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重阳节上午,成都城还处在拜祭天地、祖先的神圣气氛中,但是过了午后,太极宫方向就传来惊天动地的厮杀声,南城再热闹也压下住那拔山摧城一般的喊杀声、惨叫声。节日的气氛在这一瞬间一扫而空,全城百姓惶恐散开。
    宫廷政变并非首次在成都城发生,百姓对于皇城今天发生的事情,隐隐约约有所预料。不过百姓的想法其实很简单,谁坐龙椅不重要,只要自己的小日子过的好就行了,但他们也怕忽然闯入家中为非作歹的乱兵,于是家家户户关上门庭,忐忑不安拿着令自己心安的‘武器’警惕的望着家门,要是有乱兵闯入,大不了拼死一搏,在护家这一方面,蜀中汉子从不怂。
    但是当杀声渐远,便是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大雨随着闪电雷鸣瓢泼而降,虽然时辰还是白日,但黑云低垂、暴雨袭击的蜀中,竟如暮色浓重的黄昏一般。
    突如其来的暴雨下了整整一个时辰,却没有减弱趋势,如注大雨疯狂倒向人间,仿佛要用最纯洁的苍天之水,洗净人世间的万种丑恶。
    这一下,便是蜀中硬汉们也怕了。
    毕竟今天是拜祭天帝、祖先的重阳节,在这么一个特殊日子里,先是宫中大杀特杀,接着来这么一场天昏地暗大暴雨,谁不怕?
    一个二个都以为今天拜得不够诚,惹来天帝、祖先发怒示警,纷纷都扔下手中‘武器’,把所有香烛点上,然后把家中女性全叫上,一律跑去神龛前恭恭敬敬的长跪不起。
    比起普通老百姓,一些稍有学识的人则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觉得这是天降警兆。
    概因自古以来,凡是天相迥异往常,人们都会拿来与人世间对照,当董仲舒“天人感应”学说问世之后,更是将这种观念推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自此人们认为君王失德,上天便会以异常的天相降下警示,皇帝往往要祭祀天地、大赦天下,表示回应上天,自己改过自新了,重则还要下《罪己诏》来平息上天怨气,如果天象还是这么异常,很有可能造成民心不稳,若是正好又是在帝王昏庸、贪官污吏横行时代,暴民四起、烽火处处都有可能。
    “天人感应”是否存在不好说,但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绝非是“君王失德、天降警兆”这一套,他所说的“天”是指秦末陈胜吴广这些活不下去才铤而走险的农民武装力量,他用这个“天”来戒惧皇帝,使之自敛。并把秦始皇权力不受制约,引发农民起义,加速亡国的惨痛教训,变成皇帝的精神枷锁,从这方面来看,董仲舒“天人感应”的思想主要是为了约束无人能制的皇帝,希望皇帝对“天”有所顾忌、不一意孤行。
    然而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解读,“天人感应”中的“天”专指天上“老天爷”去了,至于董仲舒创学时的“天”早已为“天之家族”所忘。
    杨侗不推这一套,甚至还要求孔颖达等大儒在校正典籍时,结合圣人创学的时代背景来挖掘圣人之学的初衷真意,但他这回,是实实在在的享受到了升级版“天人感应”的实惠了。
    因为之前就风传李世民杀父杀弟,使他一下子就犯了“十恶”中的“逆、不道、不孝、不睦、内乱”五恶,如果再把反隋也算上,就是“十恶”俱犯的“十恶不赦”之徒了。这样一个人还活着,终于惹怒了老天爷,于是在祭祀天帝、祖先的重阳节,降下严厉的警兆。
    一些人甚至觉得自己和连苍天都唾弃的李世民同处一城,自己都要受到牵连,即便没有死在战争之中,恐怕也会受到苍天惩罚。而与天罚比起来,被唐朝魔鬼化的隋军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
