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笑看还没有回来。
    日头落下,黄昏以后,又至傍晚,聚义庄内掌了灯。
    大堂长桌上,端上了饭菜,苏澈与江令寒等人围桌而坐,只不过本是喝酒叙旧,高高兴兴,现在却气氛沉重。
    每个人脸上,都能看到那丝担忧和凝重。
    季子裳坐在首位,此时手指捏着桌上的酒杯,目光直直看着,有些出神。
    酒水中倒映烛光,上好的佳酿在此时却让人提不起胃口。
    江令寒几人相视一眼,也是默不作声。
    苏澈看着桌上饭菜,轻叹口气。
    “怎么了?”叶青玄看过来。
    “好菜好饭招待,咱们该吃饱才对。”苏澈道。
    季子裳听后,回神,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应巨侠是一代宗师,武功高强,放眼天下,也少有人能成为其对手。”苏澈道:“他此时未归,该是事情还未办妥,咱们与其在这瞎操心,还不如好好休息,在应巨侠回来之前,照看好庄子和其他义士。”
    江令寒闻言,点头,认同道:“苏公子说的不错,换句话说,若真的有应巨侠解决不了的事情,咱们在这只是担忧也帮不上什么。”
    “没错,第五唯我虽在今日退去,但朝廷绝不会善罢甘休。”秦凡说道:“明早墨家的人便该到了,机关城内发生具体,咱们也能知悉。各派之间,或许因此也会有所改变。”
    季子裳默然片刻,随即当先举杯。
    “敬各位。”他说。
    他心里的担忧,在场之人都能感受的到。
    毕竟应笑看是他的师傅,两人亲若父子,尤其是今日第五唯我突然离去的诡异举动,无疑是让这突如其来的担忧更为深刻。
    但他们并不能做什么。
    几人举杯,默默饮酒。
    ……
    酒是好酒,江湖人饮的酒,自然更烈。
    若是寻常人这般痛饮,不消几杯便要醉倒。
    但在场诸人若不想醉,那即便再是三千杯,也只如喝水一般。
    只不过,季子裳喝醉了,他没用真气来挥发酒气,只是喝了半坛酒之后,便醉倒桌上。
    诸人笑过之后,却也知这是为何。
    本是同辈之人,名声天赋伯仲难分,但此时场间诸人已是走在他前头,只因他心境有缺。而即便他不曾后悔,面对诸人时,也难免有失落之感。
    如今聚义庄得罪朝廷,过往朝廷威胁在今日不吝变本加厉,甚至惹得第五唯我亲至。
    而应笑看不在,且还不知要何时才能归来,那身为少庄主的季子裳,身上的担子自然极重。
    今夜过后,他的任何一个决定,都可能会影响聚义庄的存亡,而其中,更多的还是那些志气相投之人的生死。
    明日墨家的人便会来此,若那些在朝廷威逼利诱下妥协的门派和江湖人就此沉寂,且不能让江湖各派意见统一,那此次诸派联合就成了笑话,聚义庄多年的名声也就毁了。
    余下还有等等牵扯、考量、思虑,让季子裳在此时只想一醉方休,短暂地逃避。
    因为明天,又是要新的开始。
    苏澈等人当然知道,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季子裳才能放心醉去,不然的话,他心中的这根弦,不知道还要绷紧多久。
    下人扶季子裳回房之后,还有丫鬟收拾了桌上的饭菜,擦干净桌子之后,重新放上了新酒。
    苏澈并不喜欢喝酒,他想着,如果换了盗帅在这,肯定已经是跟场间几人推杯换盏,称兄道弟了。
    就如此时,对面的叶青玄那般。
    叶公子喝的脸颊通红,没醉,但也受了酒气影响,现在正揽着秦凡的脖子,说些江湖趣事,说些自己早年闯荡江湖的经历。
    而秦凡显然也是无奈,想挣脱开又觉得不好意思,索性就附和点头,不时恩恩啊啊几声算是敷衍。
    石不予也在饮酒,只不过是小口浅酌,而这目光一直落在苏澈手边,那把沉影剑上。
    苏澈当然能受到这道目光,且对此颇为不喜。
    “石姑娘。”他直言道:“你似乎对在下手中这把剑,颇为上心?”
