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戌时了,大学士怎么还没回来?难不成留宿宫里了?”

    “不可能,留宿早有消息了,再等等吧。”

    宽敞的石板路边,两个宫女紧紧挨在一起,一个手提灯笼,一个搓掌呵气,寒风肆意的吹,冷的让人发指,这该死的天气,大家都在暖炉边休息着,偏偏她俩还在守班,只因清闺姑娘的一句话:大人还没回来,你们两个到路口迎一下,大冬天摔倒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这样,两个宫女就被安排站在路口了。

    提到这清闺姑娘,三言两语还真无法形容,听说她家世不好,父丧母孤,九岁那年靠个亲戚攀上容屿学文,学费是不用交的,拿月钱来抵,名曰:勤工俭学,如今十七岁了,出师没出,倒开始掌管起学士府来,管家听她的,小厮听她的,就连她们也要听她的,大家都尊称她‘姑娘’,意思是半个小姐。

    然而清闺姑娘到底不是正牌的主子,她所享受的一切都是因为师父,因为命好,因为走了狗屎运,在同一水平线上,这种心态逐渐被扭曲,大家表面上恭恭敬敬,私底下颇多怨言,尤其是今日让宫女挨冻,她自己坐在屋里暖手,这矛盾再次被提升了:“姑娘姑娘,她算那门子的姑娘?要不是她,咱们哪能在这挨冻?早就回去休息了!”

    “可不是?自己在屋里暖手,却害我们在这里挨冻,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想关心大人自己来啊,让别人冻着算什么本事?欺负我们没有师父吗?”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嘴里骂骂咧咧的,俨然没注意清闺已经站在这里很久了,等反应过来,两人吓了一跳,说话温吞了,头低得跟躲鼠一样:“姑……娘……”

    郑清闺倒是面容平静:“大人还没有回来吗?”随便一问,两宫女纷纷点头,郑清闺淡笑道:“既然如此,这里就交给我吧,两位妹妹的床铺刚刚被我放满了物品,应该不能睡了,要不今晚你们睡柴房吧,哪里暖手又暖脚,冷了还能临时生火,最适合怕冷的人。”

    两人面面相觑,很为难道:“姑娘饶命……”

    “当差要有当差样,谁让你们乱编派人的?今儿编派我是小,明儿编派大人可没那么轻松。”

    清闺冷训了两句,想想还是放她们回去了,公归公,私归私,明日她们还要早起,有情绪也不能耽误她们睡觉,两宫女一听让她们休息,立刻把灯笼塞给她跑了。

    夜渐渐的深了,地上慢慢布上一层银白色的霜晶,接着花儿草儿都受到了感染,清闺站在花台边等待着,寒风席卷而过,冷的让人发指,她强忍撑着冰痛的双脚,坚毅得一动不动,别人都说她命好,走了狗屎运,谁又看到她真正的付出?从求学到现在,她承载的痛苦太多,除了家庭方面,还有师父方面,要怨起来一天一夜都怨不完呢。

    哎,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罢,对了,师父怎么还没回来?

    明明说戌时回来,怎么还没回来?师父一向准时,今天到底怎么啦?不会宫里又出什么事了吧,想着想着,心不由得紧揪了起来。

    等啊等,不知等了多久,她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接着就看见傅泰打着灯笼,同容屿缓缓走来。

    “师父!”轻轻一唤,她带着俏皮的笑。

    容屿冷瞥她一眼,严厉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站在风里?披风呢?”

    “在屋里呢!”

    容屿撑起披风的一角,盖上她的肩道:“给你做披风也是个摆设,早知道你那么不在乎,当初就不该浪费我那么多张兔皮。”边责备边拢着她进屋,屋里暖烘烘的,不知什么谁架得炭盆,容屿解下披风,坐在梓雕椅上暖手。

    清闺从膳食房里端来一个碗莲子粥,递给容屿,容屿吃了几口,望着她道:“这些年,师父来回奔波,学士府难为你打理着,有时候想想还真过意不去。”

    “这话太见外了!恩师授教那么多年,弟子无以回报,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终算不得什么。”这话并非客套,任何事情都不是白摊的,拜师亦是,当初拜师时他说他会尽心授业,但她必须付出劳力,她同意了,本来以为她会安安静静的等到出师的那一天,谁知十五岁那年,师父突遇家变,远在洛阳的父母、弟妹、家仆,全家上下一共八十余口全部被杀,他匆匆赶回去,再归来性格大变,除了无心授课,待人更是冷若冰霜,她费了好一番心思来救赎他,对她来说,他就是她的亲人。

    容屿吃完了粥,像往常一样问道:“上次交你给的书,你读几本书了?”