    人皆此心,顿时流言四起,越传越玄乎,越传越可怕。而恐惧也如同瘟疫一般在城内蔓延开来,百姓们干脆收拾起简单行囊,偷偷叫回还当唐朝兵的丈夫、儿子,然后冒着大雨一起逃出成都城,一些原本来成都城躲避战乱的四周百姓,又跟着人潮一起向青城方向逃难,因为很多人都说那里的山大王爱民如子,拿出很多白花花的米饭赈济灾民,一传十、十传百,使成都以西的官道上,出现了络绎不绝的迁徒百姓。
    本来他们也不可能这么胜利出走,但身为城防大元帅的豆卢宽都落得一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城防军正处于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如今又受到‘天罚’流言攻击,所以当他们一经亲人召唤,偷偷摸摸的当起了逃兵,那些观望的士兵也在这种大势面前,开始引发了雪崩一般的效应,成队成队的当起了逃兵。
    这种骚乱如果再持续下去,很快就会演变成全城军民大逃亡,接下来就是人去城空。
    这种群龙无首、军心民心尽皆动荡的局面,也最是考验文武官员随机应变、临阵决断能力了,因为现在全城骚乱,单纯说好话,大家不会听;若是以暴力的方式来威慑的话,九成以上都是蜀中人士的唐军士兵轻则置之不理,重则先把施发号令的官员捅死,然后在推波助澜者的挑动下,造成全城大哗变,一不做二不休的夺了城池。
    “关上城门,然后告诉百姓们,就说朝廷今天请到了袁天罡仙长,他会亲自到各坊做法施粥,只要吃了他的粥,阖家老小平安长寿。”马三宝的本来是负责抄家的,但见到全城大乱,便站出来,担起了平息骚乱重任。
    他知道这时候文武都不行,便利用在蜀中民间颇有名望的袁天罡来做文章,他的及时出现,以及化解的策略,可以说是挽救了唐军、挽救大唐帝都。随着北大营将士在全城奔走疾呼,骚乱渐渐被遏止。
    “这个马三宝,倒是有几分真本事。”看着骚乱渐止,而且那些群龙无首的士兵也受此影响,开始发挥出了一些作用,人群中的姜振忍不住称赞了起来。
    马三宝这份临阵指挥、随机应变的能力,在大隋或许排不上号,但是在将星寥寥的伪唐王朝却是少见的了。
    “此人能文允武,确实是个厉害人物,休说是何潘仁、向善志、丘师利之流,便是李仲文也要逊色几分。他是平阳公主李秀宁最得力的将领,娘子军至少有三分功劳是他的。”旁边一名仙风道骨的中年道士说道。
    “不过他再厉害,也仅此而已了。以当前的局势而言,就算伪唐再有数万个比马三宝更强的统帅,也改变不了什么。”姜振看了身边的道士一眼,不禁笑出声来,因为身边这名道士正是被马三宝利用的袁天罡,他好笑的说道:“袁道长,你的传说,在蜀中、蜀南广为流传呢。说起你的大名那是妇孺皆知,人们都说袁仙长有起死人而肉白骨之能。”
    “荒谬、无稽之谈。”袁天罡苦笑道:“我只会点医术、会观点星相罢了,哪有什么起死回生之能?不过这才符合他们心中的神仙形象,世人心中的神仙、英雄,往往是完美无暇的,到最后,连自己都不认得世人说的那个人就是自己了。现在就算我亲自站出来否认,恐怕大家都认为我是冒充的,然后把我活活打死。”
    姜振哈哈大笑:“那道长,现在是不是要去做法施粥”
    “有毛病。”袁天罡瞪了他一眼,调头就走。
    “给我站住,喂,道士说你呢……”然而袁天罡想走,却走不了了,只见马三宝带着一队人冲了过来。
    “将军找我何事?”袁天罡不解的问道,道教早在李唐立国之初就给自称是老子后人的李渊定为国教,道士的地位在李唐王朝远比和尚高,袁天罡也不怕马三宝搞事。
    马三宝他上下打量了袁天罡一下,点头道:“就你了。”
    “将军这话是何意?”袁天罡只听得一头雾水。
    马三宝说道:“你这道士人模狗样的,有那几分仙风道骨的气派,你帮我冒充下袁天罡仙长。”
    “我就是袁天罡,何须冒充?”袁天罡差点气歪了鼻子。明明是同一个人,你还让‘人模狗样’的袁天罡去冒充“袁天罡仙长”?
    人模狗样和仙长的差别也未免太大了吧?
    “装的挺像的,我差点真信了。看来你没少用袁仙长的名头坑蒙拐骗,既然装得这么有气派,那就是你。”马三宝笑道:“把他带来!”