    “我想要。”石不予看他一眼,眼神仿佛会说话。
    苏澈微微皱眉。
    此言虽是直白,却无比失礼。
    一旁,江令寒也不免皱眉,想要劝说几句。
    但石不予又道:“这剑是公输火药所铸,剑是好剑,不该蒙尘。”
    苏澈点点头,手在剑鞘上摸过,“的确如此,但不知这剑要如何才不会蒙尘?”
    石不予眼神微亮,其中光芒一线好似比此间烛光还要刺眼。
    “当然是用来杀人。”她说,“刀剑为兵,若不杀人,持之作甚?”
    苏澈笑了笑,“杀人?”
    “当然。”石不予理所当然地点头,丝毫不觉得如此有何不对。
    江令寒叹了口气。
    他早就听说过此女名声,是个动手时从不多废话,且不管是路见不平还是如何,只是稍有不顺心,便会出手,至于轻重自然是要看心情的。
    而她的确杀了不少人,既是杀性十足,也确实是暗怀一颗杀心。
    不少普通人,都因此被波及遭殃。
    苏澈此时摇头,“我不喜欢杀人。”
    “那你就不该用剑。”石不予说道。
    “用剑,就必须要杀人么?”苏澈有些疑惑,问道:“这是何道理?”
    石不予反问,“你学剑时,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吗?”
    苏澈看向一旁的江令寒,因为对方也是用剑的,观潮阁也是用剑宗门,他想知道,难不成这等大派之间,教授门人学剑时,都是指明剑是用来杀人的?
    江令寒将手中酒杯放下,微微摇头。
    随即,他传音道:“她修行的,是真武教的《截天剑典》,为当世剑法杀伐第一,功法虽强,但长久习之,若不能压制自身杀性,便会被剑中杀气反噬。她在破境时出过岔子,所以有此缺陷。”
    “那她既不能安己,又可能威胁他人,真武教为何会放任其下山?”苏澈皱眉道。
    “或许,是真武教的前辈们,想要借江湖中的剑来磨砺她吧。”江令寒道。
    借助他人来磨炼石不予的杀性,这或许是真武教的良苦用心,也可能是事实,但苏澈对此并不觉得妥当。
    正如他说的那样,这般动辄会威胁到他人生命之人,不该放下山来,且石不予身边,并无真武教的人跟着。
    就算是当世大派,对方又是大修行,也不该这般跋扈才对。
    “问你呢。”正在苏澈想间,石不予直勾勾地看着他,道,“你是跟谁学的剑,你师傅没跟你说过这些?”
    苏澈注意到,对方的眼睛有些微微泛红,这肯定不是什么委屈,而是杀心游移,浮于形体。
    他刚要开口,手臂便被身边的人轻拍了一下。
    他一愣,看过去。
    玉沁看向石不予,平静道:“你说剑是用来杀人的?”
    石不予对她看也不看,只是‘嗯’了声。
    “学剑也是为了杀人?”玉沁又问。
    石不予眼神发亮,点头。
    玉沁道:“那如果因此,被人杀了,怎么办?”
    石不予闻言,终于看过来,“你想说什么?”
    她眼眸微低,声音也有些低沉。
    放在桌面上的双手,如用力般微微发白。
    此时,无论是独自饮酒的顾叔朝,还是嬉笑交谈的叶青玄和秦凡,都是看了过来。
    只不过,哪怕叶青玄似乎对石不予有些意思,也未开口说什么,显然,有关对方的一些事情,他也是隐隐听说过。
    玉沁神情不变,话自面纱下轻飘而出,“我是想说,如果自持武功,动辄间任性而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有朝一日被人杀了,会如何收场?”
    石不予‘呵’了声,脸上浮现几分感兴趣的神态。
    “你是想说,你能杀我?”她觉得有些好笑,“这算是威胁么?”
    玉沁没说话。
    “替你的夫君不平,想为他出头?”石不予身子朝后靠了靠。
    玉沁看她一眼,起身,朝房外走去。
    苏澈下意识想要跟着起身,但没有,他忽然知晓了对方的打算,如心有灵犀一般。
    石不予冷冷看着她的背影,同样起身,前后脚出了门。
    “哎”叶青玄想要起身跟上,显然是有些担心。
    毕竟,就算石不予是真武教的真传弟子,素有凶名,但他也见过江令寒对这名为颜玉沁的女子礼数有加,显然此人也非无名之辈。
    能让江令寒如此对待之人,这修为上恐怕是要得到其认可的。
    更别说,白天时,似乎第五唯我也对她另眼相看。
    那么,有方才之言,石姑娘很可能会有危险。
    但秦凡拉了叶青玄一把,将他半抬起的身子拉回了座位。
    “女人间的事情,你跟着掺和什么。”秦凡笑呵呵地说道:“再说只是武道理念不同,互有切磋而已,不妨事的。”
    话说着,他又给叶青玄倒了酒,“干!”