    “我……”清闺嗫嚅着,额头上渐渐泛起了冷汗,糟糕,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那叠书在监督膳房时被打湿了,问是谁干的,没人敢承认,她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就把书摆在院子石凳上晒着,谁知才晒半天就找不到了,最后在狗洞里发现一堆废纸,她捡起脚底零落的小纸片,辨了辨,这不正是她的书吗?旺财居然把她的书给啃碎了,该死的,这狗怎么还吃书啊?想想才恍然大悟,那书被打上了骨头汤。

    容屿仿佛看出破绽,一皱眉:“你没看?”

    清闺不知该从何说起,也不敢说书是被旺财啃碎的,就含糊道:“弟子看了,但看着看着就把书给看丢了,本想禀告师父的,又怕师父嫌烦,所以就一直瞒着,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话才说出口,容屿的表情渐渐的转冷了,清闺无法目睹师父的失望之情,就补充道:“虽然书没看,但是我的剑大有长进!师父,我练给你看看行吗?”

    “不用了!放你明日出去借书,借不到,回来跪板钉!”“啊?一定要跪啊。”“不然呢?”“好,弟子照办就是。”

    第二天,清闺去万书阁凑书,凑了五本,还少一本《兵策》,问馆长,馆长也不甚清楚,问其他人,其他人就更不知道了,清闺心想,完了,补不齐了,凭她对师父的了解,这会钉板跪定了,怎么办?找护膝吗?

    清闺在小道上荡悠,走到东门,看见大榕树下坐了不少人,原来是一群贵公子在听老者说书,那老者口若悬河,说的绘声绘色,惹得底下人纷纷鼓掌‘叫好’,清闺兴致来了,也加入其中。

    那老者说了很多,他说孙悟空如何如何神通广大,大闹天宫偷丹药,老子如何如何智勇双全,劈手开山降青牛,还有刘备如何如何英勇善战,从而一统天下,也许故事离奇曲折,跟书上描写的完全不一样,清闺听的入迷,一场才罢,忙不迭起哄道:“先生,这也太离谱了,没有稍微贴近生活一点的?”

    老者端茶润喉,好像没听见她在说话一样,他徒弟嘴巴好像挺快:“姑娘,你走错地方了,这里评书授业,不收女弟子!”

    “女的怎么啦?女的就不能学评书吗?”

    小徒弟道:“自古女子以相夫教子、勤俭持家为德,学了评书还不成了油嘴婆子?”

    清闺真是太无语了,正要理论一番,这时旁边有人说‘三思,她是顾大学士的女弟子’,那徒弟一听,立刻向老者请教,老者没有反对,于是清闺留下来了。那老者继续讲故事道:“既然有人要听生活上的故事,那老夫就说一段历史,名字叫《王齐盗珠》。”语落,底下人纷纷叫好,老者一拍醒木:“话说玉山西边有个琉国,那里依山傍海,世代盛产珍珠虾贝,一日xxxxx……”

    清闺一边听着,一边碰了碰旁边的少年:“哎,那老头是谁呀?怎么从来没见过?”

    “他是馆长的亲戚,之患先生,前两天郡公大人特邀来的。”

    “哦。”清闺定定的看着,故事没怎么听,反倒观察起那鲜活的表情来,那老者额头很宽,说起话来两眼鼓鼓,口若悬河,什么诗词、顺口溜简直呼之即来,大概内容就是琉国祖塔丢了夜明珠,派侠客王齐去偷,王齐偷珠回来,琉王吝啬不肯行赏,说他是刺客并杀了,惹得众人一阵叹息。

