘说的这些贴心话。但有一句却实在不得不说,伯娘本就不是那种为了侄儿而委屈自个儿子的圣人,当初要不是我烦不过你琏弟弟死命的歪缠,我如何能轻易松口将那样难得的一个名额让给你?你真正该谢的不是我,却是琏儿。”张氏叹息的放下手中的茶碗,说道,“这些年,我拿着这件事几次驳了你祖母好些事,竟是有携恩为仇的意味,实不是君子的风格,又怎当得了‘谢’之一字?”

    “伯娘君子雅量,既然驳了祖母必是这事有不妥之处才要驳的,侄儿又怎会心有记恨?”贾珠紧抿着嘴继续说道,“反观这些年我们二房在国公府三天两头的折腾,侄儿心里实在惭愧的很?”

    说着又要向贾琏弯腰行礼表示感谢,贾琏抢手扶住贾珠笑道,“都是自家兄弟,血浓于水的亲情,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总要彼此互相帮扶才是。”

    贾母瞧着他们兄友弟爱的模样,想想自家那俩几乎斗成乌鸡眼的儿子,第一次反省自已从前是不是做错了,大儿母子相离,二儿前程艰难,国公府的门第更是日渐衰落,也不知政儿一家今后会不会怨恨她这个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写着,写着,觉得张夫人好威武,好有换主角的节奏,这文章一路跑马歪到今,梦梦要泪流满面了,这么长时间没有上榜掉了好多收,心痛,求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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