    “……”传说中可以呼风唤雨、一瞬千里的袁仙长,万般无奈的被几名士兵用长矛顶着走了。
    看得差点笑抽的姜振也不忘正事,吩咐手下把城内发生的情报发给杨侗。
    ……
    朝廷方面,安民公布直到雨停的黄昏时分才姗姗来迟,公告上说:淮安王李神通利用长相酷似皇帝李渊的傀儡蛊惑元从禁军,悍然发动了宫廷政变,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事先察觉到兵变阴谋,于是将计就计,最终把逆党一网打尽,李神通、豆卢宽等逆首兵败战死,其死后,逆首被太子李世民诛灭满门,朝中虽有人惋惜,却没一人出来劝阻哪怕一句。
    这是因为在兵变之前,李神通利用出入皇宫的机会,对皇帝下了剧毒,致使皇帝中毒太深昏迷不醒、朝不保夕。事后,太子广召天下名医,如果能解皇帝所中毒,赐国公之爵、赏金万两。
    关于朝政方面,太子李世民也做出一番调整,以皇帝昏迷未醒、无力理政为由,自立为总揽一切大小军政的摄政王。
    李世民随即下达了第一道摄政王嘉奖令:高度赞赏安民得力的左骁卫大将军马三宝,授京兆尹之职,加封剡国公,总揽帝都军政要务,负责城防事宜。在平叛中立下大功的李道弼、李道立、李玄素、杜君绰、屈突寿、屈突诠、高履行、高质行等人也得到了合理的封赏。
    抱恙在家的相国宇文士及得知兵变发生后,仰天恸哭、吐血晕倒,躺在床榻上一病不起。
    宇文士及因为江都之变,和原配妻子南阳公主的感情无法弥合,甚至连儿子宇文禅师也不愿背负逆贼后人之名,几年的关中之战前,他孤身一人逃去了隋军大营,然后在杨侗主持下入籍杨氏,成了大隋宗亲,与宇文氏一刀两断。
    夫妻之间有国恨家仇这一条无法逾越的天堑,宇文士及也不指望妻儿重回身边,在这种认命的心态之下,之前的感情再深也随着不相往来、岁月流逝而慢慢变淡,当续娶的李唐寿光县主为他生下儿子宇文普照、女儿宇文修多罗,曾经那段夫妻情分终是微不可闻,成了记忆中的一个碎片。于是就安安心心的当了半个李氏宗亲,努力为大唐效力。
    在李建成和李世民夺嫡最为激烈之时,追随李世民征战四方的他,自然而然被视为李世民集团中的一员,他也是以晋王党自居,但如果和皇帝、妹夫,且对他有知遇之恩的李渊相比,李世民显然是不如的,归根到底,他始终是把李世民利益放置在国家和李渊之下,在不损害李渊和大唐利益基础上,再去支持李世民和李建成斗。
    以他丰富的人生经历,一眼就看穿了朝廷公告冠冕堂皇下的惨剧。
    本来宇文士及早在玄武门之变发生之后,就已经做足了充分的心里准备,只是当人伦惨剧真正到来的时候,宇文士及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淡定,依旧感到悲痛万分,既是为李渊的下场感到悲痛,也是对李世民失望和愤怒,同时也担心妹妹宇文昭仪、外甥李元嘉安危。
    自己的生死,宇文士及倒是没有考虑过,李世民的人品虽是渣到极点,但是对待认可的人却是极为优厚,能够放心大胆的大事托付,自己再怎么说,也是李世民的“功臣”,所以并不担心李世民对自己狠下毒手。
    便在宇文士及茫然思索之时,前来探病的赵慈景,跟随宇文普照走进病房。
    “赵相国,公主见到圣上了吗?”宇文士及一见到赵慈景,便抬起红通通的眼睛,颇为期待的望着同样双眼通红赵慈景。
    他听说李世民虽然禁止文武百官打扰中毒的李渊,但长沙公主、襄阳公主、高密公主、长广公主却纷纷入宫,这也让他心中还有一丝希望。
    而赵慈景的妻子便是长广公主,要是她都见不到李渊,问题就明朗了。
    “见是见到了,但那不是圣上。”赵慈景迎着宇文士及的目光,黯然神伤的说道:“公主说她们姐妹呆在病房的时间只有数十个呼吸,虽然她的姐妹都说病榻上昏迷不醒的人是圣上,但是她比较细心,目力也非常好,一眼就看出那人不是圣上。”
    “何以见得?”宇文士及着急的追问。
    “公主说那人额头上的抬头纹是横纹,而圣上是竖纹。”赵慈景说出了妻子发现的破绽。
    额头上的抬头纹一般都是天生,多为横纹,竖纹比较少见,但李渊不仅天生就有抬头纹,而且还是影响到脸蛋的美观的竖纹,李渊还很年轻的时候,就被姨表杨广戏称是“阿婆”。
    杨广地位高,贵族子弟都要看他的眼色行事,他的一句戏称,却使李渊的“阿婆”绰号在关陇贵族流传开来,别人不好意思研究他的纹,但他的子女显然没有那么多顾虑,可以明目张胆的看,要不是听长广公主说,赵慈景都不知老岳父的皱纹是竖的。