    清闺也叹息一会,心想,这琉王也太渣了,居然这样对待王齐,真该千刀万剐。

    场面纷纷陷入低落状态,那老者却得意洋洋,忽然笔锋一转:“王齐死了以后,他的灵魂荣升到了天上,见到了玉帝,玉帝深感不平,暗中作法,于是就有了百年前的‘南督之战’璃国大意灭琉国。”

    众人纷纷鼓掌,老者斜睨着大家,一本正经的又问:“你们知道琉国为什么总打不过璃国吗?”底下人摇了摇头,清闺也好奇起来,不料老者却道:“那是因为他们爱珠如命,不懂得取舍,都打仗了还拖着珠宝箱子哪里逃得走?当然被老璃王打得灰头土面。”

    底下人一阵轰笑,都说老者太损了。

    清闺无动于衷,其实她对琉国没什么概念,只知道百年前已经覆灭了,至于打仗拖着珠宝,这等稀罕事还是第一次听说,由不得付之一笑。

    ****

    那么离谱,那么诡异,清闺竟然听了八大段子,看看太阳,不得了了,已经到小晌午了,这时候师父大约开始下朝了,清闺起身走了,回府后,师父不在,清闺捧腮想着老者的故事,一喜,提笔在宣纸上画了起来,不一会儿一副活脱脱《王齐盗珠》就出来了,清闺满意拿着画作,又上了些颜料,正专注,容屿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你在干什么?”

    “画画啊!”

    容屿抖起画纸,只见纸上画着一个头戴斗笠、满脸大胡子的怪人,怪人举着大刀,面容凶煞,俨然就是关公在世,不由得一皱眉:“这是谁呀?”

    “一个武将。”

    容屿音色带挑:“关公?”

    清闺咋舌,整个人都不好了:“师父怎么能说他是关公呢?他可是琉国的大英雄,王齐。”

    说才说完,容屿脸色顿时暗了:“让你去找书,你居然去听这么没有意义的故事,亏你是我容屿的弟子,书呢?拿出来我检查检查。”

    “少了一本。”清闺怯怯递上书卷,任由师父一页一页的翻看,谁知容屿却道:“不是全在这吗?哪里少了?”

    “还有一本兵策啊,师父您难道忘了?”

    “无妨,那是之前师父兼任绥阳军师时,途中有感而作,你随便看看就好,没必要全部记下来!”容屿言辞平淡,就像讨论天气一样,清闺这才幡然醒悟,原来是师父的墨宝啊,难怪书皮不一样呢,可惜她愚钝,翻了好多页都看不下去。容屿大约也猜到她看不下去,又说:“有些策略你可以不背,但绝不能一无所知,别的不说,这出门的东南西北你总要认得,不然你说你是我容屿的徒弟,我也跟着没脸,我容屿的徒弟岂能是个俗人?”

    清闺想想也是,可那本书的下场太凄惨了,思来简直是有辱恩师,不由得低头:“对不起啊,师父,弟子今后一定会好好学习,绝不给师父丢脸。”

    “嗯!好。对了,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一下!”容屿近在咫尺,眉眼非常好看,他从青袖递出一个册子:“三年一度的民俗大会快要开始了,师父明日有事,你拿着这个册子去找余孝佑余学士,有空顺便打打下手!”

    清闺忐忐接过册子,不敢怠慢。

    容屿已经见怪不怪了:“记住,不懂要多问,不要擅作主张,为师等闲会去监察!你好自为之。”

    清闺怯怯然:“师父啊,今年的民俗大会还在梅苑吗?”容屿‘嗯’了一声,清闺有些慌乱:“为什么不换个地方?”容屿反问:“为什么要换个地方?”

    “那地方死了两个贵妃了,闹鬼……”

    民俗大会三年一次,近两届好像事发频频,上上届,也就是六年前,宫国和亲公主殉楼而亡,三年前,昭国公主殉楼而亡,两个公主都留下大量的笔书,第一个公主写的是失宠、小产和无限落寞,第二个公主写的是自怜、孤寂与思乡,两个公主似乎都是落寞而死,公主死后,守门的说里面常常闹鬼,古怪的事隔三差五总要上演一次。

    容屿面容冷清,不屑一顾道:“人死如灯枯,这灯油都干了,又怎么能点得着?你的书都读到哪去了?居然还信这个?”

    清闺低了低头,不敢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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