    叶青玄没辙,只得跟他喝了几杯。
    那边,江令寒传音苏澈,“会不会有事?”
    苏澈想了想,回道:“她手上会有分寸。”
    江令寒点点头,却不免担忧。
    他可是见识过那人的武功,彼时同境时,叶常青全力而为都被她轻易击败,如今破境大修行,这武功又该到了何等的地步?
    他不是怕石不予起杀心,难以遏制,而是怕颜玉书,或者说颜玉沁不留手,真的将人杀了。
    那样的话…
    他只盼望,因为苏澈的关系,对方真的有所改变了。
    在往好的方向,改变。
    ……
    聚义庄是江湖人志趣相投的地方,这里当然少不了切磋,所以演武场肯定是有的。
    换在平时,此时还未到深夜,该是有不少人在庄里庄外溜达,或饮酒或切磋,高谈阔论,说世事不公,人生艰难。
    但因着白天第五唯我领玄甲精骑亲至,而应笑看一直未归的缘故,今夜的聚义庄有些安静。
    江湖人虽然粗犷,但不乏心思细腻之人,此时或因此而生烦忧,或有徘徊犹疑,等等诸般原因,现在倒也没人在外闲逛。
    走过几处院落,还能听见打鼾之声。
    衣袂破空,一前一后两人在演武场上落下。
    石不予看着前方身影,冷哼一声,根本不多话,抬手一招,身后背负长剑便出鞘而出。
    只不过不是落于手上,而是如飞矢般直冲前方身影射去。
    玉沁落脚后是背对,此时已闻身后破空风声,先于风声之前的尖锐里,是如芒剑气。
    彼此不过数丈,剑气先于长剑临身。
    但石不予眼底冷笑还未散去。
    玉沁骤然回身,素手轻抬,便将那飞来长剑夹于两指之间,至于袭来剑气,早已轰然崩溃。
    石不予瞳孔一缩。
    正因为彼此都是入三境之人,所以才更知道这般的修为境界,任何看似随手般的一招一式都是何等威能,而可以这般轻易挡下,又代表着什么。
    石不予脸色有些难看,但并不气馁,反而小腹涌上火热,丹田气海一瞬如灼,体内经脉窍穴,四肢百骸间真气回馈热烈,眨眼已是巅峰之姿以对。
    玉沁平静视之,任凭对方如何召唤,手指间的长剑也如磐石般巍然不动。
    石不予转而不再唤剑,而是身形一闪,直接一拳冲去。
    玉沁道:“不是用剑吗?”
    若流风而来的石不予并未开口,回应的,只有仿佛可崩山的一拳。
    咔,
    声音轻微,却在如此安静的此间异常清晰。
    这是剑折之声,转而便是清脆的碎裂。
    碎剑如冰屑,在指间如金石接触的弹指声里,寒光凛凛的无数碎片便朝对面之人射去。
    石不予根本没想过,对方竟能一个弹指就将自己的剑毁掉,这虽不是神兵,却也是百炼的精兵宝器。
    而她此时根本不顾上许多,蕴养多年的佩剑断折,她心神有感,不免闷哼一声,脸上浮现几分难受的潮红之色。
    她这一拳只得半途变招,转而为拍,剑气席卷间,将这些碎片全数打落。
    但就在清脆的落地声里,其中有衣袂掠过的微响自耳边经过。
    石不予眼底一惊,想也不想,便是并剑指朝身后刺去。
    但下一瞬,剑指如咬,一阵剧痛自指上传遍全身,她下意识屈指,忍不住痛呼一声。
    “点金手?”她眼底惊疑,忍不住道。
    点金手,真武教的剑外六技之一。
    玉沁曾在梁州城使用,但如今破境,再用威力自不可同日而语。
    石不予抿唇,左手一收,转而成拳,朝前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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