    “我做梦也想不到,李世民竟然如此丧心病狂,先杀弟后杀父,他以为暂时不登基就能减轻他的罪恶吗?”听赵慈景这么说,宇文士及彻底死心了,恨恨的骂了起来。
    “不仅杀弟杀父。”赵慈景冷冷的说道:“还霸占庶母。”
    “什么?”宇文士及心头巨震,紧接着便担忧起了美貌如花的妹妹。
    “宇文相国也无须太过担忧。”赵慈景安慰道:“公主只是说尹德妃、张婕妤被送去了东宫……。”
    “该死的畜生!”宇文士及不待赵慈景说完,便已愤怒的破口大骂,“简直连畜生都不如,刚刚父亲,就霸占庶母,他他……”
    宇文士及气得剧烈的咳嗽了起来,赵慈景连忙替他捶背,“相国为这种人气坏身体不值得。而且事情也未必就像你担心那样,李世民也许是让尹德妃、张婕妤去照顾那假皇帝,毕竟她们是圣上最宠爱的嫔妃,如果她们就近照顾,并说那假皇帝是圣上,能够帮助李世民隐瞒一部分人。”
    “赵相国说得对,我要保重身体。”宇文士及点了点头,觉得为李世民气坏身子不值得,至于赵慈景后面的解释却是听不进去了。
    缓了一会儿,才说道“李世民已经失去了道义,给了杨侗攻打成都城的最好借口和机会,哪怕大唐亡国,百姓也只会拍手称快,我倒要看他最后会是什么下场。”
    赵慈景又说道:“我听说城中百姓纷纷逃向清城县,相国不觉得蹊跷吗?”
    “你是说,杨侗提前得到消息了。”宇文士及自然知道所谓的青城乱民其实是隋军,之所以装着乱民,是因为隋朝在蜀中被丑化得相当严重,杨侗在拿不出实际案例证明大隋亲民的情况之下,这才打起了蜀中乱民放粮旗号来吸引百姓前去投奔,当饿惨了的灾民和流民到了之后,再以隋朝的名义赈济,百姓一旦得到妥善安置,对隋朝的形象立即大反转,有了这些百姓拥宣传,就会有更多百姓前去投奔隋朝,从而彻底把唐朝的根基掏空。
    赵慈景说道:“岂止是提前得到消息啊!我怀疑杨侗早就知道李世民要发动玄武门政变了,所以他才把治理黄河、反贪反腐弄得那么声势浩大,目的是让我们放松警惕,误认为隋朝没有精力攻打大唐,现在回过头来看,这明显就是给李世民宫廷政变的机会!”
    宇文士及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这就是杨侗占据绝对优势,却没有把大唐消灭在荆州的根本原因,他是希望大唐烂了根基、失去了民心,然后再出手。这也好,就让肮脏的大唐被战争的烈火焚净吧!”
    说到这,宇文士及语重心长的对赵慈景说道:“慈景,你是大唐的驸马,杨侗是不会放过你的。现在的大唐王朝已经不值得你卖命了,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赵慈景叹息道:“当我知道圣上不在的时候,心就死了。我和公主已经决定带着孩子离开成都城。我担心杨侗得到兵变的消息之后就打过来,所以打算今晚就走。”
    宇文士及奇道:“你们要去哪里?”
    “我们夫妻准备去找南诏找孝恭。”赵慈景洒脱一笑:“天下这么大,总有我们一家人的容身之所!”
    “这就好,祝你们一路平安。”宇文士及脸上露出了诚挚的笑容。
    “多谢相国祝福。”赵慈景沉吟了一会儿,建议道:“恕我直言,相国的处境和身份比我还要尴尬,要不跟我们一起走吧?”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动心了。”宇文士及笑了一下,摇头道:“我也要走,但不是今天。”
    “既然相国也有离开的打算,我认为还是一起走的好。”赵慈景补充道:“城防军还有我的老部下,我可以让他们放行。要是马三宝明天全面接管城防,想走就想不了了。”
    “我妹妹还在宫中,我不能扔下不管。”宇文士及说出了难处,稍微想了一下,又对赵慈景说道:“这样吧,我的家小跟你们今晚离开。我留下来营救皇子皇女,不管能救多少,都会在隋军打到成都之前,带去南诏找你。你看如何?”
    “那就这么说定了。”赵慈景点了点头,他也想过要救小舅子、小姨子,只是他与李世民有过节,连宫城都进不去,哪里救得了人?
    宇文士及怎么说也是李世民的嫡系,出入皇宫的机会比他多,而且不受人检查,他现在既然愿意担起救人之责,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两人商量了一下细节,赵慈景这才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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